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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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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小人,林延潮如此表現就是了。


  官場上大體保持和諧,矛盾盡量內部解決。


  疏通賈魯河這樣的事情,大家自己內部討論就好了。你把他提出來,說給吏部侍郎聽,這是幹什麽?

  沒錯,我知道賈魯河疏通是你們歸德府一手從省裏爭取下來的,省裏賣在付知遠升任右布政使的麵子上,這才答允的。


  好吧,我們這樣卸磨殺驢,是有點不厚道,但是……但是什麽叫家醜不可外揚!


  當然開封府官員是不欲林延潮把真相到處,現在各個是心底著急啊。


  沈同知幹咳了兩聲,出麵道:“今日林府台榮升,正是大喜的日子,我們要好好賀一賀,此事就不要提了。況且天官好容易來地方一趟,我們要盡地主之誼,這點小事微不足道,林府台,明日再商量嘛。”


  林延潮斜瞅了沈同知一眼問道:“商量?”


  言下之意,沈同知你有幾斤幾兩能與我商量?


  李子華左右旁顧,他心底卻一直在沉思。


  李子華待聽說吏部尚書楊巍出麵時,就知道事情不一樣了。


  別的官員隻能看到楊巍一人,這是因為他們官位不高,所以看的角度不夠,但李子華深知朝堂之事,能從楊巍的背後看到申時行的影子。


  楊巍是什麽人?吏部尚書。


  林延潮是什麽人?首輔的門生。


  外頭的傳聞,申時行與楊巍二人結黨。


  在高啟愚案裏,言官就這一點彈劾楊巍,申時行,迫使他們上表辭官,令二人差一點一起罷官。


  雖說二人向天子自辯的奏章裏說,咱們沒有結黨,咱們倆是清白的,咱們從來沒有一起做過頭發。


  但是誰也不信,事實就是如此。


  朝堂之上,為什麽如此忌憚,吏部尚書出任內閣大學士,就是因為握有'票擬'和'銓選'二權,可稱真宰相。


  張四維當首輔後,馮保打擊他,第一件事就是將張四維的老鄉吏部尚書王國光給搞下馬,否則部閣一體,馮保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楊巍支持林延潮,就是吏部尚書倒向了申時行。


  首輔若有吏部撐腰,才可稱宰相,若再得司禮監支持,則可稱權臣。


  申時行地位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次林延潮升任知府,有沒有天子,陳矩的支持,他李子華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申時行是出了力的,申時行一句話吩咐給吏部尚書,就將他的門生推上了知府之位。


  如此的權力運作實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李子華知道當申時行插手賈魯河疏通之事時,事已不可為。


  而自己巴結陳矩的意圖失敗了,還得罪了林延潮。


  李子華本來不知為何申時行如此看重林延潮,但今日有卻明白了。


  萬曆八年,這一科進士裏,隻有三鼎甲進了翰林院。


  而三鼎甲,張懋修被貶為知縣,這輩子應沒有翻身可能。而蕭良有聽說也不是成事之人。


  唯有林延潮,為何申時行對林延潮如此栽培?

  因為他是申時行的門生中,唯一一個有可能成為內閣大學士的翰林。


  這是衣缽傳人啊!

  李子華後悔不已,但麵上笑著出言道:“方才恭聆聖旨,一林府台高升,二是讓林府台責成此事?我等當然要尊聖訓而從之。”


  李子華這話就是求和了。


  林延潮看去心底冷笑三聲,方才你不是很屌嗎?不是很囂張嗎?繼續啊!

  你李子華河道總督再大,但能大得過聖命,大得過天子嗎?

  你能拿河道總督來壓我,我就不能拿天子來壓你嗎?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林延潮隻是放在心底,既身在官場,唯有點到即止,給人留以顏麵。


  這是官場規矩,大家要遵守的。


  但林延潮卻問道:“敢問河督這怎麽商量?”


