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寧珞的心「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便握住了景昀的手,她清晰地感受到景昀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景大哥……」她擔憂地叫道。
景昀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平靜了下來,朝著寧珞笑了笑:「沒事。」
說罷他便拉著寧珞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回身將房門掩好,就好似俞明鈺仍在房中休憩一般。
離內室一步之隔的外廳中,盛和帝背門而立,正在看牆上掛的一副八駿圖,八匹駿馬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右下角是景晟的印,而右上角卻是俞明鈺題的一首詩,那字跡柔媚,儼如其人。
腳步聲響起,盛和帝便轉過身來,看著景昀和寧珞推門而入,眼前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容沉肅的青年,只這麼一眼,他便心中一陣激蕩。
這些年來,他時時讓景昀陪龍伴駕,看到他的時候可能比另外幾個皇子都要多,景昀的眉眼酷似俞明鈺,性情行事卻和他年少時十分相像,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幾乎抑制不住對景昀的喜愛。
然而因為曾經的那個承諾,他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景昀為他人子,而如今更是能無時不刻地感受到自己兒子對他的怨懟和疏遠。
「起來吧,」盛和帝上前一步,虛扶起跪下見禮的兩人,「朕此來,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寧珞一聽,立刻想要告退迴避,景昀卻握緊了她的手,沒有讓她離開的意思。
「珞兒你也留下來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迴避。」盛和帝和顏悅色地道,「坐下說話。」
景昀沉默著坐了下來,寧珞則悄然奉上了茶水,站在了景昀身旁。
「這些年來,你一直呆在定雲侯府,呈瓚將你教養得很好,忠心可嘉,朕讓李侍郎擬了個摺子,將他由左僕射升為尚書令,你看如何?」盛和帝微笑著道。
呈瓚是景晟的字,這是要替景晟加官進爵。
寧珞的心裡一緊,忽然覺得盛和帝下了一步臭棋,以景昀的脾氣,只會覺得盛和帝這是在侮辱景晟和侯府,這是關己則亂嗎?
「陛下用人自有章程,容不得臣下置喙。」景昀漠然道。
盛和帝無奈地看著他:「昀兒,你這是要氣到什麼時候去?畢竟你是朕的兒子,父子哪有隔夜的仇,氣過一陣也就……」
景昀打斷了他的話:「陛下你說笑了,臣是陛下親封的定雲侯世子,陛下忘了嗎?」
盛和帝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眼中陰雲密布:「你這是何意?難道真相大白之後,你就不想認祖歸宗嗎?」
景昀抿緊了唇,指尖都略略發抖,好一會兒才道:「陛下又是何意?難道你搶臣子的妻子未遂,又想搶臣子的兒子嗎?」
空氣驟然凝固,盛和帝的胸脯急劇地起伏,顯而易見,他在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怒氣。
良久,盛和帝深吸了一口氣,漸漸平靜了下來,語聲中透著幾分悲涼:「朕念在你母親的份上,不怪罪你這些胡言亂語。朕和他們之間的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懂,你也不必來指責朕的不是。認祖歸宗,想必也是你母親的意思,你難道也要忤逆嗎?」
景昀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愕然直視著盛和帝的目光:「怎麼可能是母親的意思?」
「你母親從前和朕約定,只要她在,就不能將你從她身邊帶走,」盛和帝低聲道,「可如今她卻選擇了離開,難道不就是想讓你認祖歸宗嗎?」
景昀怔了片刻,輕笑了起來,好像在嘲笑著什麼。
「昀兒,不管你信不信,朕一直盼著這一天,」盛和帝的聲音再度急切了起來,「朕已經都想好了,就說你當年是明惠皇后所出,只因為八字和湛兒不合,深怕有所損傷而寄養在侯府,如今經欽天監測算后……」
屋外響起了一陣喧嘩聲,盛和帝停下了話語,眉頭深鎖。
過了片刻,田公公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定雲侯過來了,求見陛下。」
盛和帝沉默了片刻道:「宣。」
景晟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步履蹣跚,景昀見狀立刻上前攙住了他住了他。
盛和帝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扶起想要見禮的景晟:「呈瓚,不在朝堂便不要多禮了。」
景晟掙脫了景昀的攙扶,和盛和帝對視而立。兩人自小相識,又是親戚,於公,景晟一直忠心輔佐,殫精竭慮;而於私,年少時抵足而眠的情意在那一場意外之後卻再也無法彌補。
三十多年來的往事恍如雲煙,在兩人的目光中緩緩而過。
曾經的他們,也只不過是一群肝膽相照的少年,有著為國為民的勃勃雄心,有著纏綿悱惻的快意恩仇,然而,所有的恩怨,最終都將在歲月的長河中化為一道淡淡的嘆息。
他慘然一笑:「陛下……明鈺她……走了……」
痛苦之色在盛和帝的臉上一閃而過,他低聲道:「呈瓚,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委屈你了。」
景晟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九五之尊,身為臣子,他對於自己輔佐的這個帝王盡心儘力、無怨無悔;可身為男子,看到這個讓他失去愛妻的罪魁禍首卻無法淡然處之。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艱難地道:「不,陛下,這些年我很高興,明鈺一直就在我身旁,我能看得到聽得著,還為我生兒育女,我不知道有多高興,而且……她臨走時說了,這輩子,她喜歡的就是我一個人,我……心滿意足。」
盛和帝的表情僵住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道:「你高興就好。」
