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10.19
第一七二章
安倍晴明半晌都沒能回過味來。
他還在認真的思考麻倉葉王那一眼中的含義。
而另一邊,敖凌抬手推了推麻倉葉王,「醒了就別靠著我了,讓我仔細看看你背上的傷。」
陰陽師一頓,皺了皺眉,沒放手,「不用管它。」
「不管它怎麼會好。」敖凌語氣不太愉快,他扭頭看了一眼一旁慘烈的刑罰,目光轉回來,再一次掃過了麻倉葉王之前所倚靠的岩石上的血跡。
「會好。」麻倉葉王使勁蹭了蹭敖凌的肩窩,又賴了一會兒之後微微鬆開了一下。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口是否會因為動作裂開,直接抬起手摸到敖凌頭頂的兩隻耳朵,揉了揉,又捏了捏。
手感一如記憶之中的那樣好。
麻倉葉王感慨道。
敖凌配合的微微垂下頭來,任由麻倉葉王揉捏著他的耳朵。
「你的傷口會好?」敖凌懷疑的看向麻倉葉王——他現在對這位陰陽師的信任跌破了新低。
麻倉葉王點了點頭,再看向敖凌的時候,眼中帶著笑意,「要是不會好的話,我腿上的傷口你也替我清理了嗎?」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如今毫無知覺的雙腿——的根部。
其流氓的意味不言而喻。
敖凌面無表情,把一整碗的浮水都倒在了麻倉葉王的腿上,心想這地方他都以前都不知道打過幾個滾了,怎麼被特意指出來了就顯得那麼不對勁。
「放心吧。」麻倉葉王見好就收,看了看自己被敖凌收拾過而不再那麼可怖的雙手,「我從刀山火海之中走過來,若是無法自由的恢復傷口的話,早就消亡在這裡了。」
他說得輕鬆,聽的妖卻一股無名火起,噌的一下站起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你這麼厲害,有本事不要跑出黃泉來求救啊!」
敖凌近乎咆哮的說道,兩隻眼睛漲得通紅,鼻腔之中似乎才感受到難受的酸意,連呼吸都帶著燥熱的怒氣。
「你這麼厲害,怎麼還坐在這裡動彈不得!」
麻倉葉王從來沒見過敖凌生氣的樣子,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怒火,陰陽師臉上露出了猝不及防的愕然。
敖凌看著滿臉驚愕的麻倉葉王,吸了吸鼻子,轉過頭去尾巴伸出來擋住了對方看向他的視線。
麻倉葉王呆愣了好一陣。
敖凌感受著沉默的氣氛,怒氣漸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漸蔓延開來的慌亂與歉疚。
——葉王是因為他才遭受到這些的。
敖凌抿著唇,抬手揉了揉有些濕潤的雙眼,抱著自己的大黑尾巴,瞪著泛紅的眼睛看著麻倉葉王。
「我不要你給我神格了,你現在就跟我走,找個麻倉家的身體……」
「凌。」麻倉葉王嘆了口氣,打斷了敖凌的話。
敖凌瞪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
預想之中的失望與不愉並沒有出現——麻倉葉王面上的神情甚至稱得上是愉快、欣悅的。
他說:「我很高興。」
敖凌一愣。
麻倉葉王伸手將敖凌抱著尾巴的手拉過來,察覺到被他牽著的妖怪小心而馴服的隨著他如今微不可查的力道而重新坐下來時,臉上的笑容更盛。
——除卻他臉上的傷痕與過度蒼白的面色以外,滿滿的全都是敖凌記憶之中的模樣。
「我很高興你出現在這裡,很高興你擔心我。」
也很高興,你會因為我重傷而失態。
陰陽師冰涼的毫無溫度的雙手握緊了擁有血肉之軀的妖怪,拇指摩挲著他的掌心,貪婪的汲取著不屬於亡魂的溫暖和生機。
「但是,不要否定我的努力,凌,我經過這麼多重地獄,每度過一層,都有變得更強一些。」
麻倉葉王抬眼,對上那對泛著脆弱的紅色的雙眼,眯眼笑起來,就像平安京上空的新月。
「你在黃泉之外所見的,並不是出自我本意的意念。」
麻倉葉王說著,捏了捏敖凌的雙手,伸手將承載著安倍晴明魂靈的碎玉拿起來。
他的語氣緩慢而柔和,落入耳中卻十分清晰有力。
「我遇到了由我和晴明公一手創造出來的,名為鵺的妖怪。」
……
麻倉葉王遇到了鵺。
在他好不容易挺過了彷彿無窮無盡的地獄刑罰,將魂魄修養恢復過來之後。
在他撕開地獄與更深一層的黃泉的屏障,踏入其後的黑暗之後。
他遇到了鵺。
——那個由他與安倍晴明共同創造的,有著安倍晴明的一絲靈魂以及部分的血肉創造出來的妖怪。
當初創造這個妖怪的時候,為的就是將他送到羽衣狐的肚子里掩人耳目。
鵺存在的意義,就是替代安倍晴明的存在,為他擋住那些妄圖馴養這位偉大的陰陽師的貴族。
麻倉葉王不知道這個在他和安倍晴明的計劃中早該死得徹徹底底的妖怪為什麼會出現在黃泉深處,他卻知道來者不善。
鵺身處黃泉深處的黑暗與污穢之中,雖然有著安倍晴明的氣息和記憶,性格卻十分之扭曲。
——這個妖怪,被黃泉污染,完全的沉浸在了黑暗與殺戮之中。
鵺對麻倉葉王是有印象的,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他完全的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安倍晴明,麻倉葉王這個創造者的出現,直接打碎了他的記憶和認知,讓他在經歷過這麼幾百年之後,又重新的想起了自己是個造物的事實。