  沒錯,我不當麵駁你,但今天要把話說清楚了。


  換了以往,林延潮不可能如此迫李子華表態,人家隨時可以甩你一個臉色,拂袖就走。


  但現在他身為知府。


  正四品官,著緋袍,可以稱得上是地方大員。


  而且吏部侍郎陳經邦還在旁看著。


  李子華麵上笑著,陳經邦也笑著,他負手故意不說話,裝著不明白的樣子。


  但陳經邦不表態,就是這麽站著,李子華也必須答之。


  於是李子華斟酌了一下言辭道:“既是如此,好吧,本督以為這樣如何?新河,舊河同時疏通,今年內完成此事,以解決百姓的民生大計。”


  “如此對皇上是一個交代,對我輩而言,則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明明吃了一個大虧,李子華居然還能說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話來,這臉皮堪比城牆厚。


  但見林延潮笑著道:“河督之言,真可謂擲地有聲!下官替歸德百姓感謝製台。”


  林延潮率先讚許,其他歸德府的官員則也是滿臉喜色,齊聲道謝。疏通賈魯河此事若傳至歸德,老百姓們還不得奔走相告,眾人歡慶。


  這是林延潮高升知府後,為歸德老百姓所爭取的第一件事,這也是他的政績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聲音有點小,歸德官員不多,所以喝彩聲有些孤單和零落。


  林延潮側目掃了一眼,沈同知與在場的大多數開封府官員。


  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說,你們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河督李子華難道說的不好嗎?你們聽的不感動嗎?

  你們不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八個字激動,而歡呼雀躍嗎?


  吏部侍郎陳經邦也是順著林延潮的目光看了過來。


  見到如此,沈同知他們唯有含著眼淚紛紛道:“製台之言,我等謹記。”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實乃我等官員第一要義。”


  “此言真精彩至極,發人深省。”


  李子華也是接受著眾官員的祝賀,笑著道:“本督在此多謝諸位同僚的支持,皇上日理萬機,卻能關心賈魯河疏通這樣的小事。”


  “我等為官上下都唯有皆力為之,好報答皇上的聖恩啊。”


  眾官員都是佩服,什麽叫打落了牙齒含血吞,這樣的本事,總督大人,才是舍你其誰啊。


  而林延潮則笑而不語。


  當下李子華,林延潮請陳經邦上座。吏部侍郎來後,廚子又重新布菜。


  但陳經邦卻道:“不必了,我看你們也沒動幾筷,本官就僅以薄酒,祝賀林府台榮升。”


  陳經邦看了一眼筵席上的菜,不由訝異笑著道:“聽聞河南不富裕,今日親眼所見,方知此言不虛。”


  李子華笑著解釋了幾句,不過又是河南窮,我們官員當以身作則這樣的話。


  陳經邦隨便恭維了兩句,一旁陳經邦的隨從卻是在心底譏笑,這飯菜還不如我們下人吃的。


  什麽以身作則,一個字假。


  筵席上,林延潮與陳經邦是談笑自如。


  但眾官員卻沒怎麽動筷子。


  這到了最後誰沒胃口?

  難怪李子華請林延潮留下時,林延潮說自己在,恐怕你們胃口都會不好。


  原來如此!


  為什麽方才在集議時,林延潮方才不爭不搶的,原來是早知道自己高升歸德府知府的消息了。


  早知如此,我們還商量個屁。


  林延潮是故意惡心李子華的吧。


  李子華運作了半天,不僅疏通賈魯河的事丟掉了,連之前運作的歸德府知府也丟了,真是一敗塗地啊。


  席上陳經邦舉杯對林延潮道:“林府台,我與你同僚多年,見你升任知府,也實是欣慰。僅以此酒賀之!”


