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寧桂洲對著眾人點點頭,然後把余柏林叫了去。


  「輪值名單已經定下有你。」寧桂洲道,「入值時需小心謹慎,持身以正。」


  余柏林忙拱手道:「下官謹記,謝大人推舉。」


  寧桂洲搖搖頭道:「這是你應得的。內閣在宮中,出入禁忌,你的老師張學士肯定了解的最清楚,本官便不多說。入閣之時,閣老會召見輪值者,且放你兩日假,準備一下。」


  余柏林謝過寧桂洲,心中有些感激。


  寧桂洲並非余柏林目前社交圈中有關係之人,且為人嚴明公正,從不拉幫結派。在講人情是常態的官場上,寧桂洲這種做法甚至被一些人所詬病,誹他不近人情。


  自余柏林入翰林后,寧桂洲平時對余柏林並沒有多加照拂,但關鍵時候卻鼎力推舉,可見完全是因為賞識余柏林才華。


  與余柏林同時輪值內閣的,為一四十來歲翰林,許昌閣。


  余柏林聽其他人閑言閑語,說寧講讀原本推舉的並非許昌閣,而是另一老翰林。論資排輩,該那翰林輪值了。但名單遞上去之後,卻被人搶了。


  按理說名單變動,余柏林才最受懷疑。但其實輪值名單向來是一資歷一推舉,余柏林一篇祭天禱文上達聖聽,被皇帝下旨嘉獎,又早有寧桂洲全力推舉,他的名額是動不了的。


  另一翰林的名額卻被奪了。聽聞是有閣老插手。


  那翰林平時是個老實憨厚不太會來事的人,背景也不是很雄厚。他比余柏林好一些,在當地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家族,但放在京城,大概也就和余柏林這寒門世子差不多。不然,也不會苦苦熬資歷了。


  不過就算是寒門,在京城待了這麼多年,師徒同鄉同榜同僚,關係網也是一大片。許昌閣搶了別人這麼重要的機會,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但許昌閣既然要搶,自然也不會在乎這些。入朝為官,機會就那麼多,不過是拼能力、拼家世、拼關係了。就連余柏林這種靠自己能力上去的,背後照舊會落人埋怨。


  在乎那麼多,就得一輩子趴在角落裡無法晉陞了。


  不管別人怎麼說,作為同樣輪值的人,余柏林和許昌閣兩人關係在表面上肯定是很和洽的。


  名單確定之後,許昌閣打頭,和余柏林一起做東,請翰林院同僚吃飯。


  那被搶了名額的翰林也來了,照舊是笑容拂面,看上去似乎並不知道閑言閑語似的。


  官做久了,大家的忍性都不錯。


  現在京城達官貴人請客吃百香樓已經是一種傳統,這裡有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服務,以及時時刻刻推陳出新的美味佳肴。


  還有當朝六元及第狀元郎親筆書寫對聯一副。


  百香樓一樓普通小富人家都能來嘗嘗鮮,樓上和後面雅間卻是十分難求,就算達官貴人,也得排位置。


  據說有些人手上有貴人卡,貴人卡還有不同級別。白銀貴人卡只是打折,和預定雅間排隊優先。黃金貴人卡不但有折扣,還有特製美酒菜肴相送,並且專門有幾個雅間平時不接待客人,專門為黃金貴人卡的人留著。


  百香樓客流量十分大,京城達官貴人多,每日酒樓就算雅間都是座無虛席。百香樓當初推出這麼個措施,很是讓人納悶不解,覺得他們有銀子不賺。反正只要服務好酒菜香,該來的客人總是會來的。


  但之後百香樓卻打敗幾個百年酒樓,躋身京城第一,京中達官貴人宴請重要賓客,首推百香樓。可見其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了。


  許昌閣家中勢力不大不小,錢財不缺,因此他手中是有一張白銀貴人卡的。


  白銀貴人卡是消費一定額度贈送,黃金貴人卡則只看身份。許昌閣手中有一張白銀貴人卡,至少說明他很有錢。


  同僚們看著他拿出白銀貴人卡,臉上不顯,心底還是有些羨慕的。


  窮翰林窮翰林,翰林若沒有冰耗等補貼,其實收入並不高。再加上平日打點,京城消費又貴,若家中沒有些支撐,實在算不上富裕。


  翰林清貴,清在衙門清,貴在前途貴。


  當翰林熬到一定資歷,無論外放、輪值,或是當講官,瞬間就有錢了。那之前,就只能苦哈哈的等著。


  所以許昌閣炫這麼一手,還是有資格炫的。


  余柏林臉上也顯出羨慕之色,和周圍人一起恭維許昌閣,並開玩笑道,這下給他省下不少銀子。


  許昌閣笑道:「余修纂太妄自菲薄了,那對聯都是余修纂寫的,難道沒送余修纂貴人卡?那店家也太不厚道了。」


  余柏林答道:「當時我寫那對聯時,還沒出貴人卡呢。後來出了,我也不好意思因這麼久遠的事,去問人家要吧。我想店家估計以為,我平時花銷早就應該得了貴人卡了,就把我忘記了。」


