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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四十章 鄭伯克段於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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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通判先放而後抓,此事令林延潮震怒。


  這若傳出去,很損林延潮的名聲的,因為林延潮當初是'收了錢'的。拿了錢就要給人辦事,這是天經地義的,丘橓如此出爾反爾,實在令林延潮顏麵掃地。


  陳濟川向林延潮道:“老爺是否立即去見都憲?”


  林延潮道:“也好,我正要討個說法,立即更衣。”


  林延潮更衣後,正欲出門卻停下腳步。


  陳濟川問道:“老爺,可是有什麽疑難?”


  林延潮道:“丘橓敢出爾反爾,那也料到我會動怒,上門找他要說法,他必已備下說辭。如此上門也是無益,隻是討個沒趣,要不回人來。”


  陳濟川聞言立即對外麵道:“不要備馬車了。”


  陳濟川隨林延潮重新回到簽押房。林延潮向陳濟川問道:“你看丘橓此舉欲何?”


  陳濟川垂下頭道:“都憲可是正二品大員,小人如何敢揣測?”


  林延潮點點頭道:“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看來他又是要將此禦史被刺案,辦成如張江陵那般的大案,株連者眾。”


  陳濟川道:“這……這不是吧。”


  林延潮道:“禦史被刺之案,雖說尚有細節不能確認,但已是明晰了。當初禦史來此查案,發現了河南官場上,於河工上偷工減料,以致大堤衝垮。於是禦史準備上告朝廷。管河同知得其仆回報,與禦史談判不成,故授意其仆刺殺於他。”


  “刺殺之後,前歸德府知府,命仵作假造禦史自殺之相,然後呈報朝廷。其間河南道藩司,臬司,以及本府不少官員,或者知情或半知情,不上舉也罷了,還隱瞞此事。最後以禦史自殺之實,稟告天子。這就是此案首尾。”


  陳濟川聞言駭然道:“那應怎麽辦?”


  林延潮道:“此案要破不能,如何審有三等辦法,大辦,中辦,小辦。”


  “所謂小辦,就是將包庇的前歸德府知府,以及殺人的管河同知問罪,即可向天子交差。”


  陳濟川道:“此太便宜了,其他貪贓枉法之官員了。”


  “所謂大辦,就是將一係牽涉其中官員,凡在禦史被殺之事上知情,隱匿不報之官員,在河工上貪汙,盡數拿下問罪,如此不僅是原先的知府,同知二人,半個河南官場都要牽涉其中。”


  陳濟川又為難道:“這官員都抓了,那讓誰來當這官。”


  林延潮道:“還有中辦,雖說眼下前管河同知還未押解上京,但其背後多少有河道衙門指使。而且河工上下出了這等弊案,河道衙門監督不利就是首罪。”


  “所謂中辦,就是抓河道總督李子華,河道衙門上下一幹問罪。”


  陳濟川道:“抓一個二品大員,既能震懾官場宵小,也足以對天子交差了。不知老爺之意是如何辦?”


  林延潮苦笑道:“老爺我哪有什麽意思,輪不到我來作主。當然是以首輔之意,馬首是瞻,我立即給元輔寫信稟告此事。”


  數日後的一個半夜。


  陳濟川手持燭火敲林延潮的房門,口稱京裏來人。


  林延潮搖了搖頭,心想申時行的人來的真是會挑時候。


  林延潮生怕驚醒了淺淺,躡手躡腳起身,然後披衣至外間。


  燭火下,一名穿著青衣的仆人侯在階下,一言不發地給林延潮遞上一封書信。


  林延潮拆信閱之,但見信上寫著幾個字‘鄭伯克段於鄢’,正是申時行的手跡。


  林延潮閱信後,對申府仆人道:“下去休息。”


  又對陳濟川吩咐:“好生招待。”


  然後林延潮回到了書房,見‘鄭伯克段於鄢’,當下從書房裏取出春秋左氏傳來。這鄭伯克段於鄢乃春秋左氏傳中的名篇,林延潮有過目不忘之能,早已是爛熟於胸,但仍取書閱之。


  這段故事說的是,鄭莊公與共叔段乃武薑所生。武薑偏愛弟共叔段,但最後鄭莊公卻繼承王位。


  武薑請鄭莊公封京邑給共叔段,大臣們反對,認為會助長共叔段勢力,鄭莊公卻答允了。


  共叔段誘使鄭國兩地叛變歸屬自己,大臣們勸鄭莊公要興兵討伐,鄭莊公繼續縱容其弟。


  之後共叔段修兵甲馬車,準備偷襲鄭國,武薑為內應。這時鄭莊公對大臣們可以討伐了,於是一戰擊敗了共叔段。


  春秋有微言大義,褒貶之用,鄭伯克段於鄢,一個克字說明鄭伯破共叔段之戰,並非兄弟相殘,母子反目,而是附和禮法,大義。


  林延潮將文章閱畢思索片刻,已是了然,然後寫了一封信命申府仆人立即交給申時行。


  然後林延潮輕車簡從去見丘橓。


  林延潮見丘橓時,但見這位古稀老者,在燈下寫著卷宗,一旁侍者端上食案,但見除了一碗粟米粥,一碟小菜外別無他物。


  林延潮見此不由斥道:“爾等怎生照顧?都憲,一夜沒睡,勤於案牘,你們怎敢拿這些粗劣之食給都憲食用。”


  林延潮斥了幾句,侍者瑟瑟發抖。


  丘橓卻道:“林司馬,是老夫如此吩咐他們的。”


  說完丘橓對侍者道:“退下吧!”