  林延潮亦舉杯道:“下官何德,能得天官恩薦!肝腦塗地也不足以報答。”


  與陳經邦對飲後,李子華也是舉杯笑著道:“林府台,在京可為翰林,外放可稱能臣,本督不甚佩服。”


  看著李子華的臉,林延潮吐了的心事都有了。


  但林延潮點了點頭,端起酒杯起身道:“謝製台誇讚!以後治下為官,懇請製台多多教誨。”


  李子華笑了笑道:“不敢當。”


  二位大員敬酒後。


  方才還與林延潮鬧著大紅臉的沈同知也是舉杯道:“林府台,年紀輕輕即任知府,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在此敬府台一杯,他日扶搖青雲上。”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謝沈司馬吉言。”


  幾杯酒下肚,林延潮已是微微熏然。


  而其他的官員也是陸續上前敬酒。方才那些不愉快,那些譏諷早就不知到哪裏去了。


  林延潮榮升知府,他們必須要上來敬酒,你就算再不快也必須壓下。


  否則會被人見了,覺得你不視大體。


  “之前下官冒昧了,府台大人不計小人。”


  “府台,鵬程萬裏,我等望塵莫及,他日懇請提攜一二。”


  林延潮笑著應答。


  春風得意,不過如此。


  不知不覺喝了十幾杯酒,林延潮已是醉了。


  這一刻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兼濟天下蒼生,力挽大明國勢都是虛的。


  那是大道理隻是大道理,實實在在的,唯有這一刻榮升的喜悅。


  為官五年見過廟堂,如何如何之高,也見過江湖如何如何之遠。


  貶官至歸德任同知,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唯有自知。


  現在林延潮仕途的穀底已是過去,正四品,緋袍大員了,一府正堂,治下三十萬人的父母官。


  前方風景已是在望。


  為官五年,即已主政一方!自己不過二十五歲,仕途從知府而後,就隻是一個開始。


  任命之後,林延潮即返回了歸德府。


  來儀封時,暴雨傾盆,下個不停。


  但離去時,卻是雨過天晴。


  因為付知遠榮升,印信還在府衙,所以也不用勘核,交割印信。


  林延潮直接坐著車駕,沿途與黃越又去了一趟賈魯河,視察河清。


  然後林延潮也未停留,待趕至府城時,已是一日又一夜。


  次日林延潮,又將黃越叫到了馬車上,二人拿著賈魯河河圖在馬車上商議如何疏通之事。


  點點畫畫,筆上勾勾點點,所謂榮升的喜悅,睡了一覺後,已是過去。


  這時馬車外有人稟告道:“府台大人,在前麵的接官亭裏,本府官員與百姓都在道旁迎候,賀喜府台大人榮升!”


  林延潮看了黃越一眼。


  黃越連忙道:“不是下官,是吳通判他們的派人先一步回府通風報信的。”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算了。”


  到了地頭。


  林延潮下了馬車,但見道路兩旁都是站滿了人。


  歸德府的官員,還有從其他幾個縣趕來的顧知縣等官員。


  林延潮的幕僚孫承宗,丘明山以及一眾門生。


  還有本地宋家,沈家大族以及鄉紳。


  更多的則是穿著草鞋布衣的平頭百姓,遠遠看去一下子望不到頭,都是擁在道旁。


  林延潮一下馬車,人頭攢動,人潮一浪一浪趕來。


  老百姓紛紛道:“林青天來了!”


  “林青天到了!”


  “府台大人到了!”


  看著如此多的百姓都來迎接自己,林延潮霎那之間,但覺得眼眶濕潤,為官如此,夫複何求?


  官員們,鄉紳們一並在前麵大聲道:“恭賀司馬榮升知府!”


  “恭賀東翁(老師),榮升知府!”


  “恭賀府台大人!”


  見這一幕,不說林延潮,連吳通判,馬通判,以及率人來迎接的何通判都是不由生出‘為官者當如是’的心情。


  但見林延潮還是平複了情緒,走至道賀的官員,老百姓中。


  道上人群在道旁左右分開,無數手都伸了出來,向林延潮招著。


  陳濟川,黃越,展明等隨從都隨著林延潮走入百姓中,見這百姓擁護愛戴的一幕,都不由舉袖試淚。


  林延潮在一麵走,一麵曲手向左右百姓作禮:“謝過諸位同僚!”


  “謝過父老鄉親!”