  大家都知道余柏林是在自嘲,也不再提起這件事。


  早聽說百香樓的後台是德王,大概店家並沒有把狀元看在眼裡吧。一些人心中酸溜溜的想。


  他們卻不知道,余柏林的確沒貴人卡,他只是吃飯喝酒都不給錢而已。


  許昌閣炫了一手,大家又都很給面子的讚揚,他非常高興,點菜便點了許多貴的。


  陳磊不由擔憂的看了余柏林一眼。


  許昌閣這是在找茬。


  他和余柏林共同請客,自然余柏林也要付一部分錢。他現在點這麼多這麼貴的菜,自己付錢倒是付得起,對余柏林而言,這花費就有些肉疼了。


  這一桌子菜,計算下來,居然要花掉千兩銀子。


  暉朝銀子的購買力還挺強,一千兩銀子,夠普通人家吃個十幾年了。


  即使許昌閣的貴人卡能打折,余柏林也得付上幾百兩。若余柏林身上錢沒帶夠,自然非常尷尬;錢帶夠了,也讓余柏林肉疼無比。


  而這這刁難在明面上並無多大錯。余柏林同意在百香樓共同宴請,許昌閣來帶來了打折卡,點菜時點最好的那是給同僚面子。而且余柏林就算身上沒帶夠錢也不會太丟臉,他借酒水喝多了出門更衣,就能讓小二幫忙跑腿,讓家人送錢來。


  就算家中現銀真的不夠,還有同僚可以借。與余柏林交好的陳磊、李瀟,都不是缺錢的人。一人湊個一二百兩銀子,再加上余柏林身上本有的銀錢,也該夠了。


  只是余柏林心中肯定難受不說,之後也是挺大負擔。


  許昌閣就等著看余柏林臉上變色了。


  不過余柏林絲毫不為所動,讓許昌閣十分遺憾,心想那余柏林究竟是城府夠深,還是真有錢?


  陳磊開始還有些擔憂,后突然想到余柏林舅舅乃是皇商,與海外夷人打交道,且他聽余柏林曾經說過,舅舅家就剩一獨苗,還是養在余柏林身邊,想來余柏林身邊銀子肯定不缺。


  李瀟從一開始就沒擔心。他不比陳磊被余柏林的假象「懵逼」,而是知道余柏林和德王關係匪淺,比傳聞中更甚。這百香樓的後台是德王,德王都能陪著余柏林擺攤賣字畫自己假裝護衛了,在德王名下產業吃飯,余柏林還需要給錢嗎?


  余柏林沒貴人卡,是因為完全不需要吧。


  顯然,除了不知道這產業還有餘柏林一部分之外,李瀟全部真相了。


  百香樓飯菜為了刻意高大上,全是用精美的瓷碟分餐。比如一盆湯分給一人一小盅,那一盅就是一兩銀子。


  余柏林一邊吃一邊想,這次又給自家帶來多少銀子,心裡十分高興。他最喜歡帶人來這裡吃飯了。


  余柏林這麼好的涵養,讓想要讓余柏林出醜的許昌閣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樣,心裡很是憋屈。


  不過大家倒是吃得暢快。這麼貴的宴席,可真好吃啊。


  宴席散去之後,陳磊喝的有些飄,余柏林親自將陳磊扶上馬車,並準備送陳磊回家。陳磊上馬車之後,眼神立刻變得清明,他問道:「你可知為何許編纂會針對你?」


  「大概因為弟子是拼實力爭得名額,他卻是擠下別人名額,還被人得知,受了不少風言風語,心中不滿吧。」余柏林道,「若沒有我半路殺出,我的名額當是他的。這樣他又能輪值,又不得罪人。所以他倒是把我怨上了。不過怨上了就怨上了,明知我兩將是輪值同僚,還做這種事,這人不足為據。」


