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彌有些不自在地低著頭。


  房間里的窗帘被半拉著,臉上有著零碎鬍渣的大叔就蹲在她面前,撩起了和服的下擺查看她的腿。綱吉就站在旁邊,同樣看著彌白皙姣好的腿部。


  「這種程度,很厲害啊……」剛開始掛著輕佻笑容的大叔在開始診斷之後收斂了臉上的表情,他手掌貼著彌的腿,不輕不重地按著彌的腿骨。


  「什麼?」綱吉出聲詢問。


  「啊……」夏馬爾半蹲在彌身前,抬頭看彌「你的腿是被列車碾過了嗎?斷的地方也太多了吧。」


  「夏馬爾。」綱吉皺緊了眉,有些急切地追問「你想說什麼?」


  「沒事。」夏馬爾鬆了手,站起來「她的腿在車禍時已經差不多快碾爛了吧,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還原了血肉經脈。只不過腿雖然也接上了,但有些斷痕根本沒辦法完全抹消。」


  說完,夏馬爾十分誠懇地對彌說「給你救回來這雙腿的人的確非常棒,還原到這種程度我都做不到。」他笑了笑,繼續問道「不過腿上的傷痕是怎麼弄好的?」


  「聽說……」彌看了一下沉默地站在原地的綱吉,淺淺笑「是換了皮。」


  「這樣啊。」夏馬爾點點頭,神情微妙「放心,雖然說如果是你剛出車禍血肉模糊那會,我完全束手無策的話,現在已經還原成這種程度了,我一定能治好你的。怎麼說也是可愛的女孩子,而且這麼好看的一雙腿,只能坐在輪椅上實在太可惜了。」


  「真的可以嗎?」彌有些訝異「真的能好嗎?」


  「請放心吧,我可不會對美麗的女性說謊。」他不著痕迹地看了一眼身邊低著頭的綱吉「我去拿點東西,一會幫你治療。」


  看著穿著騷包白西裝的夏馬爾離開,彌剛想拉上和服的下擺遮住自己,就看見一直站在一邊的綱吉走過來,蹲在她面前。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抿得平直的唇線,彌看見他伸出手,有些些微顫抖地觸及了自己的腿。她想要避開,又想到這個人為她找來了醫生,還是作罷。


  「碾斷……」彌聽見他嘴裡傳來模糊不清的低喃「換皮……」


  這些詞太過殘酷和血腥,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難安,可是卻和彌劃上了等號。


  「澤田君?」看綱吉長久不說話,彌輕輕叫了他一聲。


  「很痛吧。」綱吉的嗓音乾澀,仿若沒有力氣了一般說得極為小聲無力。彌沒有聽清,微微俯了俯身體「你說什麼?」


  「我說為什麼是你?」綱吉抬頭看著彌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眸彷彿裹卷著晦暗漩渦。他聲音低沉,像是在質問誰,可越說,語氣就越悲哀「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遇見這樣的事?為什麼會受這樣嚴重的傷?你痛不痛?腿骨斷了,要接上是不是很痛?究竟是傷得多重,多體無完膚,才會換皮?……」


  他說著,緊緊看著彌的眼睛。彌滿臉無措地回視著他,那雙黑眸里滿是陌生的隔閡。綱吉嘴邊的話突兀地停了下來,似乎從彌的眼睛里意識到他對彌來說不過是個剛認識的人,那些話那些感情,都只會讓她覺得困擾。綱吉看著彌的眼睛,然後忽然間,就苦笑了出來。


  「對不起。」他低聲說著,伸出手似乎想抱住彌。彌有些抗拒這個人的擁抱,可是看到他的眼睛,又莫名覺得有些心軟。綱吉的手臂摟過彌的腰,將彌圈在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放下你。」


  抱在懷裡的身體一如既往的柔軟。她早已在那麼多年裡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如今重新擁在懷裡,才叫人覺得完整。


  「澤田君沒有必要道歉,這又不是你的錯。」彌遲疑著,還是這樣說道。


  彌沒有做出回抱的動作,她有些不適應的看著綱吉擁抱她,將頭抵在她的頸窩。很緊密的擁抱,她都能感覺到對方心臟跳動的頻率,節奏有些亂。


  彌似乎聽見綱吉在她說完后胸口震動著發出聲音,不知道是笑還是哭。


  彌動了動手,想把綱吉推開「澤田君,你怎麼了?」


  冬日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柔柔地透過半拉的窗帘落在榻榻米上,坐在床邊的兩個人擁抱著。一個人悲哀,一個人無措。


