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余柏林正在積極尋求外調時,一場飛來橫禍砸中了他。
守城門的士兵見到了一個形跡可疑,口音偏西北的人,拿獲之後搜出一封書信,書信中正寫著朝中剛剛制定的給西北軍的增員物資清單。
事情發生之後,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皇帝陛下震怒。
雖然這份清單其實並不重要,就算被人得知了也沒關係——暉朝自天齊帝登基之後,給邊疆的軍資十分充沛,被韃子看到了,也不過感嘆一聲今年的穀草又不好打了而已。
又不是看著人家有多少東西,就能進自己口袋裡。
但這件事的性質是十分嚴重的。還未公開的決策,怎麼救被人知道了?
這份清單還沒有下發下去,經手的人,除了皇帝陛下的心腹討論小組之外,就只有內閣那一群官員和書吏。
這份清單所有經手的人都被金刀衛控制起來,連文武輔政大臣都不例外。全都進行了一一排查。
余柏林作為日講官,正好參與了那次軍資籌備的討論,也進入排查名單之內。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
作為嫌疑犯之一,余柏林的嫌疑是十分低的。首先他沒有動機,其次他深受皇帝陛下信任。就這兩點,就足以洗刷他的罪名。
但偏偏事情往很奇怪的方向發展了。那被抓到的人,居然說是余柏林指使的,然後畏罪自殺了。
正在和鄭牧下棋的余柏林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愣了半晌,才道:「難道這是針對我布的局?可這也太簡單粗暴了點。」
鄭牧早就聽到了風聲,所以此刻面色平靜的一邊繼續思考棋局,一邊道:「雖然簡單粗暴,但是好用。你根基不深,朝中願為你說話之人又已經外放,若你不能自證清白,難以從此事中脫身。」
余柏林笑著落下白子,道:「漁樵你這一子可下錯了。」
鄭牧道:「那可不一定。」
說罷,兩人繼續不慌不忙的落子。似乎完全不關心這件事。
明明這件事發生之後,金刀衛就該抓余柏林進入金刀衛衙門內特製的監獄里去了。可抓人的人和被抓的人還在悠悠閑閑的下棋。
「我最大的靠山可不是澈之,而是皇帝陛下。」當一局下完,遺憾和局告終后,余柏林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衫,道,「鄭指揮使,我這是先進宮面聖,還是直接去金刀衛一敘?」
鄭牧道:「直接去金刀衛吧。入宮有什麼好敘的,聽陛下抱怨一大堆『總是有人想要搗亂』之類的話嗎?」
「那就請漁樵帶路?」
「請。」
余柏林在鄭牧的帶領下,順順噹噹的來到金刀衛。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
金刀衛從外觀上來看,一點都配不上他金光閃閃的名字,也就是普通的官衙而已,連上面的牌匾都有些陳舊了。
守門的衙役見到余柏林下馬車,還愣了幾秒鐘,在聽到余柏林是「親自投案」的時候,臉色都有些繽紛。
「余郎中這邊請。」衙役對視了一眼,忙把余柏林迎進來,道,「余郎中可是要見指揮使?」
余柏林道:「指揮使進宮面聖去了,讓我先進來住著。」
衙役:「……」
這是什麼意思?你們兩剛才難道在一起?
衙役的確聽聞同僚八卦過,令朝臣聞風喪膽的金刀衛鄭指揮使和風評非常好的余郎中似乎交情不錯。
他們這群底層的、連金刀衛的金刀都不能佩戴的、沒有品級的衙役自然是接觸不到什麼確切的消息的,只憑自己猜測,覺得余郎中和指揮使風格實在是不搭。
難道指揮使和余郎中真的交情不錯?
