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封祉身穿一身黑色龍紋常服,撐著油墨傘,看著已經跪在地上許久的人,輕聲道:「連漁樵也要離朕而去嗎?」
鄭牧面容只是中年,但頭髮已經全白。他跪在被雨水沖刷的地上,沉聲道:「微臣年老體衰,當不得此重任,理應退位讓賢。」
封祉幽幽嘆了口氣,道:「可漁樵走了,朕哪還有信任之人?」
「金刀衛指揮同知劉淳是可信任之人。」鄭牧道。
封祉看著跪在地上的鄭牧半晌,才道:「起身吧,朕知道了。」
封祉說罷,轉身而去。
「鄭大人,起身吧。」旁邊小太監立刻將鄭牧扶起,並給鄭牧地上蓑衣。
鄭牧並沒有穿上蓑衣。
既然身上已經濕透了,穿不穿蓑衣,也無所謂了。
就像是心已經死了,這具身體活不活著,也沒有意義了。
封祉回到書房,他想砸點什麼東西,發泄一些,但是又似乎提不起勁。
其實早料到了不是嗎?鄭牧在父皇死後便一夜白頭,日益衰老。若不是有父皇囑託,鄭牧恨不得立刻陪父皇而去。
這麼多年,他之前不懂,現在也懂了。
但懂了就懂了,他也沒有什麼被冒犯的噁心之感。
鄭牧也沒做什麼,只是默默的給父皇當一個鋒利的刀而已。
若有人如此心喜自己,那麼那人是男是女,倒無所謂了。
可惜,現在封祉身邊什麼都沒有。
「陛下……」
太監總管在門外輕聲報告道。
「何事?」封祉冷聲道。
「皇後娘娘動胎氣,請陛下前去。」太監總管道。
封祉冷笑:「動胎氣不找御醫,朕還治得了病了?」
太監總管立刻跪下請罪。
封祉深呼吸了兩下,壓抑住火氣,道:「去看看吧。」
說罷,封祉一揮衣袖,走出書房。
封祉進了皇后所居住的宮殿時,裡面宮女太監十分忙碌,見了封祉來,跪了一大片,看上去場面亂得很。
封祉冷漠道:「起身。御醫來了嗎?」
皇後身邊太監總管忙道:「啟陛下,御醫已經來了。」
封祉進了內間。御醫懸著絲線正跟皇后診脈,皇后一臉疲憊的靠坐在榻上,見封祉進來后,才起身行禮。
見皇后這怠慢的態度,封祉就知道,請他來,絕對不是皇后的主意。
大概又是皇后捱不過身邊忠心的宮女太監的請求,來做做樣子吧。
封祉覺得挺沒趣的。既然叫他來了也做出這麼一張臉,那還不如別叫他來了,免得影響心情。
當然,每次都還會來看看的自己,更是挺沒趣的。
封祉叫皇後起身,然後問了幾句皇後身體狀況。
反正也就是什麼鬱結於心,肝火旺盛之類。他都會背了。
自從他抄了洪家之後,皇后一直都鬱結於心,肝火旺盛。
他都習慣了。
明明他只炒了洪敏之的家,對於洪氏宗族其他人中,沒有犯過事的人都沒有動。
皇后雖然是洪家旁支的,但他父皇雖然為了自己王位的穩固選擇了洪家,卻是選的洪家旁支中難得的清流,所以她真正的娘家自然也沒事。
然而,皇后還是一副冷漠鬥氣的樣子,好似洪敏之家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似的。
真是拎不清。
封祉心想。
罷了罷了,畢竟母後去世的早,沒人從後院幫自己相看。父皇只看看看皇后的家庭,哪能知道這皇后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想起當初,已經出家為尼的大姑曾勸說父皇,說這姑娘看著心思浮躁,恐不是上好人選。
但父皇已經時日不多,可選家族中,現在的皇后的家庭是最合適的。
父皇擔憂,等自己去了,皇後人選便更由不得自己了。
於是,才十歲的自己,便這麼定下了皇後人選。
大姑一語中的,不過封祉又覺得其實沒什麼關係。
心思浮就浮吧,蠢就蠢吧,反正她除了會折騰她自己,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了。
封祉做足了一個皇帝對於皇后及她肚子里的龍嗣的重視之後,就離開了。
洪皇后待封祉走後,才一臉不甘心。
當初洪敏之還活著,洪家還風光時,自己一直被封祉捧著敬著,現在洪家倒了,封祉就不給她臉了。
旁邊太監宮女心中嘆氣。
娘娘還是看不明白啊。
作為皇后,不站在皇帝這一邊;作為皇后,還想壓皇帝一頭。
這皇后,怎麼做下去?