「陛下還有什麼事嗎?夜深了,該回了。」景晟下了逐客令。
盛和帝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朕是和你來商量昀兒的事情的,朕想讓他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景晟的身子晃了晃,輕聲笑了起來,他看向了景昀,「一切都讓昀兒做主吧,他已經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我沒意見。」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景昀身上,淡然、不安、期待……
景昀默默地撩起衣袍跪了下來,恭敬地朝著盛和帝磕了一個頭:「陛下,承蒙錯愛,臣不勝感激,然臣對陛下只有君臣之情,不敢有父子之念,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說罷,他又轉過身去,朝著景晟也磕了一個頭:「父親,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是定雲侯府的世子,這一輩子都只願和定雲侯府共進退,還請父親不要嫌棄。」
景晟縱聲大笑了起來,上前扶起了景昀,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幾近哽咽:「好,昀兒,有兒如此,足慰平生!」
盛和帝的臉色鐵青,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這……是你的真心話?」
景昀扶著景晟後退了一步,神色冷峻,面無表情:「陛下若能允之,臣自當一如既往恪守臣子本分,為陛下、為大陳盡忠職守;若陛下不能應允,臣也但憑陛下處置,不敢有半分怨言。」
室內一下子悄寂無聲。寧珞緊張地左看右看,手心滲出汗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緩解這幾近窒息的氣氛。
良久,盛和帝深吸了一口氣,鐵青的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
「好,」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景昀,「恪守臣子本分,盡忠職守,景昀,你自問你這幾日做到了嗎?」
盛和帝的聲音清冷威嚴,這一瞬間,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天雍容天子。
景昀一凜,這些天他為了避開盛和帝,的確很多要緊的事情沒有親力親為,而是交給了兩位左右郎將。
「身為朕的羽林郎,瞻前顧後,三心二意,朕不敢相信,你還是從前那個果敢決斷的定雲侯世子嗎?若是有朝一日北周大軍壓境,你也能為了這些雜事貽誤戰機、釀成大禍嗎?」
盛和帝一問接著一問,咄咄逼人,言辭犀利。
景昀獃滯了片刻,垂首道:「陛下教訓得是,臣知錯。」
盛和帝點了點頭,淡淡地道:「你知道便好,明日寫個宮防的奏摺上來,將功補過。」
景昀本能地應了一聲「是」。
盛和帝舉步朝外走去,剛到門檻邊,門外便有候著的人推開門來。他抬腳剛跨出門檻,卻又停住了腳步。
月光清涼似水,灑在了廊檐下,盛和帝的背影孤單而凄清。
「呈瓚,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一步錯,步步錯嗎?」
他低聲問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侯府。
這個背影一直留在寧珞的腦海里,以至於一連好幾天她都夢見了盛和帝那個背影。
其實盛和帝的神情和景昀真的很像,那晚兩個人都面無表情地對視時,真有一種翻版的感覺。
然而景昀的選擇也毫無錯處,這將近二十年的相處,景晟對他付出了很多,更何況又有俞明鈺的死攪在裡面,景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盛和帝的安排的,而寧珞私心中也不願景昀成為一個皇子。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盛和帝讓寧珞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就算是九五之尊又如何?心愛的女人離他而去,疼愛的兒子又不願認他。
還沒等寧珞從盛和帝那孤單凄冷的背影中擺脫出來,定雲侯府卻又出事了。
這一日景昀回府去向景晟請安時,卻發現房中空無一人,景晟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封書信,信中言辭切切,只說他在侯府睹物思人終無法介懷,只願寄情山水,尋仙問道,盼著能有一日得聖人垂憐再見俞明鈺一面。
所有的印信都留在了桌上,景晟這算是辭官脫爵飄然出世了。
「昀兒沉穩豁達,珞兒賢良淑德,定雲侯府交給你們,我很是放心,你們要孝敬祖母,教養弟妹,若此生有緣,再來相見。」
大長公主聽了此事,茫然了片刻,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了一聲長嘆:「隨他去吧。」
天氣漸漸地暖和了起來,眨眼便快到五月了。草長鶯飛,花木欣然,京城內外一派勃勃生機。盛和帝的生辰就在五月底,今年恰逢四十大壽,已經陸陸續續有道賀使團入京,景昀的公務更是日漸繁忙。
定雲侯府人少,寧珞的四個貼身婢女現在又都是個個能獨當一面的,將府里的事務處置得井井有條,倒也用不上寧珞操心,她倒是把心思多多用在了景錚和景曦的學業上。
景曦過了年便十三了,五月開始便入了女子堂就讀,而景錚經此變故也越發懂事了,習武從文越發刻苦。
端午的時候,全家人在一起包了粽子,掛了艾草和菖蒲驅邪避惡,和從前相比,大長公主反倒平易近人了好多,時常從小道觀里出來和小輩們一起用膳、閑話家常。
百日過後,守孝的禁忌少了很多,寧珞帶著家人一起去了一趟太清山,散心兼祈福,祈願俞明鈺在天之靈能護佑定雲侯府,更能護佑不知所蹤的景晟平安。
日子漸漸平靜了下來,這一日,寧珞正拿了塊帕子跟著瓔香學繡花,端午的時候瓔香綉了好多香包,寧珞看著歡喜,便想親手替景昀綉上一個。
帘子掀了起來,紫晶笑吟吟的臉探了進來:「少夫人,娘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來看你了呢。」
寧珞又驚又喜,怎麼母親和伯母今日怎麼會來這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