這個造物對他的造物主可沒有絲毫的孺慕之情,相反的,他痛恨讓他想起這個事實的麻倉葉王。
在黃泉深處的黑暗之中如魚得水的鵺,在麻倉葉王踏入這片黑暗之後默默觀察了一陣,便毫不猶豫的出了手。
陰陽師的亡魂在那樣濃郁沉重的黑暗與污穢之中戰鬥,似乎非常吃虧的。
跟妖怪能夠從這污穢之中汲取到力量不同,陰陽師的無法從這些惡之氣中得到任何力量的補給。
此消彼長之下,麻倉葉王的小船就翻了。
好在船是翻了,人還沒事。
麻倉葉王還是硬扛著一口氣,返回了地獄之中——然後昏在這個最為接近黑暗的地獄邊緣,安靜的沉睡著,等著靈魂上的傷口恢復。
「地獄這個地方有著一種非常特殊的力量。」
麻倉葉王說著,轉頭看向了遠處正在施刑的地方,抬手指了指。
「亡魂生前所犯下的過錯,有的時候得爬好幾次刀山,踏過數次火海,甚至是被石壓碾成碎沫許多回——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能夠讓犯錯的人得到最有效最實在的懲罰,身處地獄之內的亡魂,身上的傷恢復的速度非常快。」
「只要沒有脆弱到直接崩毀,就算是被碾成碎沫,也是能夠恢復過來的。」
麻倉葉王翻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敖凌便看到拿手上猙獰的傷痕,在說話的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恢復了不少。
陰陽師看向身旁的妖怪,示意他的傷的確會好。
「傷好了就能當成沒受傷了嗎?」敖凌垂著眼不看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沉悶。
「當然不能。」麻倉葉王想了想,「不過得看這傷是為誰受的,如果是為了凌你的話……」
陰陽師想說心甘情願,但在看到敖凌漲得通紅的雙眼之中,又咽了回去。
「如果是為了你的話,也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以後補償我就是了。」
敖凌抿抿唇不說話。
麻倉葉王臉上帶著笑,「嗯,就罰你補償我……一直呆在我身邊好了。」
「我不要。」敖凌抬眼瞅他,「不要神格了。」
陰陽師臉上的笑容不變,非常淡定的無視掉了妖怪的這個要求,當成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將之前關於鵺的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鵺在黃泉深處的黑暗之中力量極強。
不僅僅是鵺,還有更多關押在黃泉深處的妖怪,都被他納入了麾下。
其中有一部分成功的從黃泉的縫隙之中逃回了人間,但鵺似乎是從來沒有潛逃成功過的。
作為鵺的創造者,麻倉葉王對於鵺有著最本質的了解。
黃泉深處無法視物,但麻倉葉王對於氣息的分辨非常敏銳。
在鵺對他出手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對方身上屬於安倍晴明的氣息,除此之外還有濃重的妖氣。
稍一聯想,他差不多就明白了這個對他充滿了敵意的妖怪是個什麼身份。
作為一個吃什麼都不能吃虧——至少不能硬生生吃下一個大虧的人,麻倉葉王在逃離之前幹了一件特別牛逼的事情。
他把鵺的靈魂之中,被妖氣與污穢包圍的、屬於安倍晴明的那一縷記憶和魂魄扒了下來,帶著那一縷細小的魂魄重新回到了地獄。
之後他昏迷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就見到了敖凌,和身在碎玉之中的安倍晴明。
「失去了晴明公記憶和魂魄的鵺,應該連自己的存在都感到迷茫了吧。」陰陽師說這個的時候笑眯眯的,「說不定已經迷失在黃泉的污穢與黑暗之中了呢。」
對於這個讓他翻了船的妖怪,他十分介意,並且記仇。
「晴明公應當是自己跑去依附了這塊碎玉。」麻倉葉王摸了摸手中的碎玉,「凌,你離開之後將他送回安倍家吧——我記得你曾說過,京都中的人們要給晴明公蓋神社,若是能夠供奉的話,晴明公成為神明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種事麻倉葉王不說,敖凌也會做。
黑髮的犬妖沉默的看著眼前的陰陽師,「我說,我不要神格了,你跟我一起走。」
又聽到這樣的話,麻倉葉王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凌,離開黃泉的那一縷意念並非我所為。」麻倉葉王十分難得的在面對敖凌的時候語氣生硬冰冷,「是鵺攫取了我的氣息與思想,將那一縷意念送出去,為的就是引你過來,將你殺死在我的面前。」
絕大部分妖怪總是對於仇人的親人朋友和愛人有著奇怪的執著。
比起痛快的殺死對方,好像殺死他們的親朋好友,看到仇人痛不欲生更要讓他們高興快樂得多。
所以敖凌對於鵺想殺他這件事沒有一點感想。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麻倉葉王的重點,「他攫取了你的思想,就是說,你還是希望能夠離開黃泉。」
「那是當然。」
麻倉葉王承認得很是坦蕩。
「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