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化城
看著地上逐漸融進泥縫裡的渾水,我震驚地睜大了眼。
「這是——」
這是水?可是它、它剛剛明明還是一碗米飯的啊,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一碗水了呢?!還是一碗帶著陰氣與死氣的廢水?!
我猛地沉下了臉。
不,不僅僅是廢水,這水裡還有其它的味道,是——
「聽碧,你去看看這水。」沉新手一松,那木碗就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笨重的聲響,「我對水沒有你熟悉。」
我點點頭,這正合我意,便上前一步,蹲下/身仔細地看了那正漸漸沒入泥里的水一番,覺得還是有些不確定,就伸手輕輕蘸了一點在指尖,放到鼻尖聞了聞。
——不錯,就是這個味道,錯不了的。
「怎麼樣?」沉新在我身後問。
我定了定神,捻了捻指尖,將那些水捻沒了,這才站起來,回過身道:「這水裡纏著的死氣陰氣不用我說了,你也看得見,想來這水是從河裡取的。還有,這碗水是廢水,而且……不僅如此,這裡面還摻雜了零星的化形珊末。」
「化形珊?」他眉一皺,「你確定?」
我點點頭:「量很少,我也是仔細辨別了一番才確定的,但肯定有。」
他就交叉起雙臂,背靠在橋墩上問我:「這化形珊很常見?凡間城鎮里都能有?」
「當然不是。」我沉聲道,「它生長於萬裏海底深處,一百年出芽,兩百年身死,再經過三百年的海水沖刷沉澱,才能形成一塊指甲那麼大的珊瑚礁。而且這化形珊很挑地方,只有在鯤辛所居之處才能偶爾見到它們,鯤辛本就少見,它們就更是罕見了。怎麼會是一種很常見的東西?」
「它是禁物嗎?」他忽然問我。
我一愣:「它們雖然功效奇特,但爹爹也沒有禁了它……」
「那不就得了,」沉新冷哼一聲,「既然不是禁物,那它對蘇晉來說自然是唾手可得的了。聽碧,看來你回去后要讓你們海里的止入名單上多一個人了。」
「化形珊……」一直沉默著的洛玄冷不丁開口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東西?」
「好東西。」沉新優哉游哉道,「能幫修鍊到緊要關頭的精怪一把,助它們早日化成人形,若是那精怪已經修鍊成人形,也可以服下,化成人形的時間會變得長一點,只不過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噬罷了。一般來說,能給精怪用的東西,凡人都能用,且裨益甚大,只是——卻不知這城裡的凡人,喝它有什麼用就是了。」
他看向我,微微一笑:「聽碧?」
「我不清楚。」我蹙了下眉,頭一次為自己沒有摸清水中萬物而感到懊惱,「我只知道若是凡人喝下廢水,就會五氣不通,陰陽無序,長此以往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這化形珊給凡人喝下去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沒有記載過的先例。」
一時間,我們三人誰都沉默不語,只有風聲與水聲泠泠響起,緩緩滑過我的耳邊。
「看來,這城裡的古怪還不少啊。」沉新的輕嗤打破了沉默,他伸手揉了揉手腕,狀似無意地問向洛玄,「洛玄,你還記得這碗米飯是誰給你的嗎?」
「不是給我的……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洛玄輕聲道,「有四個人在煮著兩碗大鍋,一鍋米水,一鍋米,很多人都在喝……」
他在說什麼?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指的是何,倒是沉新神色一頓:「施粥?這城裡竟還有人施粥贈飯?」
施粥?
