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以前中國人沒有自己的民航客機,被外國人看不起,花錢買人家的東西,還要受人牽製。現在不光有運-10,C919也出來了,論技術,一點兒也不輸給那些波音、空客,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民航業是這樣,金融業也差不多。……看著吧,中國的銀行早晚能排在世界前列!”
浦東機場衛星廳銀團貸款結果揭曉那天,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從三十九樓看去,尤其如此。S行以三十六億三年期贏得牽頭行。又一個漂亮的大勝仗。此外,W航空收購巴西機場管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權,S行報告書呈上去,反饋消息回來,對方相當滿意。雖未最後敲定,但十之七八應該是有了。剛好前不久中國與巴西簽署了“一帶一路”新聞交流合作協議,放在這當口兒做成這case,意義更是不同。W航空的老總是中國第一批空軍轉業,老民航,軍人做派,講話也是剛硬:“以前中國人沒有自己的民航客機,被外國人看不起,花錢買人家的東西,還要受人牽製。現在不光有運-10,C919也出來了,論技術,一點兒也不輸給那些波音、空客,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民航業是這樣,金融業也差不多。國有銀行的前景好得很。大家條件差不多的前提下,我肯定讓國有銀行牽頭。這次做好了,下次還找國有銀行!自己人先捧自己人,接著,外頭人才會一個個湊過來。看著吧,中國的銀行早晚能排在世界前列!中國人隻要用心做一件事,就沒有不成的!”
祝賀電話和短信不斷,一個接一個。趙輝索性把手機關了,泡了杯茶,站在窗前,久久不動,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告一段落,好像這四個字更合適些。
他想,此刻眼裏看見的,與當初戴副總眼中所見,該是並無二致。一樣的處地,一樣的視角。若非被逼到絕處,又有誰會舍生求死?這絕處,也是因人而異。各人餘地不同。一步之遙,這人還寬綽,那人竟已是到底了。逃無可逃。若是勉強苟活,真正是比死還難過的。
——三十九樓的視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卻還未至那種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樓,倒有些阡陌比鄰的親密意思。明晃晃的外牆反光玻璃,仿佛無數麵鏡子,夾雜著正午的陽光四散投射,刺得人睜不開眼。一隻腳還踏在地上,晃了兩晃。人有些暈,卻不難受。深吸一口,從鼻腔到胸肺,轉個圈再出來。窗台上那株蘭花,葉莖已出了花苞,心愛物什,舍不得糟蹋,往旁邊稍移開些。另一隻腳也跨上去。窗戶開到最大,足夠一個身子進出。
黃浦江上傳來汽笛聲,沉悶又宏壯,像極了這城市的底色。即便是鶯歌燕舞、熱鬧璀璨,其實也是藏了三五分,往裏收的,力氣不放在麵兒上。這城市的人,又有幾個說話是張口便來,不管不顧的?俱是屏氣斂息,笑不露齒。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還是事半功倍,真正難講。倒是有些沉著的氣度。總比那些張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氣。不論黃浦江這頭,還是那頭,差別隻在表麵,內裏的東西,著實是差不多的。他詫異自己在這當口兒,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緒起個頭,後麵密密層層,刹不了車,忍不住又苦笑。
