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四十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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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月,朝堂上彈劾張居正的奏章多如牛毛。
彈劾奏章裏各等名目都有。
如說今日皇子誕生,加恩大臣,使居正在位,必進侯伯加九錫矣。
又說徐爵,馮保,張居正為朝堂三凶,今日之徐爵,居正之子房,今日之馮保,居正之趙高。
很多都是風聞言事,都沒有實據,但歪理說得多了,自然成了真理。
都說三人成虎,世人皆謗,這時換誰都不免懷疑張居正的忠誠,更不用說是才親政不久的皇帝了。
眾言官的彈劾之下。小皇帝終於食言,不再追究張居正的詔書成為一紙空話。
朝廷下詔張居正誣蔑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製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地畝,假以丈量,庶希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
剝奪張居正文忠之諡號。
在清算張居正的大潮下,林延潮在作什麽呢?
在兩次日講上,林延潮主講之時,曾委婉地以史鑒今,甚至直言進諫請天子中止對張居正。
但小皇帝卻沒有聽進去,這日林延潮說得直接了一些,甚至小皇帝當場甩了臉色,拂袖離開了講堂。
林延潮,朱賡從文華殿而出。
朱賡即向林延潮勸道:“宗海,眼下陛下最忌諱朝臣在他麵前提及太嶽先生的名號,你不但提及此事,竟還替他求情,這不是惹聖上不痛快嗎?”
“若非陛下念及你往日的情分,今日會於殿上斥責於你,甚至將你貶官。我倚老賣老勸你一句,謹言慎行,在宮裏能少說話就少說話,這才是長保平安之道。”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近日朝局劇變,陳經邦致仕,陳思育下詔獄。
結果沈鯉晉禮部侍郎,添補陳經邦的空缺,而朱賡呢,則晉為翰林院侍講學士兼掌院事,添補沈鯉的空缺。成為為翰林院掌院學士,既得清名人望,而且將來晉為內閣大學士的希望,也就更大。
朱賡在翰林院十幾年,以庶吉士奮鬥至今日,將無數狀元,榜眼,探花踩在腳下。
這官當得越來越大,這其中有什麽訣竅?
林延潮可以替朱賡答這個問題,朱賡的為官之道就是傳說中的但多磕頭,少說話耳。
但你若說朱賡是庸官?笑話,翰林院出身的官員,哪個是草包。而且朱賡對官場上運作,以及朝堂局勢判斷的功力,還要在無數官員之上。
朱賡這人明明如此有才華有野心,卻能低調內斂,這才是他的本事。
林延潮道:“多謝金庭兄好意提醒,我有分寸。”
朱賡歎道:“我也知你是替人奔走,但切記如何也不要把自己前途搭進去。你看閣老,尚書如何,哪個坐得長久的,唯有天子才是萬年,故而你切不可失去聖眷。”
朱賡也算是好意替自己打算,以為林延潮是在給申時行奔走。
林延潮道:“金庭兄,沒發覺近來陛下,經常取消經筵,日講嗎?而對我們臣子的態度也是愈加冷淡。特別是文忠公後,陛下親操大權以來,實是一日變似一日,以往我們侍直還能聽聞機密,現在陛下隻信任張誠,張鯨了。”
朱賡道:“宗海慎言,張江陵被天子奪了諡號,不可再用文忠公稱呼了。你這一句話,被有心人傳到陛下耳裏,那可是欺君之罪。”
“至於你說的,我也明白以往在殿上,天子與我們還有幾句玩笑話,現在卻始終沉著臉,親切的話也不說。”
“朝堂上那麽多大臣對張江陵彈劾,最終害得還是我等文臣,以往陛下信任多年的太嶽先生都如此,又何況我們呢?眼下陛下對每個大臣都有猜疑之心,故而隻信內宦,而不信文臣。”
林延潮聽了不由佩服,自己現在是身在局中,倒是不如朱賡旁觀者清,將皇帝的心意揣摩的十分明白。
林延潮不由道:“金庭兄真見事明白,幾日後,你就要去翰苑赴任了,沒人再能如金庭兄這般在禦前提點在下了。”
朱賡哈哈一笑,就在這時但見一名官員急匆匆地奔至殿前,卻被太監們攔住。
這官員滿臉焦急地道:“歸德府有急情稟告陛下。”
太監懶洋洋地道:“陛下,正在休息,什麽事都等陛下醒了再說。”
這官員道:“這如何是好?求公公通融一二,下官實有緊急之事。”
“什麽緊急之事能比陛下歇息更重要,若是陛下震怒,怪罪下來,陛下要你的腦袋,還是我的腦袋。”
那官員哀求道:“確實十萬火急啊,黃河秋汛,大水在歸德府衝開了黃河大堤,決堤七八處啊!百萬百姓無家可歸,求求你讓我見皇上一麵吧!”