我也懵了:「這覆河城與外界不通,沒有外人流入,不存在流民的問題,這城裡看著也不像是災荒盛行的模樣,人人都過得還不錯啊,怎麼還會有人施粥贈飯的?為了政績和名聲?可這裡不通外界,也沒有官升——」
說到這裡,我忽然察覺到了不對勁,猛地住了口。
沉新也是眼神一凜。
不同外界,無官可升……
沒有外人流入……
周圍的水聲和風聲在我耳中頓時變了一個調,水聲不再泠泠,風聲也不再和緩,所有的一切都透露著無言的詭異。
我心中大震,有個念頭在我心中逐漸成型,但是——這太過匪夷所思了,簡直——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新——」
「這城裡處處都透著古怪,一切都不對勁……」洛玄打斷了我的話,他抱著長冥,低著聲音緩緩念道,「言言曾經說過,天下縣邑,俱設衙役……衙中設令者一人、判者一人、輔者二人、隨行若干……良田租制,以縣令故,秋後三月,交租中廩……桑織歸私,按縣令故,春后三月,交稅下廩……」
他像是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人,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只是乾巴巴地低聲繼續念下去:「這裡沒有良田,沒有桑織,沒有衙役,不符合言言念的郡國志……這座城有問題,從一開始就有問題,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走。」沉新一下從靠著的橋墩處直起了身,「我們去施粥之所看看,洛玄,帶路。」
洛玄一臉茫然地抬起頭:「我不記得了。」
沉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沉新。
「還是我來吧。」我見沉新大有一劍戳死洛玄的態勢,連忙上前道,「洛玄,你還記得大致方位嗎?」
洛玄想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好,這化形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只要靠近一些,我就能分辨出來,不過這珊末的量很少,恐怕要耗費一些時間。」
洛玄這人……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他,說他可靠吧,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說他不可靠吧,他又看出了那碗飯有問題,而且來了這麼一番驚天之語,要不是他,我們還真可能到最後也發現不了這座城的問題。真是說他不對,誇他也不對,我都被他弄得無力了。
想來,他這樣的人也只有周姑娘才能和他相配了,只可惜周姑娘她……唉,不說也罷。
「不用這麼麻煩,」沉新綳著一張臉道,「人有貪性,就算衣食無憂,有人施粥贈飯還是會有一大批人過去的,我們只需要去找人最多的那個地方就行。洛玄,你剛才從哪邊走過來的?」
洛玄這一回想了很久,直想得沉新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我也開始懷疑他已經不記得了時,他才道:「我記得……是西邊。」
西街來來往往的人明顯要比我們方才一路行過來的多多了,原來今日街上人少的緣故並不是因為日頭太烈,而是全都集中到這西街來了。
不過這條街上人雖然多,但也沒到摩肩接踵的程度,想來這座城其實並不繁華,只是玩物小吃等市集之物一概不缺,所以才給了我一種這裡很繁華的錯覺。只是現在想想,這繁華來得也很怪異,沒有外來物品流通,此處的匠人也並不多,這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來得實在奇怪。
行徑西街,看著周圍來往吆喝的攤販與行人,死氣將這條街籠罩得一片灰濛,人人臉上身上都蒙著一層死氣,卻都笑逐顏開,熱鬧無比,活脫脫一副凡間鬧市景象,可我看著卻只覺得詭異陰森,想起之前洛玄所說的話,就更不自在了。
走著走著,我就忽然想起異志中所講的那個鼠精故事來。
鼠精幻葉,化作城,化侍妾,化燈火,欲迷路人之眼,引其入內,觀其如玩物之像,待興寥,便吞食入腹,以人皮覆葉,比之葉妾更似人態,復引三人來,循復之。
下意識地想起這一段話,我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連忙撫了撫手臂,跟緊了沉新的腳步往前方正零散排著隊的人群走去。
沉新說得不錯,這西街人來人往,但多數人都往一處走去,遠遠的就見到了兩排長龍,龍頭處支著一頂帳篷,裡面正有兩口大鍋緩緩冒著蒸汽,還未近前,我就聞到了粥飯之香。