真不知道該說皇後娘娘是太過任性單純,還是……拎不清。
不過罷了,只要皇後娘娘能順利誕下太子,應該……沒關係吧?
宮女太監心中不確定道。
封祉回到書房。
因洪皇后善妒,封祉沒有其他妃嬪。
即使現在他和洪皇后之間的關係跌至冰點,也還沒有其他妃嬪出現。
將來可能會有,現在沒有。
所以封祉一直都是睡在書房。
這樣傳出去,倒是給封祉得了個勤政的美名。
誰又能知道,他不過是無處可去罷了。
桌案上奏摺堆了好幾摞,封祉並不想看。
反正,也就是那些內容罷了。
廢除新政嘛。
他抄了洪家,是因為洪家太猖狂。
但對洪敏之,他還是敬佩的。對洪敏之推行的新政,他也是支持的。
所以洪敏之在任上的時候,即使洪家仍舊很猖狂,他也沒有動過洪家的心思。
可惜,洪敏之熬不住了,死了。
現在新政,又可以託付誰?
封祉在腦海里將官員們的名字過了一遍,定格在了曾毓身上。
但他嘆口氣,最終放棄了。
曾毓守在邊疆一日,韃靼就老實一日。他有心想把曾毓調回,卻無可奈何。
除了曾毓之外,他沒有可信任的將領。
雖然,曾毓也不是將領,他是狀元。
若留在京城,應當入閣了吧?
可惜,他沒有可接替的人。
……
封祉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一覺睡醒,窗外居然已經大亮了。
封祉腦袋有點懵。即使不是大朝的時候,他每日也是有很多事要忙的。所以頂多睡到天蒙蒙亮,便被太監叫醒了。
今天是怎麼了?難道自己病了,叫不醒?
封祉坐起身,剛想叫貼身伺候的太監的名字,突然心中一驚。
這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間!
封祉喊人的聲音梗在喉嚨里。
他現在腦子裡一團亂麻,根本想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被綁架?怎麼可能!宮中的侍衛是白養的嗎?
這時候,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一個身穿白色龍服的青年一臉怒氣的走了進來:「封祉!」
封祉愣愣的看著那個和自己長得有五六分相似的人。
這是誰?!
「睡迷糊了?」來人見著封祉在發獃,疑惑的皺眉,「來人,伺候慶王梳洗。」
慶王?!
封祉更加驚訝了。
自己是皇帝啊,慶王是什麼?
他腦海中閃過一堆怪力亂神之事,心中惶恐已經無法言表。但做了十年皇帝的他,還是很快冷靜下來。
他道:「被夢魘住了。」
身穿白色龍服的青年狐疑道:「不是為了不想起早大朝,故意的吧?不過小寶,就算做噩夢,也不能算你不來大朝的借口吧?」
小寶?封祉隱隱約約記得,這似乎是自己乳名。
但自父皇去世之後,便沒人叫自己乳名了。
這人是誰?為何會叫自己乳名?
封祉的視線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他原本以為只是宗室,但現在看那龍爪,這竟是帝王常服?!
這是皇帝?!
青年見封祉還是獃獃的,氣不打一處:「還走神呢?!這麼懶散,小心父皇回來收拾你!」
父皇?!
封祉忙道:「父皇……父皇在哪?」
青年道:「沒回來,別怕成這樣。上封信還在歐羅巴,現在天知道在哪。」
說罷,青年抱怨道:「原本還只是在國內遊山玩水,待大姑和姑父也跟著跑路之後,他和母后居然更大姑姑父一起,去國外了?!要是水土不服怎麼辦?而且海上遇上風暴怎麼辦?母后也不勸著點。好吧,或許母后也玩得開心。」
聽著青年的抱怨,封祉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吶吶道:「大哥……」
「叫大哥也沒用。」青年冷笑,「長青處理完事之後肯定會趕來,你就等著寫檢討吧。別想我幫你求情。」
……真的是大哥?
但長青是誰?
封祉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疼……不是夢?
