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長冥·言(電)
周言一愣,她被洛玄護在身後,因為有孕在身而有些行動遲緩,所以直到君言施施然從迴廊下緩緩步入大殿,她才完全地從榻上站了起來。
「這是……」她的目光遲疑地在君言和洛玄身上來回打轉,「洛玄,你們認識?」
「言言你不要怕,」洛玄沒有回頭,語調冰冷地道,「我很快就會殺了她。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周言看起來更疑惑了。
「洛玄?這是怎麼回事?這位姑娘……是和我們有什麼誤會嗎?」
君言原本就在洛玄說話后沉了臉色,聞聽周言此言,目光更是冷了幾分。
她冷笑道:「誤會?公主竟然以為,我們之間會有誤會?」
周言顯然察覺到了君言的態度,她的神色變得有些遲疑起來,但仍然緊緊拽著洛玄外袍的一角,躊躇道:「蘇姑娘是……」
「我不姓蘇,」君言冷笑連連,「我姓君,是當年被一位姓李的大臣押送到此處的游洲族人。我這麼說,公主可是聽懂了?」說到此處,她又捋了捋垂落在一旁肩上的長辮,言笑晏晏道,「難為太尉竟還記得我,畢竟已經兩年未曾相見了,就算是再見,這張臉,也已經不是兩年前的那張臉了。看來,太尉的記性也不像是傳聞中的那般差嘛,還是說……因為有愧,所以才會記得?」
周言猛地睜大了眼,正要說話,被洛玄的搖頭止住。「言言,你不要聽她的話,我們不欠她的。」
安撫了周言,他又轉過頭看向君言和蘇晉兩人,眼中一閃而過深沉濃郁的殺機。
「你們騙了我。」他道,神情冷漠,帶有殺機。「我本以為你們是好心好意給言言來治病的,沒想到卻是這樣……不過,這也都要怪我,沒有及時聞出你身上的味道。」
他沖著君言說道:「你身上的味道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所以我才沒有聞出來。不過你說話的語調倒是沒變,令人生厭。」
「哦?因為分辨不出我身上的味道,太尉就開始厭惡我其他的地方了?真是奇哉怪哉,太尉從前不是說,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很討厭自己嗎?」
周言原本是躲在洛玄身後的,聽聞此言,她抿了抿唇,終是忍不住反駁道:「洛玄才不是怪物,他人很好的。」
君言溫溫一笑,面上神情奇異,似歡喜,又似悲哀。「他對公主你么,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對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洛將軍。」她甜甜喚了一聲洛玄,笑將起來。「你當年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脅我時,我就說過了吧?我要你和周言都不得善終!現在我來了,報應也就開始了。」
周言一愣:「什麼……報應?」
「什麼報應?」君言慘淡一笑,眼中恨意迸發。「公主殿下,你居然問我什麼報應!哈哈哈哈……當年我奉你們大洛的皇帝之命,煉出了長生不老之葯,本以為能夠以此換得我族人性命……可是你的父皇,你們的皇帝,利欲熏心!他當慣了天下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皇帝,便也要當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神仙!他派了你的好丈夫沿途截殺我的族人,吞食我族人的魂魄,使我游洲族人無一人倖免!」
「就連耄耋的老人,不過周歲的嬰兒,他都沒有放過!」
「此等滅族之禍,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該不該也同樣殺了你們,以祭我族人在天之靈?!」
「你胡說!」周言想也不想地便道,「洛玄不會做這樣的事,就算是他做的,那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沒有人能在洛玄手下逃開!」
「是啊?你說得對……為什麼他們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君言眼角發紅地看向周言,輕聲道,「說起來,這還要感謝你……若非當年天策太尉忙著和公主的親事,恐怕也不會無暇分身,以至於只是大意輕敵地派了手下的戰鬼惡獸來追殺我的族人。」
「我的族人在被你的丈夫囚禁時,受盡折磨,有些還被挑斷了手筋腳筋,法力盡失,如何能敵這萬軍戾氣的戰鬼?不過片刻,就被它們吞噬殆盡,連一絲殘魂也沒有留下。」