衙役忙把態度又放低了一些。
雖然這次余柏林涉嫌「泄露機密」的事他有所耳聞,但聽這發展,連政治嗅覺不怎麼靈敏的衙役都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扯。
抓到就招供,招供就自殺,像是生怕不知道這供詞有貓膩似的。
只是人已經死了,若是不拿出新的證據來,余柏林還真是無可奈何就是了。
鄭指揮使入宮,兩位指揮同知有事不在衙門,這裡最高的官就是指揮僉事,唯一留在衙門的指揮僉事胡奎「接待」了「自投羅網」的余柏林。
余柏林覺得自己運氣不怎麼好。
這一位指揮僉事似乎和鄭牧關係不睦,說不定會針對他。
果不其然,胡奎見到余柏林時,態度可不怎麼好,雖然沒有冷嘲熱諷,但還是用牢中環境嚇唬了余柏林一下。
余柏林聽著,沒多大反應。
金刀衛獄中關押的都是官員,而且待定罪之後,官員是會移交其他監獄的。所以這裡只是個中轉站。
而且因為只要有嫌疑,都有可能到金刀衛一游,所以從金刀衛出來的人也不少。
金刀衛的人又不是傻子,他們雖然被稱為朝廷鷹犬,但是又不是亂咬人亂得罪人的瘋犬,所以監獄環境還是不錯的。
對於他們想要針對的人,可能會非常兇殘。但對於那些可能會出來、背景又深厚的人,在定罪之前,金刀衛還是會留幾分面子。
皇帝陛下已經對朝堂清洗過很多次,金刀衛這麼重要的部門,能坐到金刀衛指揮僉事的位置的人,肯定也是皇帝陛下信任的人。
即使胡奎與鄭牧不合,那也是私交而已,不會影響公事。
別的人不知道,難道金刀衛的上層還不知道,余柏林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嗎?
金刀衛的秉公執法可不是秉的暉朝的公,執的暉朝的法。而是皇帝陛下說是公,那就是公,皇帝陛下說那是法,他們就按照這個法。
在皇帝掌控著金刀衛的時候,金刀衛就只是皇帝陛下手中一把刀,說砍誰就砍誰。
說不砍誰,自然也就不砍誰。
所以胡奎心裡有些挫敗。余柏林明顯有恃無恐,知道金刀衛不可能拿他怎麼樣。
同是皇帝陛下心腹,胡奎怎麼可能針對余柏林?
他還知道一些小道消息,比如余柏林可能是穆宗皇帝庶子之類的大概已經被證實的消息。若他今天動了余柏林,明天大概頭上官帽就不保了。
於是胡奎在嚇唬余柏林未果之後,便冷冰冰的安排人給余柏林布置好牢房,將人關押進去,眼不見心不煩了。
不過胡奎離開之前,專門安排心腹保護余柏林。
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余柏林是被誣陷,說不準就有人來暗殺余柏林,讓余柏林「畏罪自殺」。所以必須將余柏林保護周全。
余柏林也是因此,才直接決定進入金刀衛。
反正總會來這裡一游,若是被大理寺提走了,誰知道會在大理寺獄中遭遇什麼。金刀衛是皇帝陛下的地盤,還是這裡安心一些。
胡奎雖然和鄭牧不睦,但他在和鄭牧不睦的前提下,還能坐穩指揮僉事的位置,為人處世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
余柏林所住的牢房,是特意安排的,通風通光條件較好的單間。周圍都是空著的,不會影響到余柏林的休息。
牢房內也已經打掃乾淨,床上鋪著的褥子還是今年新彈的棉花,上面蓋著的布也是新棉布,看上市十分整潔。
牢房內有一小桌,桌上筆墨紙硯齊備,還放著一根粗長的蠟燭。桌旁地上放著一小木箱,木箱中是些打發時間的詩集話本遊記。
看守的牢頭還專門跟余柏林說,這蠟燭用完了還可以換,書本看完了也可以換。換洗的衣服正讓人去府上取,每日洗漱的用水都有,放在角落裡的馬桶每天早上就會有人更換。
若是余柏林還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余柏林謝過牢頭,並沒有其他不滿的地方。
除了吃喝拉撒都在一個狹小的單間之外,這裡內置的物品不比普通客棧差了。
余柏林手上揣了些碎銀子,專門為了進來打點。不過給牢頭的時候,被牢頭婉拒了。
牢頭道,若是余柏林願意,可否為他寫點字,讓他回去掛上。
余柏林字畫很少流出來,外面人千金難求。不過牢頭可不是拿來賣的,而是拿來供起來,讓兒孫天天拜的。