還是說,這就是夢,只是自己覺得自己會疼?
封祉已經糊塗了。
不過現在,多說多錯。什麼都不知道的封祉,只得假裝乖巧。
貌似是他已經去世多年的大哥的人,逮著他罵了一頓,待他被人伺候梳洗完畢,才停下喝茶。
「大哥,今日大朝會,你不在好嗎?」封祉試探道。
這裡應當不是宮內了吧?是那個什麼……慶王府?
封珥表情僵了僵,道:「不是有長青在,沒關係。」
封祉小心翼翼道:「大哥,你該不會是藉由訓我之事,偷跑出來吧?」
封珥陰森森的掃了封祉一眼。封祉立刻住嘴。
好吧,或許……說中了。
「我好幾日沒出宮了。」封珥抱怨道,「還是你好,整日遊手好閒。乾脆你當皇帝,我禪讓好嗎?我也跟著父皇母后遊山玩水去。對了,把長青也帶上,王叔留給你。」
王叔?!
封祉印象中,能被他稱為王叔的,就一人。
那個因救他而血儘力竭而亡的德王封蔚。
他父皇的胞弟。
封祉那時候沒有記憶,但他聽人多次提起那件事。
王叔封蔚的死亡,彷彿是他家中所有悲傷的開端。
當年何家勢大,何太后和何貴妃把持內宮,自己被人暗害。
奶媽不忍自己被害,偷梁換柱之後將自己偷運出宮,被大哥看到,偷偷告訴王叔,王叔便追隨而去,將自己攔截,想要帶回宮中。
誰知道何貴妃膽大包天,居然派人想將自己和王叔都刺殺在京郊。
因事態緊急,又不確定情況,王叔只一人前往。雖護得自己,斬殺所有刺客,但等救援趕到之事,王叔已經傷勢過重,無回天之力。
因王叔被殺,大哥認為是自己的錯,在打擊和悲傷之下,一病不起,高燒幾日後便跟著王叔去了。
接連失去弟弟和兒子,父皇也大病一場。因仇恨未報,勉強支撐著父皇好起來,重新處理朝政。
母后也是。聽聞母后是將王叔當兒子般看待,接連失去兩個兒子,母后本就纏綿病榻,更是雪上加霜。
雖然母后也振作起來。但他七歲之時,母后便熬不過去,長眠地下。
母后離世之事,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父皇。
只三年後,父皇在病榻上定下了自己皇后的人選,便撒手人寰。
封祉,也就變成了孤家寡人。
封祉一直認為,悲劇的起因,其實是自己。
若當時大哥沒有發現疑點,就不會告訴王叔,王叔也就不會獨自一人跟出宮。
自己死就死了,還有那麼多人活著。或許父皇母后很傷心,大哥也難過,王叔也難過。但畢竟只是何家的錯,不是他們的錯,王叔不會死,大哥不會自責而亡,父皇母后也會振作起來。
有大哥在,有王叔在,父皇母后心中傷痛也會漸漸痊癒吧。
封祉甚至想。自己那時候不過一嬰孩而已,對於父皇母后而言,感情有,但也比不過朝夕相處十幾年的王叔,和好幾年的大哥。
所以如果在那場悲劇中,真的有人逃不過,那也該是自己。
而不是自己活下來,王叔、大哥去了,母后熬不過也去了,最後,父皇也去了。
母後去世之時,大姑便出家了。
父皇去世之時,漁樵也心如死灰,若不是父皇病榻託孤,漁樵不是跟著父皇去了,就是為父皇守靈不出吧。
封祉正在走神,被封珥拍了一下肩膀:「發什麼呆呢?真的被魘住了?」
封祉找借口道:「我只是擔心父皇母后。」
封珥道:「我開玩笑的,父皇母后安全的很,他們跟著海軍出去的。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呢。」
封珥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說真的,我禪讓好不好?」
封祉連忙搖頭:「不要,我干不來。」
他當皇帝的時候一團糟。他從十歲登基,到現今弱冠,朝中還是吵吵鬧鬧,不可方休。
有時候他就在想,乾脆不幹了。閉宮門不出,朝臣們愛怎麼吵就自己吵去。
反正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在意的事了,這個世界,這個國家如何,又有什麼關係?