  「連你缺不缺錢都不知道,想用金錢為難你,的確不足為據。」陳磊開玩笑道,「這次是否破費不少?你舅舅留給你的錢是否夠用?」


  余柏林道:「舅舅恨不得把錢全給我了,哪有不夠用?我只是平時不大愛鋪張浪費,倒讓人還以為我是當年那貧寒學子了。」


  陳磊點點頭,安心不少。


  其實陳磊和余柏林倒是誤會許昌閣了。許昌閣在輪值前故意去撩余柏林,的確蠢了些,但余柏林不缺錢這事,還真有許多人不知道。


  馮努說是皇商,不如說是皇帝手下直屬的商人,為皇帝辦事,豐富皇帝內閣,並未擺在明面上。陳磊那是因為也是鐵杆皇黨,且是余柏林師父,他才知道這事。


  雖因獻糧之事,朝臣知道皇帝手下有商人效力,但具體是誰,朝中重臣可能知道,許昌閣家中的確是不知道的。


  余柏林又不愛顯擺,極少出門擺闊,擺闊也是和友人一起,別人自然以為他家境一般了。
……

  許昌閣這事被何清知道后,何清氣得砸了一個杯子。


  何清之前攔余柏林,就是為了讓許昌閣輪值,為以後重用許昌閣打下基礎。


  許昌閣作為翰林很是清貴,文章寫得也不錯,又和何成琥交好,何成琥說了許昌閣不少好話。


  巴結何清的人很多,他當然不會親自一一考察,都是層層推薦。何成琥是他兒子,雖然這個兒子自身沒多大本事,比不得他那叛逆的大哥,但感情上和何清是最近的。


  當爹的還有一通病,自己好,大兒子好,就覺得小兒子一定也好,只是不願意做罷了。所以何成琥被他教導長大,眼光肯定也是繼承自他。許家一直對何家鼎力支持,許昌閣能讓何成琥如此推崇,想來的確可堪大用。


  雖然攔不住余柏林,何清還是花了大力氣,甚至被其餘兩位閣老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嘲諷了好幾日,終於將許昌閣也替換進名單。


  何清還專門讓人給許昌閣帶話,讓許昌閣好好乾,讓他藉此機會交好余柏林,看能不能把余柏林拉到自己船上。


  結果自己的話帶遲了一天,許昌閣提前就把余柏林得罪了。


  還是用這麼低的手段。


  翰林清貴,翰林就算窮,也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翰林的污點。你用錢侮辱人,在文人看來那是你自己上不了台階。


  何清默默咽下一口血。許家是豪商,好不容易出了這麼個讀書人,結果還是擺脫不了商人習性。


  接到何清的帶話之後,許昌閣拍拍腦門,好像也悟過來,似乎自己做的不太對了。


  雖然他憤恨余柏林搶了他的名額還讓他背了污名,但余柏林的老師也是內閣學士啊,以後他入內閣輪值,被他老師穿小鞋了怎麼辦?

  於是許昌閣自以為非常聰明的,託人給張岳帶去了名家字畫一副。


  張岳:……


  何清:媽的智障!

  張岳默然無語的收下了字畫。不收白不收。


  許昌閣以為張岳這是表明不會跟他計較了,很高興的就把此事揭過了。


  余柏林:……


  何清:媽的智障!

  何清準備換人支持了,之前的心血就當餵了狗了。


  可見何清決斷力和判斷力,還是很有閣老水準的,只是之前被眼屎糊了眼睛。


  而余柏林,他雖然並不會因為酒樓那件事就對許昌閣報復為難什麼的,但他對許昌閣一系列行為真是很無語。


  要是一個心胸狹隘的,肯定記恨上許昌閣了吧。這人也頗不會做人。


  余柏林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許昌閣這種小蝦米他正眼都沒打算給人家,也懶得花心思對付。但許昌閣一系列行為,讓他在翰林院同僚心目中印象跌到了谷底。


  之前搶別人名額倒算得上官場常態,誰拳頭大誰說話,雖然不滿也沒什麼好說的。在酒樓用金錢侮辱余柏林,就讓自詡清貴的翰林院文人們很是看不上眼。之後直接跳過余柏林,找上了余柏林老師,明晃晃的不給余柏林臉。