我只走到了離那施粥之處有三丈遠的地方就停住了,沉新伸手攔下了我,對我們搖了搖頭:「不用看了,這裡的味道和剛才那碗飯的味道一模一樣,看來都是由廢水幻化而成的。」
我心裡一緊:「可是為什麼?這——」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正在施粥贈飯的府邸門匾,「這張府里並無什麼特殊的氣息啊,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讓其他人喝下這種東西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不是張老伯他們的錯。」一個聲音在我們左側響起。
「譚姐姐?」我循聲看過去,正見譚蓁從人群中走出,一身環佩輕響。
「神仙妹妹。」譚蓁走到我跟前立定,對我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即刻恢復了凝重的神色,「他們府里的人也都喝這種粥,吃這種飯。不,應該說……這座城裡的所有東西都是由這種水幻化而成的。」
雖然這個預想我早就想過,但聽她這麼說,我還是驚到了:「你是說,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譚蓁點頭:「恐怕如此。這裡的人從生下來就用這種水,若是普通凡人,早就死在了襁褓之中,可這座城還是這麼繁華,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面上露出幾分困惑來,「難不成這正是這座城隱於世外的緣故?」
「它不存在。」洛玄冷冷道,「也不該存在。」
「難道是引魂燈?」我看向沉新。
沉新想了一下,搖頭:「不是它,它雖然厲害,但也厲害不到這個程度,它沒有那個法力。」
「那就是——蘇晉?」
「他還真是厲害。」沉新聳聳肩,算是默認了我的猜測,「竟然憑空造出了一座城。我說呢,這城與世外隔絕萬年,怎麼這裡的人說話還是和外面一個樣子,原來這是一座化城啊。」
「化城?」
「化城,就是——」
「譚姐姐!神仙姐姐!」沉新剛要解釋,不遠處傳來的一陣興高采烈的叫喚聲卻打斷了他的話,十白在橋上對我們興奮地揮了揮手,不待我們開口,他就小跑著來到我們跟前,沖我和譚蓁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阿白?」譚蓁率先反應過來,沖十白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怎麼在這裡啊?」
「我來給我娘買葯,」十白舉起手中一個包好的藥包,「蘇大哥說,我娘只要喝光了它,她的病就能好全了!」
「葯?」沉新挑眉,仗著身高的優勢一把拿過他手中的藥包,「拿過來我看看。」
十白先是一愣,而後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憤怒地漲紅了臉,沖著沉新拳打腳踢起來:「你是誰?!你把娘的葯還給我,你這個混蛋!」
我這回倒是真驚到了:「你能看見他?」沉新明明已經隱了身啊,他不過一介凡人,是怎麼能看到沉新的,是沉新解了隱身術,還是他那雙眼異於常人?
「當然!你這個大壞蛋!快把葯還給我!」十白一邊回答一邊繼續對著沉新手舞足蹈,跳著腳搶藥包,「快還我!」
沉新自然沒把他放在眼裡,他的拳腳也都落空了——這自然使得十白更加憤怒,更大聲地對著沉新叫嚷起來,直嚷得周圍人都側目過來,對著我們指指點點,甚至有人端著粥碗停在我們附近,一邊喝著粥,一邊看十白鬧騰。
「好了阿白,乖,別生氣。」譚蓁適時地蹲下去安撫他,溫聲道,「這位公子也是位大夫,他只是想看看你蘇大哥給你娘開的是什麼葯而已,不是要搶你的葯。你就讓他看一下?」
「看完了,還給你。」她話音剛落,沉新就把藥包還給了十白,對上我關注的視線,他微微搖了搖頭,「水。」
「還是?」我蹙眉,心中更加紛亂。
連葯都是廢水幻化而成的,那這城裡還有什麼不是假的?
另一邊,十白拿到沉新還給他的藥包,立刻雙手抱著護在了懷裡,同時對氣沖沖地哼了一聲:「算你識相!」
「對不住,我剛剛有些心急了,我現在給你道歉?」沉新就笑了笑,借著還葯的機會蹲下/身與十白平視,伸手搭在了十白的肩上。
「不用!」十白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扭動了一下身體,像是想從沉新的手下脫身,只是他才動了一動,他整個人就忽地面容一定,周身泛起一道白光來。
白光閃過,立在原地的十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新手中握著的一尾青鱗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