  “是!”


  侍者放下食案小步退離。


  丘橓將卷宗合上,然後端起碗,喝了一口粟米粥,再夾了一小塊蘿卜放入口中。


  咀嚼之中,丘橓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神色。


  丘橓道:“老夫年少家貧,一年難得幾次吃得飽飯,祖父見我有讀書之資,舉族供之。當初縣試時,家母就給我煮了一碗粟米粥,帶入考場時,吾不慎將粥撒了,結果老夫是餓了一日,考完了縣試放榜,老夫名列儒童第一。”


  “當時是老夫第一次去縣城,城門未開,一夥入城者燃柴圍坐取暖,唯獨老夫不動。眾人問老夫的腳冷嗎?老夫回說,固然寒冷,但誰叫他乃是足乎?”


  林延潮道:“下官對都憲欽佩之至,敢問都憲為何對本府前糧捕通判,為何放而又抓?”


  丘橓道:“你消息不甚靈通,比老夫預計晚了幾日方來質問。當初老夫本就沒想放人,不過試試爾與周通判有無勾當,故而縱之!”


  林延潮幾乎破口大罵,丘橓設局連自己都想抓,幸虧當日自己沒有把周通判的錢納入自己囊中,而是上繳朝廷七成。


  自己本以為與丘橓還算有些交情,但他卻是一點人情都不講。若非自己幫忙,他能破得了這禦史被殺之案嗎?


  丘橓不以為意地道:“老夫既當麵說出,就是不會拿此事追究你。你無需介懷。”


  林延潮道:“周通判雖是知情不報,但並非大罪,既是拿錢買命,不如放他一馬?”


  丘橓正色道:“若是各個貪官,都能拿錢買命,那麽任上大貪特貪就好,何必畏國法之威。此糊塗之言!”


  “那此案都憲準備怎麽辦?”


  丘橓拿出一單子道:“老夫準備按此上奏天子,你看過後,若無異議,可在後列名,事後可算你大功一件,不過就算你不署名,老夫也不會強迫。”


  林延潮看了單子後,驚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員?上至二品河道總督,下至九品承運庫使?這請恕下官不能簽。”


  丘橓冷笑道:“林司馬,你膽氣哪裏去了?當初上諫二事疏時,那等錚錚鐵骨呢?不惜得罪太後,潞王,觸怒天子,也要將六百萬銀子討回的氣魄呢?”


  “區區一百二十五名官員就叫你膽顫了嗎?實在是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被丘橓說得一愕,這完全是兩回事啊:“當初下官所攻訐不過太後一人,但丘都憲卻是百人啊!你要將半個河南官場都清之一空,就不怕千夫所指。”


  丘橓正色道:“縱使千夫所指,老夫也當以此一身當之家國!為官豈可博長厚之名而枉法。人臣之義,事不避難。難而避之,誰為朝廷但此任者?”


  “昔齊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齊國大治。今日老夫就以這一百二十五名貪官烹之,而我大明之江山可立治矣!”


  丘橓全然沒有一句,將林延潮的話聽進去。


  林延潮將單子放在案上道:“都憲之言,下官不能苟同,敬將此單奉還。”


  “慢著!”


  丘橓一語而畢,六名錦衣衛進屋。


  林延潮見此道:“都憲此是何意?”


  丘橓麵無表情地道:“林司馬涉大案,乃辦案之重要官員,為免禦史被殺之事重演,老夫派錦衣衛貼身保護你,一食一坐即必須有人跟隨。”


  “丘都憲,信不過下官?竟要軟禁下官。”


  丘橓捏須道:“林司馬多慮了。老夫一生所行所為之事,皆俯仰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延潮冷笑道:“好一個對得起天地良心,敢問丘都憲對得起張江陵麽?”


  丘橓肅然道:“此事朝廷早有定案,你為何又問?”


  林延潮道:“丘都憲說張江陵貪汙兩百萬兩,為何最後隻搜出二十萬兩?張江陵之長子於獄中自殺,又如何解?”


  丘橓道:“那是因為張家早聽到風聲,將銀兩私寄於曾省吾,王篆家中。至於張敬修自殺並非老夫本意,所謂‘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老夫處置張府之事,件件得宜,而死者不可複生,汝為何贖伯仁由我之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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