147|番外

  他,他就敢說你了?」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已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時,便披衣鞋往黛玉房中來了,卻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有他姊妹兩個尚卧在衾內。那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綢被只齊胸蓋著,襯著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是寶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說道:「這還早呢!你起來瞧瞧罷。」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出至外間。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裳。寶玉又復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翠縷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臉,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就勢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寶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候兒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不會梳了。」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原來寶玉在家並不戴冠,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叫人揀了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黛玉旁邊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呢!」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在身後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裡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又動了氣了呢?」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呢只是你從今別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央告。那襲人只管合著眼不理。寶玉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麼了?」麝月道:「我知道么問你自己就明白了。」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噯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料他睡著,便起來拿了一領斗篷來替他蓋上。只聽「唿」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仍合著眼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今兒起,我也只當是個啞吧,再不說你一聲兒了好不好?」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的是什麼話呢?」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寶玉素知他兩個親厚,並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麝月便笑著出來,叫了兩個小丫頭進去。寶玉拿了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那個大兩歲清秀些的,寶玉問他道:「你不是叫什麼『香』嗎?」那丫頭答道:「叫蕙香。」寶玉又問:「是誰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寶玉道:「正經叫『晦氣』也罷了,又『蕙香』咧!你姐兒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個?」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日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兒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說,一面叫他倒了茶來。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著嘴兒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這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餘,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挂,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至外篇《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原來襲人見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舊好了;不想寶玉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今忽見寶玉如此,料是他心意迴轉,便索性不理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著。你睡醒了,快過那邊梳洗去。再遲了,就趕不上了。」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嗎你愛過那裡去就過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人撂開手,省的雞生鵝斗,叫別人笑話。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什麼『四兒』『五兒』伏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在你,也不值的這麼著呀。」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急呢?」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你可知道我心裡是怎麼著快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便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見寶玉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了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題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大夫診脈。大夫說:「替太太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症。「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給□□丫頭親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掃凈室,款留兩位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安歇。鳳姐和平兒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十分難熬,只得暫將小廝內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材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兒,因他懦弱無能,人都叫他作「多渾蟲」。二年前他父親給他娶了個媳婦,今年才二十歲,也有幾分人材,又兼生性輕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有酒有肉有錢,就諸事不管了,所以寧榮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媳婦妖調異常,輕狂無比,眾人都叫他「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見過這媳婦,垂涎久了,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兒也久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兒;今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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