但他一想到父皇伏案的身影,想著父皇心繫黎民的樣子,他就沒辦法這樣撒手不管。
他不愛大暉,但他愛著父皇和母后。
「有什麼干不來的,雖然我把長青帶走了,你不是還有王叔?」封珥慫恿道。
「咳咳。」門口想起咳嗽聲。
封祉一看,一個……和父皇有點相像,但是比父皇壯實的多的人。
誰?
「王叔……」封珥尷尬笑。
封蔚抱著手臂,依靠在門上道:「小寶,現在才起床,還吃早飯不?還是說,早飯午飯一起吃?」
封祉摸了摸肚子,道:「餓了。」
「我也餓了,一起吃。」封珥道。
「吃什麼吃,回你的宮裡去。」封蔚一臉嫌棄,「長青就是太縱容你們了。都是皇帝王爺,都是成了家的人,他還當你兩是小孩子寵著護著。你們兩也是,還好意思?」
封祉不明所以,封珥卻反唇相譏道:「長青樂意,我樂意。」
封蔚氣笑了,道:「看我把長青帶走,你們兩就繼續樂意吧。」
封祉一臉無辜。他什麼都沒說,平白無故的躺著中箭。
封蔚繼續和封珥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封祉從兩人的鬥嘴中,獲得了許多訊息。
比如,這一位「王叔」,的確是在他那個世界,因救他而死掉的德王封蔚。
比如,這一位「大哥」,的確是在他那個世界,因愧疚而病逝的大哥封珥。
比如,父皇母后都沒死,大姑和漁樵成親了,這兩對夫妻正帶著海軍週遊世界。
比如那個長青……呃,還是沒搞清楚是誰。
彷彿……是內閣學士?是父皇時期的一位狀元?是父皇、王叔和大哥都很信任的臣子?
還被賜國姓?
封祉很疑惑。到底是多大的功勞,能讓父皇破格賜國姓?
封祉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自己的異樣,裝作睡得半醒不醒的樣子,躲過了封蔚和縫製的追問。
不過他無論怎麼想努力裝出原本這個封祉的樣子,但他並不知道這個封祉是何樣子。所以封蔚和封珥很快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並把其歸結於生病了。
封祉知道說多錯多,便沒有拒絕請御醫的要求。
御醫的習性,他十分了解。只要他現在看上去不對勁,即使診脈診斷不出什麼,御醫也會編一套說辭,證明封祉有病。
這是御醫自保的一種方式。
御醫很快就背著藥箱前來,然後果然說出了感染風寒以及太過勞累需要休息等萬用說辭。
封珥一臉無語:「小寶,就你那公務上拖拖拉拉的樣子,難道你是玩的太累了?」
封祉想了想,低聲道:「其實我還是有努力的。」
封蔚和封珥同時用一種「呵呵」的表情對著他。看的封祉分外不好意思。
他本身是個很勤奮的人。父皇這麼說,大臣也這麼說。
這個世界的封祉到底是什麼樣子?難道是有父有母有大哥還有王叔,結果被寵壞了?
封祉想了想曾經見過的,宗室或者世族中被寵大小公子。
唔……那樣?
「我本來就很努力啊,不然大哥你寫信問問父皇母后。」封祉一臉無賴道。
封珥神色僵了僵,狠狠的敲了一下封祉的腦袋:「多大的人了,還找父皇母后做靠山?他們離得那麼遠,能知道什麼?!」
封祉摸著額頭,一副「我半點沒聽進去」的模樣。
封蔚倒是鬆了口氣:「成,還能和你鬥嘴,看來沒什麼事。」
封祉心裡也鬆了口氣。看來這個世界的封祉的確是這麼一副脾性。
總覺得……好羨慕。
「那我讓人通知長青繼續工作,不用急著趕回來。」封珥道。
封祉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道:「那個,大哥,王叔,我們三都在這無所事事,就讓長青……一個人忙,真的好嗎?」
其實封祉本來想說,那叫長青的,是不是權柄太大。結果他王叔和大哥一臉沉重。
「是啊,長青雖然平時脾氣很好,但真的發脾氣的時候,還是挺可怕的。」封蔚一臉后怕的樣子,「我還是去京衛營晃悠一圈吧,說起來,我總是有當值。」
封珥也點頭道:「那我趕緊回宮,裝裝樣子。長青問起來,我就說是小寶生病了,我太過擔心才出宮。」
封珥和封蔚一拍即合,一看就是應付慣了的人。看得封祉嘴角抽搐不已。
看來他們兩真的是非常信任那一位叫長青的人啊。不過,他怎麼總覺得有點同情長青?