腳,一步步移過去,終於到了邊緣。身子晃了兩晃。手扶住窗框。風打在臉上,汗毛一激靈,人也跟著猛地一顫,兜頭一盆冷水澆下的感覺。
隻當是蹦極,他對自己說。
上周,趙輝與東東去參加油畫比賽的揭曉典禮,在某中學的禮堂。最終是沒得獎。主辦方將所有的參賽作品陳列出來,供來賓觀賞。趙輝終於見到自己那幅肖像,之前東東怎麽也不肯拿出來。畫上,他倚著欄杆抽煙,頭微微前傾,似在沉思,眼神有些深邃,望不到底。斜地裏一隻手伸向他,看不出是誰的,空間上應是有一段距離。手心伸展朝上,憑空去觸趙輝的臉,像是撫摸,又像是探尋。那角度更像是托著趙輝的臉,下巴那塊。色彩上用了些心思,層次分明,也有些詼諧的意思。
“那隻手是我的。”東東告訴父親。離家出走那晚,他看到趙輝在陽台上抽煙。他本想走的,但不知怎的,竟躲在樹下,望了父親許久,一動不動,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父親。他用手做成半圓,托舉的動作,環繞趙輝的臉。雖然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隔開老遠,但感覺中,他仿佛真的觸到了父親,像在父親的下巴輕輕搔著。
“這幅畫叫《手心裏的父親》。”
趙輝定定地望著畫。
“我想要托住你,爸爸。雖然我還小,位置也低,但我想告訴你,我已經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幫著托住你,還有這個家。媽媽不在也沒關係,你有我,有趙蕊,還有周琳阿姨。就算天塌下來,你還有我們。——我的心不會騙我,我爸爸是個好人,我相信你。”
那天臨下班前,趙輝請了年假,出來時迎麵碰到陶無忌。“趙總。”這青年頓了頓,動作慢了半拍。趙輝也停頓一下。旁邊人來人往,見到他,叫聲“趙總”,都是尷尬的神情。趙輝一一回應,又朝陶無忌看,猜想他會如何。以兩人此刻的境地,在旁人眼裏,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他陶無忌挑的頭,辭職報告擺在那裏,演的好一出《逼宮》,一查到底的架勢。苗瘋子的關門弟子,也難怪如此。
“趙總,明天有空嗎?去趟巴城,吃大閘蟹。”他蹦出一句,“我開車。”
“買車了?”趙輝問他。
“借的。就是駕照剛拿到沒幾天,不能走高速。”
“行啊,慢一點兒沒事,兜風嘛。”
工作日路上果然順暢。走國道,一個多小時也就到了。趙輝說他:“拿我練手。”陶無忌道:“老駕駛員也不見得牢靠。”是說車禍那次。趙輝忍不住笑:“秋後算賬嗎?”陶無忌也笑,忽道:“其實,我挺懷念那場車禍。”
“為什麽?”
“總算有機會接近大領導了,心裏別提有多激動。”他道,“您別笑我,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從見到您第一眼開始,就在想,我該用什麽辦法討好您,讓您記住我。”
“坦率地說,我能看出來。”趙輝微笑,“年輕人嘛,這也沒什麽。”
“一直很慚愧,您總是把我說得那麽好。其實我可以打幾分,我自己知道。有時候反倒是因為您把話說在前頭,我要是不做得好點兒,就跟對不起您似的。”
“那也不錯。”
“跟曉慧分手後,說實話我猶豫過,既然苗總都當不成我老丈人了,我還討好他幹什麽?您對我這麽好,我索性跟著您算了。那些案子也統統不查了,睜隻眼閉隻眼。查出來又怎樣?不多我一分錢獎金,傷精神,還得罪人。”
“真的?”趙輝驚訝道,“那這幾天在審計組上躥下跳的小子是誰?你的替身?”
