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飛機在成田機場降落的時候,有稍許顛簸,不過在機場滑行一段時間,還是安全地停了下來。


  跨越了一個半球,從昨天開始坐了一晚上差不多十三小時的時間,終於在東京的冬晨降落。綱吉從機場走出來呼吸到日本冬天冷冽的空氣的時候,都忍不住欣喜許多。


  不知道什麼時候,三年就過去了,時間匆匆得讓人什麼都抓不住。


  「真是好久都沒回來了啊。」站在綱吉身邊的山本武咧著嘴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來。輪廓分明的青年,眉眼銳利,一頭黑色短髮利落非常,可笑起來卻叫人覺得十分親切開朗「這次回來肯定會被老爸狠狠教訓一頓。」


  義大利龍蛇混雜,局勢千變萬化,綱吉好不容易將其穩定了些,才找到這次機會能回並盛過年。


  綱吉笑了笑,掃了一眼東大的方向,溫柔內斂「走吧,還要快點回並盛。」


  冬天的天空是碧藍色的,如水洗過的淺色牛仔褲一樣,清透好看又泛著寂寥的冷色,沒有半朵雲。天氣很冷,說話間呵出一股白氣,綱吉和山本武上了竣工開通不久的特快,徑直回了並盛。


  故鄉還和回憶中的一樣,並未產生太大變化,只是周圍的面孔大多陌生,物是人非。


  路邊的常青樹還綴著葉子,各家庭院里的樹木卻只剩了光禿禿的樹枝。冷風蕭索著,天氣陰濕寒冷,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路上的行人很少,大概是天氣太冷了,行走過的路人也都是匆匆的走向家的方向,倦鳥還巢一般。


  在這樣的場景中,有個老老實實坐在寒風中的人就格外顯眼。綱吉原本也只是一掃而過,可視線移過了,卻又偏偏一寸寸地挪了過去,盯住了背對他們坐在長椅邊的那人。


  那是個女性,手裡拿著一塊小畫板正在寫寫畫畫,明明那麼冷,卻還徒手執著畫筆。黑髮從長長的垂下來搭在長椅邊,是綱吉所熟悉的弧度。


  只是那麼一個背影,只是那麼一張畫面,可綱吉卻彷彿已經感覺出了那是誰,平寂的心中頓時有什麼長眠的東西破土而出,欲在這凜凜冷風之中開出最動人的花。


  綱吉有想過這次回來會不會遇見她,甚至想過會在哪裡遇見。


  會不會在那條他們經常一起上下學的路,會不會在他們經常碰面的街頭,會不會在這個小鎮子的隨便某個地方,他們似乎就碰見,重逢。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是驚訝還是詫異,或者會安靜地無視他,還是平靜地跟他寒暄幾句,像是什麼都已經放下了一樣不遠不近的態度。屆時自己又該怎麼辦,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平淡的對話,疏離的客套,會不會忍不住笑出來,用難以掩飾的目光追隨她的背影。


  可是真的看見她了,想的那些似乎就都沒有用了。他那以為早已在過去三年中漸漸消散的感情,忽然從冬眠中醒了過來,就在他看見她的背影的那一霎那,就在他發現她的那一刻。


  控制不住的生長。


  手指是冷的,臉也被吹得很冷,全身上下都彷彿被凍住了一樣。只有眼睛,只有映出了那個人背影的眼睛,燙得難受。


  綱吉終於發現自己竟然不能看她一眼。只那麼一眼,心中大廈將傾,心中防備盡垮。


  「阿綱……」走出幾步的山本武發現綱吉沒有跟上,回頭去看,卻見對方怔怔地注視著另一個方向,山本武順著綱吉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一抹在冷風中的背影,隨手挽起長發的動作溫婉動人。


  他並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當時彌沒和綱吉一起過來,他也覺得可能是因為彌想念完大學或還不想接觸他們正在做的事。他從沒想過這兩個人會分開,畢竟他們從初中就在一起,一直到大學。他親眼看著這兩個人是怎麼從陌生漸漸變得親密,誰都無法替代對方一般的站在一起。


  雖然後面有敏感地意識到什麼,但看到提起彌時綱吉的神情,他也就不再提了。


  又是一陣風吹來,冷風刺痛了臉頰,綱吉卻聽見那個背對著他坐在那裡的人低呼了一聲,隨後她手中的白紙被風吹起,打著卷就飄過到了路邊,停在他腳前。


  她轉過頭來,目光追隨著被吹飛的畫紙,隨後自然而然地看向了畫紙邊站著的男人。霎那,視線相接。


  綱吉一瞬間就低下頭去,怕對視過久就泄露了他在看見對方黑眸時迸發出的狠重的情緒。他蹲下撿起了地上的畫紙,壓抑著奔涌著的情緒的同時,感覺到了久違的絕望。


  回來了,相遇了,重逢了,又怎麼樣呢?


  難道還能對她說,我好想你,好想見你嗎?