「只是天不亡我,這天道也知道啊,它欠我的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沒有死,活了下來。」說到此處,君言眼中恨意愈甚,面上笑容卻也愈盛。「我非但沒有死,還遇到了當年救了我游洲族人的恩公。啊,這也要感謝你們的皇帝。因為你們的皇帝德政不加,所以我們經過的一路上都屍橫遍野,餓死的、受寒的、被瘟疫所染的窮苦百姓不計其數,恩公沿路施粥贈葯,這才在半途上遇到了我,把我救了起來。聽聞我的遭遇后,又給我換了一張臉,去除了我身上游洲人特有的氣息,帶著我來到這天策府,就是為了能夠讓我親手報仇。」
「我真是不明白。」她道,「恩公當年救了我游洲族人,老族長就為他修建寺廟,只要是盛大的節日,就會讓全族人一起祭祀祈福,沒有一年是忘了他的。可你們的皇帝呢?我給他煉丹,讓他長生不老,他卻是這樣回報我的?殺了我的所有族人?」
洛玄面色平靜,或者說,他對君言遭遇如何,根本漠不關心。
「成王敗寇,我早就和你說過。現在的結局,都是你自己做的孽。」
「我做的孽?!」這話顯然給了君言不小的打擊,她袍袖一揮,迴廊外的幾根廊柱登時塌了一半,宮鈴急響,狂風呼嘯。「這是我做的孽?!如若不是你們皇帝貪心,妄圖長生不老,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我的族人也就不會死!現在……你居然和我說,這都是我做的孽?」
她顫聲說著,聲聲泣血。
洛玄目光沉沉,「無能力之人,勢必要受制於人。今天的結果,是你沒有足夠強大能力的後果,怨不得他人。」
「你——」
「君姑娘。」蘇晉在旁輕飄飄一笑,適時插嘴道,「還是別和這些人多言了吧,有些人……對於某些事的看法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與其多費口舌,不如用事實來讓人服氣得好。」
「誰錯誰對,就單看天道更顧著誰了。君姑娘說,是也不是?」他話語間目光流轉,神情好整以暇,顯然大有一番看好戲的意味。
可君言卻沒聽出來,反而還朝著蘇晉盈盈下拜,叩了三個響頭。
「恩公當年對我族人的大恩,對我的大恩,君言都牢牢地記在心裡。只是服下換顏丹后,已經過了十二天,還差七十二個時辰就滿半月之期了,一旦半月一過,毒素入體,我就會死去。君言對恩公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能以此聊表心意,若有來世,定為恩公做牛做馬,在四不辭。」
說道此處,她眼中含淚,「只是可憐我的族人,魂魄皆無,已經沒有來世了……所以——」
她眼中風暴驟起。
「我要你們兩個人的命!」
「當年因現在果,洛玄,你當年害我族人,現在,就該是你償還的時候了!」
洛玄身形一動,雙手緊緊握住長冥就是閃身上前,卻被蘇晉設的結界擋住。
「洛將軍,」他笑得風華絕代,「當今陛下豢養戰鬼的方子,就是我給他的,只是我在其中多加了幾味小料……現如今,不知將軍的部下還聽將軍之命否?」
洛玄就皺了皺眉:「你死了,它們就會繼續再聽命於我。」
二人就纏鬥在了一處。
蘇晉並無武器傍身,洛玄的長冥也不是花里胡哨的東西,但我眼前仍是一片刀光劍影,法力的交織和碰撞讓我即使是個局外人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而洛玄的記憶更是不穩,眼前白霧一陣濃一陣淡,開聚不定,讓我就算想要窺探其中的內容也沒法子。
直到後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才讓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了起來。
「洛玄!」
我心裡一沉。
是周言的聲音。
白霧散去時,映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大灘的血跡。
周言就倒在這一大灘的血跡當中,不斷有鮮血從她下身蔓延出來,往外推去。
洛玄神情混亂,顧不得身後對他虎視眈眈的蘇晉,沖向周言。
「言言……」
他顫抖著抱起躺在地上的周言,有些無措地看向被血浸染透的衣裙,輕聲喚著周言。
「言言……言言……」
「洛……玄……」周言勉強睜開雙眼,看向洛玄,一隻手顫抖地舉起。
洛玄連忙握住,「我在,我在。言言,我們去找太醫……我們去找太醫,你不會死的……我們走。」
他說著就要打橫抱起周言,被周言的眼神給阻止了。
「對不起……」
洛玄眨了眨眼,面上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蒼白。
「我……當年,接近你……」周言盯著洛玄,眼中泛起了深厚的水霧,有不舍,有愧疚。「是……奉了阿爹……之命。他說……你救了我,對我……必然不同,阿爹,他需要一個……能夠完全掌控住你的……弱點……」
「言言,你不要說話,我帶你去找太醫……我們,我們還要生孩子呢,你、你一定要堅持住。」