  走至一半一名老人走了出來,向林延潮道:“林青天。”


  林延潮認得此人,是黃河邊一村子的鄉老,姓魏。


  前年就是這個魏老漢帶著自己的兒子,村子的鄉親,衝擊粥廠,差一點被官兵抓了殺頭。


  是林延潮出麵保下了這位老人及他的一家。


  去年林延潮又下鄉見了他一次,一眼就將這老人家認出來。


  那時他與幾個兒子,憑著‘以工代賑’下河工役,將原先抵押給地主的田都贖了回來。


  林延潮見到他就道:“老人家,今年吃上飯了嗎?”


  魏老漢點點頭道:“吃上了,都過了春荒,不僅過了春荒,還有餘糧,今年大兒子還要娶媳婦呢。”


  說著魏老漢拉著牛犢般強壯的大兒子道:“我們父子能活命多虧了林青天。眼下你升官了,咱們窮老百姓沒什麽拿出手的東西,隻有幾句吉利話!”


  “林青天,青雲直上,公侯萬代!”


  “林青天,青雲直上,公侯萬代!”


  “林青天,青雲直上,公侯萬代!”


  無數百姓都是如此言道。


  聲浪夾著黃河邊上的大風,傳得遠遠的。


  林延潮笑道:“多謝老人家了。多謝歸德的父老鄉親。”


  “林青天,請為我們老百姓說幾句話吧!”


  林延潮點點頭道:“好吧。”


  放眼望去,但見道上擠滿了老百姓,都是翹首聽之。


  林延潮演詞不過例行之言,平平無奇,馬通判等官員們本聽得都熟悉,待後來辭鋒突然一轉。


  “何為利?何為義?義利是否兩立?

  此本府所不以為然,本府竊以為為官之義在於百姓的利,切乎每個老幼婦孺,無論豪右閭左,盡當一視同仁。


  故為官之義,即百姓之利,此利人利己。義利合一,即為事功。”


  說到這裏,林延潮看向在場官員,百姓問道。


  義利合一難否?既難也,也易也,眾說紛紜。為官為民,其道難乎?


  在場官員百姓無一人交談,受此氣氛感染,眾人都靜聽著林延潮之言。


  林延潮目視左右道:“本官為官以來,欲明德於天下者,求事功之道。辭京陛見時,林某曾言,三年內,讓歸德大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林某為官一年又半載,大治否?未也,百姓溫飽尚不及也。”


  “爾今林某愧任知府,三年內歸德是否大治,仍無把握。然而功成不必在我,不妨留待後人。一心為民,為政事功,則必不唐捐。”


  聽到這裏,眾官員百姓已是忍不住鼓起掌來。


  “故為官為民,其道難乎?”


  “不難矣。難隻在林某空有事民之心,卻一人不足以成事。故林某懇請本府的官員,百姓助一臂之力。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事必能成之也。”


  “今日林某愧任知府,心底戰戰兢兢,自思無以報天恩,唯有一心酬百姓社稷。”


  “三年之內,讓歸德大治!民得食,衣足暖!大河不以為害,大堤一禦百年!歸德百姓人人得以安居樂業!”


  “今日之言,行之踐之,林某請在場諸位,父老鄉親監督!”


  說完林延潮向百姓們深深一鞠躬,官吏們但覺得呼吸凝重,無法言語。


  “此萬世之言,當浮一大白!”


  孫承宗忍不住率先鼓起掌來,孫承宗以下門生們,無不為林延潮之言而激動。


  這短短的話,怎不知有如何的效力,但就好比一把火,將每個人心底都點燃了。


  溫飽小康,是每一個百姓,每一個讀書人,內心期盼的大同之世。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


  河堤岸邊,道路亭邊,掌聲如雷。


  孫承宗,丘明山,黃越,吳通判,馬通判,何通判,侯執蒲等等,無論官員百姓,林延潮的隨從門生,都是一並用盡所有氣力喝彩,簇擁向林延潮。


  百姓們的呼聲,響徹歸德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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