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影中仙
海水悠悠流淌,水中有細碎的光點隨波逐流地緩緩流動,那人隱在燈火闌珊之中,修長的身影被螢火照耀簇擁得若隱若現,影影綽綽。宮燈下流蘇珠綴點點,自六角邊垂落的菱形玉墜隨水流來回搖擺,我看過去時,他正細細看著一盞琉璃繡球宮燈上我丹青勾勒出的一幅影畫,無意識地撩起幾串擋了視線的流蘇玉墜,修長的手指在脂玉下襯得雪白。
宮燈中螢火漂浮遊盪,映得外面的油紙圖案光彩熠熠,也映得他的面龐晦暗不明,螢火遊盪至他那一側時,他的面龐便明亮起來,雙眼也在那一瞬盛滿了點點螢火的光芒,亮得驚人。
我看著他,一時愣住了。
這一刻思緒盡數遠去,映在我腦海中的,只有明晃晃四個字。
驚艷無雙。
許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沉新收回托著流蘇玉墜的手,朝我看了過來。
在對上我視線的那一瞬間,他眼睛一亮,神色卻未有變化,朝著我抿唇一笑。
「聽碧?」他道,「這半個月來,你可過得還好?」
流蘇綴下,在他臉頰處來回搖擺晃動,遮擋了部分螢火的光芒,讓他的小半張臉都處於陰影之中,雖不復先前驚艷,卻獨有一番韻味。
似夜香晚來,如含苞未放。
三清九洲自古有美,不美形,美意,不美全,美半,月滿則溢,盈缺有道,當為至美。我此前對著說法似懂非懂,此刻看著沉新,卻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這三清九洲所崇尚的至美,說的便是這個了吧。
我在心中亂七八糟地想著,面上卻仍是一片獃滯,立在原地不動,直到一條金色的小魚游過來,搖頭擺尾地對我吐了一串泡泡,讓我避之不及的同時,也才讓我驚醒了過來。
「沉新?!」
「是我。」沉新笑得眉眼彎彎,「怎麼,見到我很驚訝?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呵呵,是啊。
我真是不敢相信!
「你居然還敢來這裡?!」
他一愣:「你這是怎麼了?火氣這麼大?」
「怎麼了?」
我深吸了口氣,感受到心中的怒火在不斷涌動,不由冷笑一聲。
這半個多月來,憤怒與委屈一直在我心頭壓著,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壓沒了,幸好老天還顧著我,在這個要緊的關頭把罪魁禍首給我送來了。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你知不知道我因為擅闖深淵一事,被娘親禁在這兒,已經大半個月都沒有見到一個活人影子了?!我每天閑啊閑啊閑的,都快閑出病來了!」
我快步走到沉新身前兩三步的位置,伸手指著他,氣得手都顫了:「你看看這些宮燈,好不好看?多不多?都是我這半個月閑出來的——咳咳咳,呸!」
我正說得激動罵得起勁,沒想到天不遂我,剛才那條沖我吐泡泡的金色小魚不知怎麼的又游到了我面前,沖我吐了一大串泡泡,我沒有防備,被它嗆了一連串的水泡,登時咳得不行。
「滾滾滾!」我連忙一揮手,由於帶上了法力,海水被我泛起了一串不長不短的水紋,同時心中也更加氣惱,對著沉新指著那條小金魚氣道,「你看看你看看,到了今天,就連條破魚都敢欺負我!——你還來!」
那條小金魚像是知道我看不順它,被我揮開之後一扭尾巴,避開水紋,又遊了回來,報復性地沖我吐了一大串泡泡,而且這一回不像先前兩回那麼緩慢了,完全就是在一瞬間發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泡泡盡數往我臉上噴來,嗆了我一臉。
他大爺的——!
我大怒,手中聚起法力,正準備揚手對付這傢伙,它卻又像是知道我要揍它了一樣,連忙一擺尾,從欄杆里鑽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游出了綺毓宮,又在娘親設的禁制之外得意地沖我又吐了一串泡泡,搖了搖金色的七條扇尾,遊走了。
我目瞪口呆。
這這這——我這是被一條小金魚鄙視了?
簡直豈有此理!
真是世風日下,現在就連一條小金魚都能這麼嘲笑我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我氣得跳腳,當下什麼也顧不得,衝到樓閣的欄杆處就指著它消失的地方大叫:「你給本公主等著!等本公主解除了禁足,看我不把你揪出來扒皮抽筋!本公主是你這麼好欺負的嗎!」
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這都是什麼世道!
等我好不容易消了氣,從外廊處下來,卻發現沉新倚在一邊的欄杆上,早已笑彎了腰。
「哈哈哈……聽碧,看不出來啊,你這龍族公主當得還挺平易近人的啊。」
平易近人你個鬼!