  大家都覺得,這人實在是一丁點同僚情誼都沒有,不得深交。


  諸位翰林還沒出翰林院的時候都是競爭對手,但一旦出了翰林院,昔日同僚很大程度上會成為助力。


  許昌閣還未混出頭,就讓同僚紛紛疏遠。他以後為官之途可想而知。


  這些翰林們,只要出翰林,就紛紛是大官重臣啊。
……

  不過這些事都是很久遠之後的事了,許昌閣能不能混出頭都是個未知數,不用想那麼遠。


  兩人休憩兩日之後,領了新的身份牌,開始進入內閣就職了。


  因為內閣在宮中,一路上重重檢查十分嚴格。余柏林和許昌閣經歷了好幾重關卡,終於到達內閣中,準備拜見閣老。


  門口小吏道:「首輔繁忙,兩位在門口稍等。」


  余柏林和許昌閣自然稱是,乖乖的等著。他兩約莫等了半個時辰,小吏才出來叫兩人依次進去,聽首輔訓話。


  許昌閣先進去,只一小會兒就出來了,估計也就說了幾句話的時間。出來是許昌閣的神色不錯,可能被洪敏之勉勵了幾句,心情真激動著。


  許昌閣對余柏林拱手道:「在下已經領了職務,先去一步了。」


  余柏林拱手告別,看著許昌閣步子都在飄似的,心中嘆氣。


  這內閣真是翰林們的夢想啊,哪怕只是輪值當個書吏。


  許昌閣離開之後,余柏林便緊接著進入拜見。


  洪敏之桌前堆了挺高一摞摺子,他兩眼布有血絲,看清來有些疲憊。


  余柏林道:「下官拜見首輔大人。」


  洪敏之微微點了點頭,道:「坐吧。」


  余柏林坐下時,見到搬椅子的小吏眼中沒掩飾好的驚訝,心想,難道之前首輔沒讓許昌閣坐下說話?

  洪敏之抽出一篇文章,因桌案離余柏林不遠,余柏林一眼看去,發現那文章居然是自己殿試上所寫的第一篇策問。那字跡,應該是其他人抄錄的。


  殿試試卷都要存檔,難道洪首輔讓人重新抄寫了一份?

  洪敏之的確讓人抄寫了一份,他從這篇文章獲得不少啟發,又心知余柏林被皇帝陛下定下,自己不好特意召他見面,讓別人看著似乎自己在拉攏余柏林。今日趁著余柏林報道,洪敏之便把那文章拿出來,解決自己許久的疑問,也算考校一下余柏林,看余柏林是否真對新政如此了解。


  余柏林自然是真的了解的。洪敏之和余柏林一問一答,很快一炷香的時間就過去了。小吏見著兩人可能還要再聊一會兒,很有眼力的給余柏林也沏了一杯茶潤嗓子。


  洪敏之越問越驚訝。


  他原來以為余柏林再了解,大概也就是政令讀的多,再加上本身也有幾分政治上的天賦罷了。現在細聊之後,他才發覺,余柏林對新政了解,甚至不亞於他。


  聽余柏林說話,他居然有一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要知道雖然支持新政的人多,但許多人都只是浮於表面,或單純支持首輔決定,或只看到增加稅收一樣功能。其新政背後的意義,只有身居高位的人心裡才明白。


  畢竟站得高,才看得遠。


  余柏林身居寒微,卻有如此眼界,怪不得能六元及第,成千古第一人。


  洪敏之不由對余柏林多了幾分喜愛。


  他也老了,有時候想著,若是自己退下了,那新政還能不能延續下去。歷史上許多新政,都是在推行者離世之後,就窮途末路。


  不過後來新皇繼位之後,洪敏之心裡踏實許多。新皇不比文宗皇帝,他是真的支持新政,並且自己也有一定見解。不像文宗皇帝,將所有事都全權交給洪敏之。洪敏之權勢雖重,心裡卻不踏實。


  新皇權力集中,他手上權柄減弱,但新政推廣更加順利。


  新皇是自己想要改革,並且也有能力改革。就算他有一天干不動了,新皇也會找到合適人選繼續下去,不會就此中斷。


  但洪敏之眼界很高,他縱觀朝堂,居然沒有發覺一個能繼承他的。


  不過余柏林能不能擔此重任……


  洪敏之思考了一會兒,問道:「看來你已經知道本官推行新政的根源是豪門土地兼并,以你所見,新政能否解決這個問題?」


  余柏林沉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他抬頭看著洪敏之,洪敏之面色不喜不怒,看不出心中情緒。


  余柏林突然就淡定了。


  若是他說的話,能給暉朝帶來一二好處,那也不枉費他穿越一場。再說,反正他背靠皇帝陛下,就算首輔心中不喜也沒什麼。大不了在洪首輔在閣這段時間,他不做相關的事罷了。


  余柏林道:「下官認為,不能。」


  在場立刻雅雀無聲。


  守門的小吏豎著耳朵聽著,已經嚇傻眼了。


  這對話沒什麼機密,這小吏又是洪敏之心腹,自然沒有揮退。


  小吏本見兩人相談甚歡,還以為余柏林一定會得首輔好感。誰知道這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否定了新政。


  新政就是洪首輔逆鱗,誰碰誰死,這余修纂也太不自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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