  彌微微皺著眉,想更用力推開綱吉,就聽見綱吉喃喃自語般「對不起,保護不了你,也沒辦法替你痛。」


  彌一怔,腦海中似乎瞬間閃過電光火石般炸響的慘白,然後她忽然記起一個畫面。


  臨傍晚的天空,天邊絢爛的火燒雲,死寂晦暗的墓地,有個棕發的男孩背對著夕陽站著,棕發的髮絲被身後溫暖的橘黃色光芒照得溫暖,連同他的輪廓也像要被融化了一樣,可那雙眼睛卻熠熠發光的看著她,臉上又悲切又難過。


  『……我喜歡你啊,我好喜歡你啊,如果能替你痛苦就好了,替你難過就好了,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裡心疼你什麼都做不了……對不起,對不起……』


  彌愣愣地放開手,看著緊緊抱著她的這個人。他的棕發是很溫暖的顏色,和剛剛浮現的記憶里的那個男孩一樣「澤田君?」她小聲地試探著叫道,對方抱著她的腰的雙臂緊了緊,沒有說話。彌蹙眉,茫然無措地又看了一眼身處的房間,張了張嘴,確認一般又叫道「阿綱?」


  抱住她的這個人渾身一僵,然後聲音急促又顫抖地回答「我在,我在!」他抱彌的力氣似乎是想把彌揉進他胸口的血肉里,緊得叫人幾乎不能呼吸,可他仍像沒察覺到這點一樣匆忙回應著彌「我在這裡,彌,彌……」


  他嘴裡不停念著彌的名字,彷彿那幾個簡單的音節就像給予無限的力量。


  執念太深就容易受到傷害,可不管是澤田綱吉還是香取彌,都是固執的人。


  夏馬爾生生等到下午才又回到房間里,彌原本還有些緊張於治療過程,然後就被不知道哪裡飛來的蚊子叮了一下。隨後夏馬爾收拾東西交代復健的問題後走人,彌才恍悟治療已經結束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她也聽醫院的護士說過,當初她被送進醫院的時候腿已經保不住了,醫院都打算截肢了。可她的妹妹找來了一個帶著同樣面具的同伴,一小時不到就把已經稀爛的腿修補好了。只是修補好了之後皮膚上的血痕紋路太可怕,只好又換了皮。


  「能站起來嗎?」看著彌躍躍欲試的想要起身,綱吉立刻就牽住了彌的手「小心別摔倒,抓住我。」


  有些難為情,但彌還是聽話地抓住了綱吉的手,借力想要站起來。


  一向綿軟無力的腿部終於能被她粗略控制,彌站好后又企圖走幾步。只是她像才只能控制腿骨,腳掌完全不聽使喚,勉強往前挪了之後也控制不好平衡,幾次都摔在了綱吉身上。


  「慢慢來。」綱吉將彌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儘力幫她保持平衡「你別著急,彌。」


  走了兩步又差點崴了腳,還好綱吉迅速地就抱住了她的腰,重新放她站好。彌有些羞赧地掃過綱吉近在咫尺的臉,強行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到復健上去。


  彌快到傍晚了才被綱吉送回香取宅,比起還不熟悉路線的她,綱吉似乎對這條路熟到了閉著眼都知道怎麼走的地步。一邊輕聲和她說著話,一邊不知什麼時候就到了香取宅。


  彌身上沒有帶鑰匙,就去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粉色及腰發的妹子,櫻粉色的長發柔軟好看,同色系的眼眸也十分可愛「你回來了,學姐。」她揚起笑容讓開路,再對上綱吉時笑容就平淡了很多,像吩咐一樣「把學姐放在沙發上就好。」


  綱吉有些詫異地看著粉發妹子,卻也沒多問什麼,走進屋裡,把彌放在了沙發上。


  「安紙他們還沒回來嗎?」在沙發上坐好,彌才笑著問。


  「還沒呢。」粉發妹子的笑容熱情「不過晚飯前會回來的。」


  不等彌再說什麼,粉發妹子就看向身邊的綱吉,笑容熱絡的下逐客令「謝謝你送學姐回來,很晚了,我送你出去吧。」


  綱吉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彌就已經轉過頭,以為綱吉要走了而順著粉發妹子的話跟綱吉道了再見,綱吉只有回了聲再見,被粉發妹子送出門外。