我瞪他,笑,你還笑:「你笑什麼!還不都是你的錯,現在你滿意了吧,就連一條破魚都能欺負我了!」
「咳……不過就是一條魚嘛,頂了天也只有十餘年的壽命,你睡一覺醒來它就轉世投胎了,何必跟它一般見識?」沉新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咳了一聲,雙臂交叉地看向我,宮燈下的他看上去還真有那麼幾分絲絲縷縷的韻味,「還有,怎麼又是我的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聽他居然還有理狡辯,我登時怒目圓睜,「我被禁足宮中,二十幾天來沒見過一個人影,無聊到幾乎要發瘋,還有剛剛那條破魚也來戲弄我,全都拜你所賜!要不是你逼我去那什麼見鬼的戰鬼深淵,我會被娘親禁足嗎!會被那條破魚戲弄嗎!」
「我的確是有聽聞龍后將你禁足的傳聞……」他握手成拳,放在唇邊乾咳了一聲,緩緩閉了閉眼,抬眸看我。「所以我這不是一從思過閣出來就馬不停蹄地來找你了嗎?就怕你無聊啊。」
我呵呵笑了一聲:「是啊,你來了,我的確不無聊了,簡直是多姿多彩啊。」
「哎,別這樣說嘛,我們兩個好歹交情一場。」沉新一笑,上前幾步,靠近了我,「我聽鴻煊說你就是個安靜不下來的性子,這大半個月孤燈隻影的,想必很難受哦?」
哦?哦你個頭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之前我罵那條小金魚罵得狠了,此刻有些中氣不足,這句話難免有些有氣無力。「要不是你,我會這麼慘?」
「好好好,是我的錯,行了吧?」大概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我磨,他很是敷衍地認了錯,「我這不是負荊請罪來了么,這大半個月頭一遭見到活人,你就不高興?」
「那個人是你,我就不高興。」我想也不想地就回道,只是話一出口,忽然一個激靈,意識到一件事來,忙問道,「不對啊,你怎麼過來了?外面可有娘我的禁制設著呢。」
愣了一瞬,我興奮起來:「我的禁足解除了?」
「你想得美。」沉新毫不留情地擊碎了我的幻想,「你也不想想,禁足若是解除了,外面的禁制怎麼還不撤?」
「哦……那也不對!」一聽禁制還在,我原本浮上的心再度沉下,正想讓他從哪來的回哪去,忽然又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外面的禁制既然還在,那你怎麼進來的?!」
娘親的禁制我可是知道的,幾十萬年的至純至精法力可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她此番氣得狠了,定是沒有下軟手,那沉新最多也就幾萬年的修為,就算他打遍三清無敵手好了,但在不破開禁制的前提下能夠不驚動娘親而悄悄進來,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發現你老是搞錯重點。」沉新靠在欄杆上,悠悠一笑,「你該問的,不是我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那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你出去嗎?」
出去!
這兩個字對現在的我來說就是久旱過後好不容易才逢到的甘露,一聽到它,我的心就強有力地一跳,頓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個箭步就衝到他身前,拉著他的衣袂雙眼發光地迭聲詢問:「真的?你真的能帶我出去?!」
沉新稍稍低了頭看我,片刻后,緩緩舒眉笑開,燈影重重下他的面龐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如露如幻。
「這是自然。」
能出去!
我大喜過望,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胳膊,來回搖晃:「真的?那你快帶我出去吧,沉新神君?」為了討好他,我還特意甜甜叫了一聲神君。
「不急。」吊足了我的胃口之後,沉新倒是變得冷靜起來了,他微微斂了斂過盛的笑意,帶著七分笑意地看向我,「先說好,我是能帶你出去,但你可不能在外邊搗亂,不然到時被龍后和我師尊知道了,我和你都沒有好果子吃。」
「嗯嗯,我曉得的!」我重重點頭,這個不用他說,我自然知道。
「那行。」他對我挑眉一笑,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卻讓我興奮得幾乎要蹦起來。「大爺我今兒個心情好,就帶你出去。」
「好好好!沉新,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得了吧。」他哼了一聲,撩開垂落下來的琉璃繡球宮燈,看樣子是想轉身離開,但不知何故又停了下來。
我一愣,心想他莫不是改主意了吧:「怎麼了?」
他若是敢半途轉念,我就敢讓他知道花兒為什麼這麼紅!
還好還好,沉新並未說他改了主意,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一轉,移到了他的胳膊上:「公主,你這麼攀著我,我還怎麼走?」
我先是一愣,等我隨著他的視線一道往下移去時,臉頰立刻燙了起來,忙鬆了手,有些慌亂地不知道把手往哪擺,好不容易才擺了個不怎麼怪異的姿勢:「怎麼啦,我就、我就一時情急!你想哪去了……」
最後一句話我說得很小聲,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上這一句,但話已出口,不能收回,只能期望他沒有聽見,又掩飾性地問他:「你、你不是說你能帶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嗎?那還不快點,這個時辰正是巡邏的時候,要是被他們發現了,可有的我們好受的。」
沉新看我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我又不像你那麼法力低微,走這邊。」
我一下子就毛了:「你說誰法力低微呢!」
「你啊。」他倒是挺悠閑的,還有興緻欣賞這一路上在廊檐欄杆橫樑處掛得滿滿的宮燈,「這翠竹不錯,畫得有風骨,你的筆墨淡,適合畫這些雅緻的東西,廣羅殿一類的還是免了吧,好好一座氣勢恢宏又陰森無比的宮殿,都活生生被你畫成神霄殿了。」
「你不滿意,你倒是別看呀!」
「我又不看畫,我看的是這宮燈里的東西,你的畫呀,我只是順便看看。」
順便看看?!
「那你說,這宮燈里裝的是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裡面的東西是玄星游,看著好看,但是致幻,不過是在水中無毒罷了。你把它們都裝起來了,又掛得滿宮殿都是,不出一個月,就別想活蹦亂跳了,等著太虛幻境游去吧。這些東西就是從之前那條吐你一臉泡泡的七扇金魚身上散落的,那七扇金魚不是什麼好物,記仇,報復心強,還有毒。你居然收集這些傢伙,真是活夠了。」
「有毒?!」
「你又不知道?」
「誰……誰說的,我知道得多著呢!這東西我就是故意把它們收集起來的,免得它們為害我龍宮中人!」
「是嗎?那你可了不得了,這七扇金魚以前並不存在於三清,是最近從天路那逃脫出來的魔族之物,只是因為它們過天路時散盡了一身修為,連魔氣也去了,所以才沒有立刻就被人察覺。我也是一天前才知道這消息的,你倒是厲害啊,二十幾天前就知道了?」
「……說什麼廢話,帶你的路去!」
「哦?這就是你對待你大恩人的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