「那小寶你呢?」封珥問道。
封祉一拉被子,往床上一趟,道:「御醫不是說了嗎,我病了。」
封珥和封蔚同時丟給封祉一個「你真是太無恥」了的眼神。
封祉默默把被子拉高,遮住腦袋。
自從記事開始,他就沒有享受過睡懶覺的待遇。當了皇帝之後,就更不可能。
所以現在既然有機會,為何不睡?
再說……說不定睡一覺,就回去了呢?
雖然這個世界看上起非常美妙,但……這不是他的世界。
他在那個世界雖然……很難過。但在那個世界,有父皇託付給他的國家。
他的大暉。
即使他並不想做一個皇帝。但他答應了父皇,一定要守好大暉。
他得回去。
因之前就吃了早膳喝了葯,封祉昏昏沉沉,一覺就睡到下午了。
太陽的餘暉已經從西邊的窗戶射了進來。
封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突然發現床邊有一人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書。
「醒了?」那人身穿青色長衫,一身儒雅之氣,語氣十分溫和。
「嗯……」封祉在心底猜測,這人是誰。
「身體可好些了。」那人將書卷放下,皺眉道,「怎還是獃獃的?再叫御醫來看看?」
封祉心中突然浮現一個人的名字,他小聲道:「長青?」
余柏林笑道:「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封祉立刻道:「沒有!」
余柏林寵溺笑:「好,好。沒有。」
說罷,余柏林伸手揉了揉封祉的頭。
封祉差點忍不住將余柏林的手打開。
自十歲之後,他的尊貴的龍頭就沒被人摸過。如今他都弱冠了。
對了,這個身體到底多少歲?
余柏林感覺到封祉一瞬間的僵硬,擔憂道:「怎麼,還在和我置氣?」
封祉終於找到了可以繼續演下去的方法。他想著和朋友置氣的模樣,默默的轉過身,背對著余柏林。
余柏林不由笑道:「小寶啊,不要太任性了。你可是王爺,怎麼能說跑就跑?你看,太上皇雖然離開了,不還是把澈之留下來了?」
封祉不由黑線。
難道他之前和這位叫長青的置氣,是因為他想和父皇母后一樣跑路?留下大哥一個?
看樣子,說不定還想拉著長青一起跑。
看看今天王叔和大哥那樣子,要是長青跑了,這政務得癱了吧?
余柏林又勸了幾句。封祉掩飾住自己的無語,道:「不說了,不跑了。」
余柏林只當封祉還在鬧彆扭,便道:「都這麼大了,王妃都有了,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
「長青。」封祉突然道,「說說我小時候的事情吧?」
余柏林笑道:「怎麼突然想起問小時候的事?」
封祉想起之前大哥和王叔不靠譜的樣子,心想,找他們背鍋吧:「因為王叔和大哥總是亂說,我想聽聽真正的情況。我小時候一點都不頑皮,對吧?」
余柏林想了想,道:「小寶的確很乖。」
封祉道:「長青,你就說一說吧?對了,王叔救我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叔總把自己吹的好厲害好厲害,什麼以一敵百。」
余柏林失笑:「以一敵百不至於,但的確很厲害。你不是聽了很多遍之前的事,還要聽?」
「要聽。」封祉道。
「你這是當睡前故事聽了嗎?」余柏林開玩笑道,「不是剛醒?」
封祉默默的看著余柏林:「要聽。」
撒嬌……是這個樣子吧?不過他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撒嬌,實在是……有些惡寒啊。
這個世界的自己……真令人無語。
「那我就再講一次吧。」余柏林道。
對於大寶小寶,余柏林總是不厭其煩的縱容。
余柏林說起自己如何在小樹林中遇到浴血的封蔚,和他身上綁著的孩子。又是如何幫助封蔚,如何將其救回家。
余柏林比劃了一下:「那時候你才……這麼小一點,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即使這樣,你還是能感覺到周圍的不安吧,所以特別敏感。太后那時又病著,你就總是哭。」
「那時候我還小……」封祉尷尬道。
那麼小,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所以哭什麼的……也不丟臉吧?