陶無忌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還是那句話,查誰我都無所謂,唯獨對您,一邊查一邊糾結。”
大閘蟹配黃酒。陶無忌要開車,便隻吃蟹不喝酒。趙輝說蟹性極寒,勸他多吃薑醋。他抓起一把薑便送進嘴裏,酸得眉毛倒豎。趙輝吃蟹很細致,拿工具,連腿裏的肉也剔得幹幹淨淨,吃完湊起來還是一整隻蟹。陶無忌說,趙總做什麽都是認認真真的。
“做人太認真,不見得好。”趙輝告訴他,歐陽老師去世前一晚,他與老師聊天,說做人太累,想要率性些。老師說,行啊,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不管好壞,隻挑喜歡的去做。“——終究隻是說笑罷了。你是怎樣的人,老天爺都給你定好了,再怎樣也出不了這個框去。天底下的事,對別人交代總是方便的,難的是自己對自己交代。”
他又說陶無忌:“所以你也不必糾結。怎樣的人,做怎樣的事。再給你一百次選擇,你還是會這樣。何況,我們不是說好了?”陶無忌知道他說的是那晚兩人定下的公事公辦,再不留情,瞥見趙輝臉上竟是毫無責難之色,心裏一酸:“趙總——”
趙輝揮了揮手,溫言道:“你不用說,我都明白。你沒有錯,你要堅信這點。你現在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否則我當初也不會推薦你去審計部。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你愈是公事公辦,就愈是證明我的眼光沒錯。如果你現在停下來,我反而不會原諒你。我說過,你是我的時光之沙。我做不到的事,盼著你能替我做到。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高尚的人,即便再逼不得已,也不要放棄理想放棄信念。不管生活變成什麽樣子,高尚的人總是值得尊敬的。——還記得白襯衫的故事嗎?”兩人不約而同想到那個下雨的夜晚,“所以記住,你現在做的每一件事,不光是為自己,還是為我。就算將來有再多人罵我,至少有一點他們要服氣——我挑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他說著,露出微笑。
“無論如何,我都敬重您。”陶無忌沉默良久,道。
趙輝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是個好孩子。很開心能夠遇見你。”
——趙輝的腳,緩緩從窗台上下來。瞥見不遠處的“上海1號”,已初具雛形,聳入雲層,像山頂蓄勢待發的鷹隼,隨時要振翅飛翔似的。連著陸家嘴那片林立的高樓,形態各異卻又渾然一體。花園石橋路1號,當初李瑩對他說的時候,他兀自笑,說浦東的路名好奇怪,像是小村莊的名字,有山有水那種。李瑩說浦東過去是小家碧玉的氣質,現在越發大氣——當得起這“1號”兩字。
趙輝依稀看見李瑩,在馬路上緩緩走著,從這條弄堂穿到那條弄堂,勞動劇場、煙紙店、輪渡口,還有浦東公園。她抬頭看他。她還是舊日模樣,衣著素淨,笑起來眉眼彎彎。“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聲音也是不變。他亦望著她,想去握她的手,不知怎的,卻總是夠不著。她的笑容始終那樣溫暖,又動人,與二十歲時一模一樣。她是個好女人。他一世忘不了她。他喉口有句話憋著,好不容易出來,卻是——“你放心”。他瞥見她點頭,笑容更燦爛了。她說:“花園石橋路1號,你上班時望出去便是,那是我家。”他使勁點頭:“我曉得,我曉得——”鼻子一酸,沒忍住,哭了出來。她還是笑,聲音像從很遠處傳來:“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他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你放心,放心——”竟停不下來。
歲月是有疊影的。倏忽間,人與事,影影綽綽,竟瞧不分明。唯獨心中感覺是不變的,條件反射似的,觸及舊傷口,猛然一凜,像在提醒,那段是抹不去的。一生一世的。結了疤,在心底築起厚厚一層,為的是讓人更堅強,後麵便是再被傷,到底好許多,有了緩衝的餘地。她便是他心裏的那層底。若沒有她,他不會是現在的他。