都說余柏林是文曲星公下凡,若是供著余柏林的真跡日日叩拜,說不得會讓兒孫也占些文氣,考得功名呢。
只要考上舉人就能做官,比他這吏,一個天一個地了。
余柏林自然欣然應下,在得知牢頭是要給兒孫時,便寫下了荀子的《勸學》送給牢頭。
牢頭捧著《勸學》,激動的老淚縱橫。
余郎中果然如傳言一樣,十分親切啊。他這是積了多大的德,才恰巧被安排到看守余郎中。
其餘衙役在知道牢頭居然得了余柏林親手所寫《勸學》之後,各個羨慕嫉妒恨。
他們之間也有潛規矩,在一個人問官員要了東西之後,其餘人就要掂量一二,不能貪得無厭。
那種以後沒希望的官吏倒無所謂,但以後要出去的人,最多只能由管轄的衙役要一次好處。
且因為這些人可能會出去,管轄的衙役都不一定敢伸手要錢。
畢竟這些出去的官員奈何不了金刀衛,他們這些底層的衙役可沒底氣。
因金刀衛經常關押大官大儒,他們也曾想要討些真跡。哪怕換錢,也比碎銀子來得多。
但基本上都會被拒絕。
至少現在的衙役們,在他們進入這裡工作之後,余柏林還是第一位肯給衙役寫幅字的。
而且余柏林對所有人都態度和藹可親,一點都沒有傲氣和戾氣。
要知道,所有被關押進來的官員,哪怕知道自己會出去,只是走個過場,心情也不會太好。他們這些衙役,可從來沒有得到過好臉色,被謾罵更是常有的事。
狀元郎果然與眾不同。
余柏林瞬間刷爆了金刀衛底層衙役的好感。
他只是無心之舉,來自現代的平等思想「作祟」而已。何況他對金刀衛沒有畏懼,也沒覺得進來就是侮辱,衙役們對他態度又好,他自然也投桃報李,報以平等的善意而已。
胡奎一直暗暗關注余柏林,在得知余柏林舉止后,不由嗤笑:「怪不得能和鄭漁樵交情不錯,這性子還真是一朵奇葩了。」
話雖這麼說,胡奎卻吩咐心腹對余柏林態度更好幾分,不要讓余柏林受到委屈。
看來胡奎雖然嘴巴挺硬,心底對余柏林,還是有著幾分好感的。
……
鄭牧進宮和皇帝陛下聊過之後,回到金刀衛,根本沒有提審余柏林的意思。
他們金刀衛開過會之後,鄭牧下達了皇帝陛下意見。
這件事就是為了害長青,不用審了,讓長青好好待在那裡,風頭過了放出去就成。
金刀衛表示已經領會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盡全力保護余郎中的安全。
鄭牧又道:「陛下還道,只把余郎中關起來實在是太浪費了,余郎中手中之事還是要做下去,殿下課程也不能斷,所以從明天起,宮裡兩位殿下會每日來聽余郎中講課,你們好生伺候。」
金刀衛眾人:「……」
席同知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反問道:「鄭大人,您說的是兩位殿下……宮裡那兩位?」
鄭牧點頭。
席同知哭笑不得:「兩位殿下年幼,怎能……怎能……」
這裡好歹也是牢獄啊!
鄭牧道:「皇帝陛下一向如此隨性,你們當習慣。」
金刀衛眾人:「……」
他們一點也不想習慣好吧?
鄭牧又道:「殿下來聽余郎中之課,不過半日。其餘時間,你們可向余郎中討教學問武藝。」
「武藝?」胡奎皺眉。
鄭牧道:「余郎中一直藏著掖著,本官早就想請教一二了,他一直狡猾的躲了過去。」
鄭牧言下之意,這次總算把余柏林逮住了,非要看看他到底幾斤幾兩,讓他那個已經跑到北疆去的便宜徒弟老是嚷嚷,金刀衛除了自己之外,沒一個比得上余柏林的。
封蔚走之前,經常跑金刀衛來拉仇恨。只是金刀衛眾人不知道封蔚用來拉仇恨之人是余柏林罷了。
現在聽鄭牧話中含義,大家心中都是不信。
余柏林不過一介書生,最多是會兩手防身的功夫,哪裡會有德王口中所說那麼厲害。
「……余郎中,是真的厲害。」其中一剛被提拔的千戶突然小聲開口道。
眾人視線集中在這位千戶身上。
千戶苦笑道:「下官……曾經在德王府過。」
鄭牧突然想起來,這就是第一任駐德王府金刀衛啊。他示意那千戶繼續說下去。
千戶道:「待過德王府的同僚都知道,德王經常……經常被余郎中……指導武藝。」
其實是追打,千戶在心中道。
「王府侍衛,也京城請余郎中指點。」
其實是單方面被虐,千戶在心中道。
「我們也應不服氣,與余郎中有過切磋。」