「澈之也是擔心你,就把你帶了出來。」余柏林想起當時場景,還是一陣無語,「他提著一蒙著布的大籃子,說是送給我的謝禮。我見那籃子在動,揭開布一看,你正在籃子里,一臉不諳世事的樣子,都不知道自己被送人了,還對著我笑。」
封祉此時不知道該做出如何表情:「朕……我父皇母后沒生氣?」
「應該沒有吧。」余柏林想了想帝后二人的性子,「他們大概只會說這玩笑真有趣。太上皇和太后總是很縱容澈之……當然,他們也很溺愛你和陛下。」
封祉頓時覺得心情灰暗。
他印象中堅韌慈愛的母后,睿智英明的父皇,怎麼在這個世界……好像不怎麼靠譜?
你們乖巧的小兒子被你們弟弟送人了送人了送人了!居然不生氣!
余柏林繼續講著接下來的事。
余柏林的記憶力很好,又幾乎是看著封祉從小小的一團,長成一個可愛活潑的小少年,才離開的京城。
所以封祉小時候的一點一滴,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從餵給封祉的第一碗糖水,到抱著小寶念的第一本對韻詩,再到聽到小寶第一次說話,見到小寶第一次走路。
那一幕一幕,彷彿仍舊在眼前活靈活現。
對於大寶和小寶,余柏林真的是傾注了對於自己親生孩子一般的愛意。
封祉聽著,眼圈莫名有些熱。
他覺得,他有些嫉妒這邊的小寶。
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的不同源自哪裡了。
在長青身上。
這個世界的王叔和自己,遇到了長青,被長青救了。
然後,一切都不同了。
在父皇母后最忙碌的時候,是王叔和長青將自己和大哥照顧長大。
封祉作為皇帝,十年的皇帝,識人方面自不用說。他可以從余柏林的語氣中聽出來,余柏林對自己,對大寶所傾注的感情。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父皇會賜姓。
在父皇眼中,長青已經是自家人了。
這個世界的自己,應該也是如此想。
這個世界的自己,雖然被寵的太過,任性、懶惰、幼稚,但這樣,何曾不是因為太過幸福的緣故?
有人寵著護著,就一直不想長大。
真不公平啊。封祉想著。
他可是從有記憶開始,就逼迫自己長大。
余柏林還在講著。從封祉一歲,直到現在。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在講述中,越發的鮮活。
「一轉眼,都這麼大了。」余柏林嘆息道,「都這麼大了,還當自己是孩子,羞不羞。」
「不羞。」封祉彆扭道。
反正又不是我。
余柏林拍了拍封祉的肩膀,道:「好了,起床了。鍾靈讓人送了小羊羔來,今晚吃烤全羊。」
「過午不食。」封祉道。
「嗯,不吃?」余柏林笑道。
「吃。」封祉麻利的爬起來。
反正是做夢,反正不是自己的世界,晚上吃了積食的又不是自己。
吃吃吃,必須得吃。封祉心想。
當晚,吃烤全羊的,有大哥,有王叔,有長青。
就他們四個人。
封蔚在給三人切羊肉,余柏林和封珥談論著朝堂之事。封祉默默的聽著,默默的學著。
他發現,大哥當皇帝,可比他得心應手的多。
這可和下午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封祉默默的啃著小羊腿,心裡有些嫉妒。
大哥得心應手是理所當然啊。他前有父皇鋪路,後有王叔、長青輔佐,甚至可以甩手不做事,讓長青一個人擔了。
要是他有這條件,照舊把皇帝當的輕輕鬆鬆的。
他那個世界的長青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沒出現?
