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100章 城
雨村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等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敷,□□歲上死了,只剩了一個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裡,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爺不管事了,這珍爺那裡干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卻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雨村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盪,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糊塗。』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凈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政老爺的長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爺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不似別人家裡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都從了『春』字;上一排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的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字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三個,這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的東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政公已有一個銜玉之子,又有長子所遺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何如。若問那赦老爺,也有一子,名叫賈璉,今已二十多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政老爺夫人王氏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現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著料理家務。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後,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