林延潮與朱賡聽了都是吃了一驚。
而那太監則是道:“什麽事都給我等皇上醒了再說。”
那官員聽了連連磕頭道:“沿河百萬百姓危在旦夕,求公公讓我見聖上一麵吧!”
但這官員怎麽說,太監即是不理。
林延潮與朱賡走上前去,林延潮向這位官員問道:“歸德府決堤是怎麽回事?前年河道總督,不是將黃河大堤,剛剛修好的嗎”
這官員見林延潮鬥牛服在身,心道此人不是朝廷大員,就是天子近臣當下道:“這位大人有所不知,潘製台在時所修的新堤是無恙,但隆慶,嘉靖年間所修的舊堤卻被衝垮了。何況這一次汛情來得突然,我們絲毫也沒防備。”
林延潮聽了皺眉道:“什麽叫汛情來得突然?去年河道不是在黃河沿河設采水之地,每段河水春秋兩季都有取水稱重,若是汛情一起應是早有防備才是。”
這官員奇道:“這位大人,對河務知之甚詳啊。不錯,潘製台在位時設立的此製,並在黃河沿岸設立汛兵向官府示警。但潘製台去位後,新任河道總督言,這是江陵當國時的舊政,於國無益,當下將黃河沿岸的汛兵都撤了。以至汛情來時,我沿河各府等措手不及。”
“混賬!”林延潮怒不可遏。
朱賡見此也是吃了一驚,他幾時見林延潮動此雷霆之怒。但朱賡也是明白,這黃河汛兵,稱水測天象的法子,是林延潮向張居正,潘季馴建議的。當初為了此事,林延潮甚至差一點丟了官。
朱賡道:“此乃黨爭傾軋,也是沒辦法的事。”
林延潮歎道:“我並非是怪我這番苦心白費,而是恨若是能早向天子懇請結束這場黨爭,那麽這歸德府受災之事就能減免許多,也不至於這百萬百姓流離失所,食無所依。”
林延潮此刻十分自責,他一直瞻前顧後,老是盤算著如何既不得罪天子,又能阻止對張居正清算的兩全之策。
故而他放任朝堂上對張居正的清算,就想等待時機,故而盡管現在有了張四維,申時行的支持,但林延潮還是委婉地向天子進諫,也是怕擔了風險。
但他實沒料想到,清算之勢繼續下去,國家政局盡會敗壞到因其人而廢其事的地步。
朱賡勸林延潮道:“宗海,你已是盡人事,安能知天命呢,不必將一切過失都往自己身上攬去。”
林延潮仰天默然片刻,然後對朱賡拱手道:“多謝金庭兄提醒,吾五內俱亂,先告辭一步。”
說完林延潮快步離開了文華殿。
那官員見林延潮發了一通火,不明所以向朱賡問道:“這位大人是誰?為何對黃河汛兵之事如此上心。”
朱賡笑著道:“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講林宗海。”
那官員一驚道:“原來是林三元,這黃河汛兵之事就是他向潘大人建議。下官真失敬,失敬。”
朱賡笑了笑看著林延潮背影,突然麵色一凝自顧道:“不好,此子要生事,不行,老夫得立即去找沈肩吾商量。”
林延潮大步離開文華殿,路上聽見兩位太監在那議論。
“聽說了麽?潞王殿下向太後哭訴,說他不喜歡在衡州府就藩,改打算定在衛輝府就藩,說河南比湖廣離太後,皇上更近一點。”
“改在衛輝府就藩?那衡州府的王邸怎麽辦?百萬兩銀子就這麽白花了?還有這重新建一座王邸要多少錢?那文武百官能答允這事了?”
“七八十萬兩肯定是少不了,不過你管天家那麽多事。太後就皇上與璐王兩個兒子,一個坐了龍椅,另一個也要用心補償。都說老百姓最疼麽兒,天家也不例外,沒看太後,陛下對璐王的那個恩寵。這修建王府,是多少錢也得辦的事啊。你看馮保,曾省吾貪了璐王大婚錢是何等下場?百官們現在哪有人敢出來說話的。”
“唉,我看就算再抄幾個馮保家,恐怕這錢也不夠太後偏心的。估摸著這一次抄張江陵家的風聲是真的。宮裏都說張江陵這幾年貪墨的不在馮保之下。”
“咱倆怎麽沒那麽好命,生在天家。”
林延潮回到府門,直接進了書房,並吩咐陳濟川不許任何人打擾……
進書房後,林延潮坐在椅上凝思。
待將滿腔怒意盡是平息,胸膛中再也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後,林延潮拿出空白的奏本紙。
林延潮心知這封奏章一上,這三年來自己在翰林院裏悠閑的日子,就算是到頭了。
但此心已下,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