還是說,他那個世界,根本沒有長青這個人。
封祉不高興。
於是他吃撐了。
而且,吃撐后他也沒能回去,於是默默的自己喝消食的葯汁子。
不高興。
封祉想,乾脆別回去了。待在這裡多好啊。
然後……他回去了。
……
好似黃粱一夢似的,封祉回去的時候,還是在那一張龍塌上,什麼都沒改變。
封祉回來之後,有些遺憾。
因王妃回娘家去了,他又不好詢問,竟還不知道那個世界自己的王妃是誰。
但看大哥、王叔的樣子,應當是滿意的。
若是知道是誰,他就把她納進宮。
然後封祉苦笑。
能當王妃的人,家世不會差。即使只是旁系,也萬不可能二十來歲還未定親。
還是別知道的好,免得心裡難受。
封祉回過神,將心中難受暫且拋開。
至少……至少他見到了,若是王叔和大哥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
雖然嫉妒,雖然難過,但不是自己的,終究不是自己的。
天意難違。
天意難違……
封祉將案上東西全部拂到地上,扶額痛哭。
案前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天意為何要如此對他?他寧願不當那皇帝,他寧願當自己夢中那個,任性又幼稚的慶王爺。
可現實,終究是現實。
封祉收斂起表情,讓太監宮女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然後繼續批閱奏摺。
一團亂麻,爭吵不休。
封祉想,這就是命吧。
封祉愁了幾日,本應致仕的鄭牧又回來了。
鄭牧不致仕了,他自請去邊疆。
封祉沉默了半晌,道:「漁樵若是累了,可以休息的。」
鄭牧道:「那日夢見先皇了,被罵了一頓。臣就想,臣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就再動動吧。陛下把曾大人叫回來。現在朝廷需要曾大人。」
封祉默默的點了點頭,眼圈有點紅。
鄭牧看著封祉的樣子,心中很是不忍。
因為不忍,所以他又回來了。
雖然想早一點去見封庭,但若封祉不好,就算在九泉之下見了封庭,封庭也會發怒吧。
封庭一發怒,就會冷戰。冷戰,就不理自己了。
「舅公。」封祉小聲道。
鄭牧頓時心中一軟,道:「陛下,臣不在的時候,多問問曾大人。曾大人是可信任之人。若有什麼想跟臣聊的,可讓金刀衛快馬加鞭。我想金刀衛這點額外工作,還是能做的。」
封祉乖巧點頭:「好。舅公保重。」
鄭牧一笑,身上陰霾似乎散去一些。
終究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即使封庭的離開,讓他一度失去希望。但終究,還是不捨得。
封祉還未送走鄭牧,突聽聞大姑進宮了。
封祉連忙趕去召見,卻見大姑脫去了僧袍僧帽,重新換上了金釵襦裙。
「大姑……」封祉獃獃道。
婉柔公主見到封祉,嚴肅的表情出現一絲笑意:「聽說皇后還不管事?」
封祉垂下頭。
婉柔公主冷哼一聲:「那就別管了,讓她好好安胎吧。」
「大姑……」封祉為難道,「可後宮……無管事之人。」
婉柔公主道:「我不是回來了嗎?以我長公主的身份,又有你下旨,有什麼管不得。」
封祉愣了一下,然後連忙點頭:「管得,管得,大姑是朕的長輩,當然管得!」
婉柔公主見著封祉一副欣喜的樣子,眉眼間又柔和了不少:「念了這麼久的佛,我也沒念到琪芳……和皇兄入夢。我想,大概他們是怪我的吧。」
封祉連忙搖頭:「怎麼會!」
婉柔公主突然上前,伸手摸了摸封祉的臉頰,封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是我失禮了。」婉柔公主神情恍惚。
像,真像啊。
許久不見,原來小寶居然和琪芳長得如此相像。
她在庵中聽聞皇后與小寶不睦,仗著身懷龍嗣肆意妄為。
本來皇后善妒,不讓小寶納妃,婉柔並未太過在意。
前朝本朝,後宮只皇后一人的不算少。他皇兄在琪芳去世后,也未填充後宮。
雖說子嗣問題讓婉柔有些憂心,但畢竟他們還年輕。
可之後皇后之事,就讓婉柔很是不喜。
她果然沒看錯。洪皇后入宮前性子就有些浮。入宮之後,不但性子沒改好,反而更浮躁了。
還是宮中沒個長輩教導的緣故吧。婉柔心想。
她吃齋念佛,卻終究放不下琪芳唯一的孩子,做不到四大皆空。
罷了罷了,還是回到宮中,像一位母親那樣,守著琪芳的孩子吧。
封祉有些恍惚。
怎麼突然之間,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不過……
封祉揉了揉眼睛,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
終究,天意還是……放過他了嗎?
不讓他繼續……孤家寡人了嗎?……
「林!林!長青!」
「嗯?」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當皇帝了!」
「……那還真是噩夢。」
「那個夢真不吉利,我還是跟父皇母后一起去海外吧。」
「……小寶,別鬧。」
「嗚嗚嗚,林不寵我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