「阿爹……他生性多疑暴躁,我聽聞……他並不是很相信那個……長生不老,之葯……他大肆修建陵墓十幾年,就是……為的,讓他死後也可以繼續……修仙……」周言悶咳了幾聲,口中湧出一口黑血,被洛玄顫抖著拂去。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握住洛玄的左手,那雙杏花般美麗的眸子就這麼緊緊地盯著他:「洛玄,答應我,不要、不要給我阿爹陪葬……你有……好多年可活,不需要陪葬……不要相信阿爹的任何、任何一句話,他……他很狡猾的……答應我,要好好地活著……」
洛玄忙不迭地點頭,眼中滴滴淚水落下,落在周言的臉上。
周言就溫柔地笑了。
「對不起,我騙了你。」她輕聲笑道,「但是……」
「此生遇見你,我,從不後悔……」
「言言?言言!」
後面的記憶,就是一片混亂。
有誰在仰天大笑,有誰憤怒到幾欲發狂,有誰看好戲一般地輕笑。
「殺我妻兒……我洛玄就算是下地獄,也要帶著你們兩個一起去。都給我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周言已經死了!魂魄無存!你就算是下了地獄,也見不到她!」
「……」
「太尉好刀法,這一刀可是刺得狠了呢。只是抱歉了,君言即便是死了,你的妻子也不會再活過來!」
「多謝恩公,君言終於報了這深仇大恨!」
「你何須謝我?說起來,還是我要謝謝你呢……若不是你如此愚蠢,我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就得到一個鬼將與凡人後代的魂魄,這可是要多謝你了,君言姑娘。」
「恩公……這是何意?」
「呵……那些戰鬼惡獸,是我驅使的,也是我下的令,讓它們滅了你游洲全族。游洲人的魂魄,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呢……」
「不,不……你騙我!」
「你都要死了,騙你又有何意義?對了,君言姑娘,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什麼?」
「你說,我要是篡改了你二人的記憶,讓你二人相愛,仇恨消弭,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蘇晉!你!」
「君姑娘莫急,洛將軍也不必對我舞刀弄槍的,你一定會答應在下這個小小請求的……長萱公主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對著她,我實在是下不去手……她的魂魄,我不會收,自由她輪迴轉世。你為鬼將,並非常人,能活的年頭還有很多,到時你們二人自然能夠再相逢……」
「你以為我會信你?」
「呵,信不信由你,只是現在是我來決定你們兩個人的未來,一切都隨我高興……君姑娘,換顏丹的藥性發作了?我勸你還是別想著對我做什麼魚死網破的事,雖然你現在已經沒有了族人,也沒有了可以受人威脅的把柄,但是我還需要你,所以你是千萬不能死的。你若想自己尋死,就怪不得我……下手不留情了。」
「蘇晉!枉我認你為我族天大的恩人,到頭來你卻如此歹毒!」
「我便是如此歹毒,你又能拿我如何?洛將軍意下如何啊?」
「你說。」
「好,我蘇晉就是喜歡爽快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我會篡改你二人的記憶,到時你們便是恩恩愛愛的一對夫妻……君姑娘的毒,我會給她解。十年之後,君姑娘為洛將軍擋去了一次致命的襲擊,而後在臨死時記起一切——」
「蘇晉!我游洲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君姑娘此言差矣,我要的就是這無冤無仇卻反被害而帶來的無邊怒氣,這人吶,有時一旦集了怨氣,便連天道也無可奈何了。君姑娘若真要怪罪,就怪你自己的愚蠢無知吧,白白給了我一次利用的大好機會。」
「你!你——」
「你真是太吵了,還是安靜一會比較好。洛將軍,蘇晉還有一言。」
「說。」
有人輕聲一笑。
「洛將軍並非常人,能活很久的年頭,自然,蘇晉也不能讓將軍臨死了才記起長萱公主,這未免也太不厚道。洛將軍與君姑娘不同,我當年已經幫了游洲二回,今次是向君姑娘討回當年欠下的債,我討得心安理得。但是洛將軍是不欠我什麼的,此件事,算是蘇晉欠了將軍的。日後,蘇晉自然會盡數奉還。」
「別說廢話。」
「好……我就直說了,洛將軍會在三萬年後記起一切,並且,三萬年後,你會遇見兩個人,一男,一女。」
「接下來的話,煩請將軍牢牢記住。」
「依將軍性子,所有闖入者必會一概擊殺,但是……若其中那位男子名喚沉新,是一位滄海既出,四海昇平的神君,將軍便不能殺了他二人。」
「當然,我一旦施法,將軍便會忘了今日之事,也會忘記有關長萱公主的一切。」
「但將軍只要答應,到時候一切自有定數。」
「我答應你。」
「如此,那這約定便算是成了。」
「將軍……好走。」
隨著蘇晉的話音飄渺遠去,我面前的白霧一陣扭曲,眼前景象在瞬息之間斗轉星移,千變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