然後留下強烈心理陰影,千戶在心中道。
鄭牧點點頭:「正是如此。」
鄭牧其實和余柏林切磋過。他也認同封蔚的話。
其實金刀衛雖然身手比起普通侍衛好上一截,但都是從校場上練出來的花架子,顯少有和同樣兇悍的敵人對戰的經驗。
他們的確苦練功夫,若放到邊疆廝殺一陣子,各個都是悍將。不過現在他們畢竟還未經歷過,所以連封蔚這個獵戶都打不過。
封蔚手上並非多少人命,而是從小狩獵。就這樣養出來的血煞之氣,都能在京城中變成殺神煞神,和他在校場上切磋過的人,光憑氣勢都會被壓制住。
也就鄭牧這種從邊疆回來的,能把封蔚追著打。
余柏林遭遇過的危險、接受過的系統訓練比不過鄭牧,比起其他人也綽綽有餘了。若他現在上戰場,立刻就能適應。
鄭牧就是看著金刀衛在每年侍衛評比大賽中總是奪冠,有些飄飄然了,現在想用余柏林打擊一下他們。
余柏林本來準備在牢中喝喝茶,看看書,悠悠閑閑的等風波過去。
誰知道前有已經去往北疆的封蔚給他拉足了仇恨,再有皇帝陛下沒事找事,最後鄭牧還想來壓榨他。
實在是令余柏林很是不高興。
但他不能對著跑到牢中來聽他講課的兩個孩子甩臉色,那些向他討教的金刀衛就遭了秧。
許多金刀衛只是從小學了些花架子——其實沒打算上戰場的勛貴子弟都差不多,也都是架子上好看。反正金刀衛的刀指向的人,都基本沒有敢反抗的。而能打的人,都已經分派各地,或者說陞官了。
所以對於余柏林而言,這群人還不如後世的新兵蛋子。
他只需要一招擒拿手一招鎖喉,就能摁死所有挑釁的金刀衛。
遇到那種百折不撓,挑戰多次的——比如劉溥這個熟人,余柏林就直接背摔加鎖喉了。
鄭指揮使來看金刀衛群挑余柏林時,看到了余柏林用手絹輕輕擦拭指尖,臉上浮現著溫文爾雅的微笑,而他腳邊躺了一堆人,一個個齜牙咧嘴都起不來。
其餘官員心中不斷冒冷汗。還好他們聰明,先讓手下去千戶百戶試探一下余柏林,不然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他們又不由把視線移到鄭牧身上。
余柏林和鄭牧比起來,誰更厲害一些。
於是鄭牧也下場了。
自封蔚離開之後,余柏林心中一直有著鬱氣。
後來他自己心理調節,壓抑住了。
之後朋友外放,他心中更加寂寥,鬱氣也就更濃厚了一些。
這次被陷害,雖然表面上他表現的風輕雲淡,實際上心理鬱氣已經快到零界點了。
現在一番切磋,正好讓他將心中鬱氣散發出來。
對著這一群金刀衛,他也可以肆無忌憚的表現出自己儒雅書生背後的另一面。
當年在軍營中的那一面。
之後余柏林就基本上只和鄭牧切磋了——對其他人,他不是切磋,是切菜。
與鄭牧切磋,兩人勝負大概在三七分。余柏林三,鄭牧七。
余柏林畢竟也多年沒有真槍實彈的干過,身手雖然一直有鍛煉,但比起鄭牧還是有所不如。
但在其他人看來,他們之間的差距,大概就是年齡差距了。
鄭牧擅槍,槍乃兵中之王,封蔚之後就跟他學得槍。
余柏林擅空手擒拿,武器他更擅長短兵。
畢竟後世主要還是用槍支戰鬥,若是槍支用盡,就基本用軍用匕首。那種大型的冷兵器,在後世並不適用。
不過待他退役之後,撿起了曾經所學國武的劍術。所以說他擅長劍也算得上,只是劍未曾見過血而已。
若在戰場上正面廝殺,余柏林打不過鄭牧;若私下生死對決,鄭牧對余柏林防不勝防。
兩人經常切磋,身上難免都有些傷痕。
於是當金刀衛終於掌握證據,余柏林安危不用擔心,可以回家之事,外面打探的人都看著余柏林臉上手臂上難以掩飾的淤青,一看就是被用了刑的。
於是金刀衛凶名更勝一籌,之前傳言余柏林和鄭牧交好一事也再無人相信。
除了金刀衛自己人,和看八卦的皇帝陛下,誰也不知道余柏林身上傷痕是和鄭牧切磋出來的,而鄭牧身上傷痕不一定比余柏林少。
而其餘金刀衛則更可憐,所有被余柏林虐菜的,下來之後又會被鄭牧虐,被長官虐。
誰讓他們丟了金刀衛的臉?在余柏林手中,連平等切磋對戰都做不到?
甚至這群人還恬不知恥的一擁而上(沒拿武器),被余柏林挨個兒全揍趴下。
實在是丟臉丟到天外去了。
鄭牧都氣笑了。
於是這群人之後可憐處境,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