  「我記得學妹當初是高一,現在應該已經畢業了吧?」感覺自己被心機girl趕走的綱吉忽然出聲問道。


  「不呢。」粉發妹子說是送,卻連腳都沒踏出門外,笑著回答「我早就畢業了哦。」


  說完,她便關上了門。


  「曦。」坐在客廳里的彌看著關上門的妹子「你不喜歡澤田君嗎?」


  粉發妹子轉過身靠在身後的門上,臉已經氣得圓鼓鼓的了,硬梆梆地開口「我寧願去喜歡后桌君也不喜歡他啊!」說完,她又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撲進彌懷裡「你也不許喜歡他!」


  安紙和后桌君果然是晚飯前回來的,默契地沒有多問今天早上彌忽然消失的事情。吃過晚飯之後,彌開始追問今天早上她要的奶茶,奶茶早已進了肚的后桌君表示他今天翻來覆去上天下海為了找她把並盛都翻了遍累得要死要活你竟然還問他要奶茶?最後在姐控安紙的殺必死目光中欺軟怕硬的表示他現在就去買,頂著夜色就走向了居民區里的便利店。


  並盛的這個冬天不是很冷,到現在也還沒有下雪,倒是在後桌君險險走進便利店的時候,一場冬夜的寒雨突至。


  看著外面突臨的大風大雨,想著就算有傘一會自己也得變成落湯雞的后桌君聳了聳肩,然後一轉頭就對上了剛買完東西,提著袋子等雨停的綱吉。


  「晚上好。」后桌君剛想移開視線裝作自己什麼都沒看到,就聽見對方十分從容地跟他打招呼,后桌君想了想,還是乾巴巴地回答「喲……」


  隨手拿起門口的幾杯奶茶結賬,后桌君也提著袋子乾巴巴地站在一邊等雨停。


  「是給彌買的嗎?」然而他旁邊那傢伙顯然不放過他「我記得她喜歡。」


  「嗯。」后桌君點了點頭。關於當年的事,他是知道得最多的,所以沒辦法像安紙那麼警惕防備,學妹曦那樣遷怒不滿,上次提醒跟綱吉說彌和他沒什麼關係的話,也不過是提醒對方他曾做過的決定。


  「彌是怎麼受傷的呢?」雨聲淅瀝,后桌君目不斜視的眼神已然傳達出任何不想交流的意思,可綱吉還是又問出了聲。本來已經決定不再回答,可偏偏這個問題剛好踩中后桌君十分在意又無法回答的點,他心虛地把視線輕飄飄地挪開,閉嘴不言。


  見后桌君面癱臉不說話,綱吉默然了一會兒,還是這麼說「謝謝你照顧她那麼長時間。」


  后桌君聞言皺眉「你用什麼身份來謝我?」他一向對語言不敏感,卻也在霎那間察覺到了綱吉已經轉變的心意「三年了,你又要回去找她?」


  綱吉笑著沒有說話,只是像想到什麼一樣,眼神溫柔「是我太可笑了。」他的聲音有些低,幾乎和雨聲融在一起「以為離開她,她就不會奔赴註定好的死亡。可是離開她,她還是會受傷,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遭遇其他的危險。與其這樣,還不如更努力的保護她。」


  后桌君緊緊抿唇,沉著地看著綱吉。


  「希望你能明白我說這些並沒有私心。」后桌君緩緩發出聲音「但她不能,也不會回去你身邊的,我們回並盛是為了她的記憶,等她好了我們就要離開。」


  「果然……」綱吉低著頭,忽然露出了一個笑,隨後帶著審視的眼神看向了身邊的后桌君「是你抹去了彌的痕迹,帶她離開日本的。」


  「重要嗎?」后桌君緊接著反問「你知道她在哪裡又能怎麼樣?」


  綱吉沉默地看著后桌君,不說話。


  「澤田綱吉,你的眼睛都能看到多遠的地方?」后桌君溫吞地出聲「從高中起,我就知道你們總有一天會分開。」


  「她總有一天會放下,會投進另一個人的懷抱。」


  「他們會有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在另一個國度另一片土地平穩的生活。而你,就再也不能進入她的人生。」


  后桌君摸了摸口袋,沒有摸到煙,才想起在彌抑鬱的那段時間染上的煙癮,在彌說不喜歡之後,被他隨手丟棄「這樣的人生對她來說才是幸福的。」外面的風雨還在下,后桌君頭也不回地筆直走進風雨中。


  那些話,何嘗不是他想對自己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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