還有老師。趙輝前幾日去掃了墓,放了一束鮮花,還有一盒油墩子。他站在墓前良久,看老師那張小照片。黑白照,輪廓更分明,麵容也清臒。老師是個美男子呢。回憶與老師共同度過的那些日子,他耳邊反複回響著那句——“你是我最鍾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老師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下午五點,趙輝走出大樓,一眼便見到周琳在馬路對麵,朝自己揮手,旁邊站著蕊蕊和東東。他原地停頓幾秒,仰起頭,藍天白雲,空氣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氣。正是好時節。他快步走過去,一把將三人環住,摟得緊緊的。那瞬隻覺得便是天塌下來也沒關係的。路過的人都奇怪地朝他們看,想這家人倒是豪放,在大街上這麽抱作一團,也不知為了什麽。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初始。
蔣芮跳槽去國勝基金,照例又是請一眾老同學和朋友吃飯。在國金中心的利苑。眾人都說他請客規格高了許多,薪水應該不少。他笑而不答。席間有人問他,怎麽去的國勝。他依然不答,隻是插科打諢,又問程家元:“你幾時請客?”是指程家元評上分行先進的事。程家元同他開玩笑:“獎金還沒這頓飯錢多。”蔣芮道:“你是新貴。還有我們陶總,都是S行的未來之星。”陶無忌嘿的一聲:“不能跟你比啊,都高級經理了。”旁邊一人插嘴道:“而且還是領導親自點將,地位自然不同——怎麽,顧總也有女兒?”後麵這句壓低聲音,惹得眾人都偷笑。另一人道:“沒有女兒,認幹兒子不行嗎?我們蔣經理是什麽人,同一個招數能使兩遍?”蔣芮隻當沒聽見。陶無忌問他:“在浦東買房的事這下有著落了?”他扳指頭算:“一個廁所夠了,爭取今年把廚房掙出來。”又說新公司美女不少,“替你們兩位介紹介紹?”陶無忌道:“你先把自己搞定再說,五克拉的鑽戒早點兒送出去。”眾人又是一通笑。
結束後,陶無忌搭程家元的車去地鐵站。一路上微信響個不停。程家元說這陣子被一家貿易公司盯得很緊:“資質不夠,搞勁倒十足,不是請喝酒就是請唱歌。到底是客戶,也不好意思把他加黑名單。”說話間,電話又來了,那頭應該是十分熱情,連拒絕的餘地都不給。程家元一副生吞老鼠藥的表情,尷尬得滑稽。掛掉電話,程家元央求陶無忌陪他一起去:“我實在應付不了這些人——”陶無忌笑:“你是男的,難不成還怕他們吃了你?”程家元道:“我要是女的倒好了,一句‘媽媽規定我十點之前必須回家’,倒太平了。”陶無忌拗不過他,隻得答應。
路上有些堵,紅燈一個接一個。程家元問陶無忌:“去看過他沒?”陶無忌知道說的是趙輝,去年底判的,入獄三年。“上周剛去過,精神不錯。”又道,“還遇見了錢斌。”程家元嗯的一聲。他本來與錢斌並不十分對路。東園公司房開貸那筆,蔣芮和錢斌都是經手人,審計組還沒查到,蔣芮便已一五一十透了個遍。再去問錢斌,錢斌平常那樣軟弱的人,竟三緘其口,任人追問,隻是沉默。眾人因這事,便多少有些鄙夷蔣芮,都是趙總帶出來的,若是不得已也就罷了,這樣主動跳出來撇清,總是不太厚道。錢斌因這事差點兒被貶到前台,虧得趙輝素日人緣不錯,業務部兩位經理盡力保全,加之衛星廳項目又立了大功,這才讓他繼續留在業務部。
“趙總讓我向你學習。”那天從監獄出來,錢斌這麽對陶無忌道。這人終是有些木訥,半天隻這一句,前後不搭的。陶無忌也不知說什麽好:“——趙總一直對我很好。”錢斌主動與他加了微信。“以後有不懂的,就來向你請教。”客氣得過了頭。陶無忌猜想這或許是趙輝教的,一字不落地拷貝,也有些慌了:“哪裏,我們互相學習。”
到了約好的酒吧,陶無忌與程家元進去,見了貿易公司的代表,互相介紹,客套話說上幾句,便是喝酒。那人說今晚還有一位,馬上到:“我們公司的財務總監,大家見個麵。”程家元納悶:“你們財務總監,上次不是見過了?”那人解釋:“是新來的,前天剛剛上任。這位可不得了,我們老板親自挖來的,年紀輕,路子卻極廣。論聰明能幹,十個男人也不是她的對手。”程家元聞言一怔:“是女的?”話音剛落,便聽旁邊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兩位好。”
兩人聽這聲音熟悉,齊齊看去,不覺怔住了——
眼前的年輕女子,竟是胡悅,長發微鬈,妝容豔麗,邊說話邊脫去大衣,露出裏麵的紫色修身長裙,襯得身材曼妙婀娜。這嫵媚的模樣,與之前完全是判若兩人。兩人那瞬大腦短路,手腳不聽使喚,下意識地站起來,兀自沒回過神,動作都有些順拐了。她似是完全沒察覺,從手袋裏拿出名片,豔紅的指甲,雙手遞上:
“我是Lucy胡。初次見麵,請多指教。”燈光下,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