  山本武看著綱吉撿起畫紙,一時間有種迅速轉身離開這裡的衝動,可他就在這個尷尬的場景里,只有運用自己的天賦技能摸了摸頭,天然地跟彌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啊,彌。」


  「啊?」坐在長椅上的女人穿著白色的冬裝,領口上一圈白絨絨的毛,她歪了歪頭看向山本武,露出一個山明水凈的漂亮笑容來,輕聲慢語地問「你認識我嗎?」


  綱吉聞言下意識地抬眸看向彌,正見對方也緩緩回視他,笑容溫吞,眼神透著陌生。


  「我當然認識你了。」山本武的反應天然得多,他朝彌走近了幾步,開朗地說著「怎麼也同學了那麼多年,一段時間沒見就忘記了嗎?」


  「抱歉。」彌還坐在椅子上,有些歉疚地皺起眉頭,解釋「前幾個月出了車禍,忘記了一些東西,也才回國,還沒接觸過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們相識,對不起。」


  「車禍?」綱吉比山本武反應得更快,他幾乎在彌話一落音就反問了出來,有些緊張地看著彌的眼睛。他不禁走近彌,口吻關心又擔憂「你什麼時候出的車禍?你還出了國?」


  在彭格利呈上的情報里,他從來不記得有記錄過這些事。可是彌,也不像是為了不面對他而說謊。


  「前……前兩個月。」彌像是被綱吉有些著急的關切嚇到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結巴的回答「在中國出的車禍,我那邊的朋友告訴我,我好像在中國呆了兩年多了。」


  綱吉滿臉獃滯地看著彌「……兩年多。」


  彌點點頭,看著身前站著的棕發男人,疑惑地問「我們也認識嗎?」


  綱吉啞了嗓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腦袋還盤旋在情報造假的事情上,彌陌生又禮貌的話又像冰一樣凍在心頭。她怎麼能出車禍呢?她怎麼能忘記呢?她怎麼能忘記他們之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又忘記他呢?


  他情願她恨他,也不想被她當作曾經認識的陌生人來對待。前者至少還能活在她的記憶里,後者卻已經和她毫無關聯。


  「我們都是同學啊哈哈哈哈哈。」看綱吉沉默下來,山本武立刻解圍一般說道「不過傷得嚴重嗎?還能想起來以前的事嗎?」


  「不嚴重啦,醫生也說常接觸以前的生活環境的話,很快就會想起來了的。」彌笑著回答,坐在椅子上不動,神情卻活潑開朗「我也是為了快點想起來才來日本的,聽說我以前在這裡生活。」


  「那彌有想起來什麼嗎?」山本武問道。


  「還沒有,或許是因為我才回來沒幾天吧。」彌笑著回答,看起來很樂觀「哦,對了。」她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還沒請問你們的名字」


  「我叫山本武,和你可是從初中開始就是同學了。」山本武笑了笑,又拍了拍身邊沉默的綱吉,聲音放緩了一下,忍不住認真地介紹給彌聽「他是澤田綱吉。」


  介紹完,山本武就緊接著問道「能想起來什麼嗎?」


  「誒……」彌揉了揉腦袋,然後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山本君。」


  綱吉一直注視著彌,沒有說話,或許彌也察覺了他毫不掩飾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去和山本武說著話「喂!」忽然一聲叫喊在不遠處響起,綱吉轉過頭就看見一個黑髮的男人正推著輪椅小跑過來,那個男人面生,給綱吉的感覺卻很熟。


  「不是叫你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嗎?!」黑髮男人毫不客氣的朝彌吼「萬一你被拐走了爸爸怎麼辦?!」


  「什麼呀,山本武和澤田君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彌急聲反駁,義正言辭地回答「還有誰是你女兒了啊!」


  「除了爸爸誰還會這麼耐苦耐勞的照顧你啊!大冷的天推你出來玩還弄壞了輪椅還苦兮兮冒著寒風扛去修!」綱吉聽著兩個人感情甚篤的吵鬧,眼睛卻緊緊盯著那個男人手裡的輪椅。他看著那個男人走過來,將一直坐在長椅上的彌橫抱起來,小心地放在輪椅上,頓時心中即使早有預感也控制不住地抓住了那個男人的手「彌的腿怎麼了?」


  后桌君隨手將毯子鋪在彌的腿上,表情淡淡地掃了綱吉一眼,不說話。


  「沒什麼的。」見對待外人一向如此的后桌君又讓氣氛尷尬了起來,彌急忙擺擺手「也是車禍的時候受的傷,已經快好了。」


  「這叫快好了嗎?」彌的態度含著對陌生人的疏遠和禮貌,讓綱吉立即就有些怒意地反問回去。他放開了后桌君,轉而抓住彌的手。彌的手很冷,沒有戴手套,又在寒風裡寫寫畫畫了一段時間,早已凍得通紅「你剛剛一直都沒站起來過,腿也沒動過。你還能不能站起來?還能不能走路?還能不能跑?」


  他話語急促,血液在血管里流竄得極快,有些失控地緊盯著彌。


  彌像是又被嚇到了,急忙掙脫了自己的手,又覺得這樣很奇怪,訕訕地回答「我……我沒事。」


  「澤田君。」說話的是后桌君,他推了推彌的輪椅往後拉,隨後轉了個彎「這和你好像沒什麼關係。」


  坐在輪椅上的女人還拿著畫板,聞言也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綱吉神情晦澀,不再說話,他低頭看了一眼握在手裡的畫紙,紙面上描繪著的是跳躍在電線杆上的小鳥,他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出來,難看極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