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淵·長冥(癸)
門裡面是另外一方天地,九曲十八彎的橋下是開滿了荷花蓮葉的池子,有蜻蜓飛過,立在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尖上,不過片刻又振翅飛離。
洛玄提著長冥,一步步往裡走去。
荷花隨風搖曳。
裊裊熏香之中,有一道聲音冷冷淡淡地響起:「今日竟是太尉親臨,真是讓君言受寵若驚啊。太尉手下的大將呢?見不到我,它們定會想念得緊吧。」
「陛下吩咐,每半個月我可差遣手下大將前來督促你煉丹,但是每隔四月,我則要親自來一趟。長生不老之葯煉好了沒有?」
隨著洛玄的步步靠近,君言的身影逐漸在滿室的熏香中顯露出來,比起四個月前,她的身形明顯清瘦了不少,面容也變得有些蒼白。
與那天一樣,她仍舊身著白衣,不同的是今日她戴了一株金步搖,珠串搖動,雙蝶髻下一頭青絲如瀑般傾瀉而下。
見洛玄到來,君言依舊撥弄著香爐中的熏香,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長生不老葯若是那麼容易就能煉好,這世上也就沒有凡人了。」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又道,「你們九州人不是很信奉神仙的嗎?既然如此,不如多去拜拜好了,在我身上求葯,得不償失。」
言罷,她又冷笑道:「我若真的能煉成長生不老之葯,還會落到今日地步?你們那皇帝也不想想,人家說什麼,他都信什麼。說我們是仙人……他居然也真信。」
她閉上眼,湊近了香爐一點,輕輕聞了聞,搖搖頭,又往裡加了一味香料,緩緩道:「若是真的仙人,又怎會如此輕易便被凡間帝王囚禁?」
「真是……可笑至極。」
「可笑?」洛玄看了她身旁的幾個香爐一眼,冷聲道,「你既有空做這些閑事,為何不為陛下煉丹?儘早煉出陛下滿意的丹藥,你和你的族人就可脫身。有何不好?」
「長生不老葯只是妄談虛言,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味丹藥,自然也煉不出。」
「你活了多少年?」
君言撥弄香爐的動作一頓。
「什麼?」
「你活了多久了?」洛玄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道,「有幾十年了吧?那你為什麼還不顯老態?」
「……」
「陛下要的只是延年益壽的丹藥,能夠讓他暫時容貌不變,至於是否真的能夠長生不老,到時你和你的族人已經消蹤隱跡,即便他發覺被騙了也無法去找你們的麻煩。你這樣拖延時間,只是在把你的族人往火坑裡推。」
宮鈴聲輕靈響起,夏風緩緩拂過庭院,荷花池上蓮葉搖動。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靜止。
金步搖珠串一動,君言緩緩合上香爐蓋,抬眸看向洛玄。
此刻日頭正盛,洛玄立在內院門口,擋住了大部分日光,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將君言的大半個人都籠罩在了裡面。
她盯著洛玄,眼眸清冷,有光暈閃爍。「太尉這是何意?」
「我之前說過吧,很討厭你身上的味道。」洛玄神情無波無瀾,黑眸沉沉。「但是,那是因為我聞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味道。」
「你是誰?或者說,我和你們一族有什麼關聯?」
君言盯著洛玄,半晌不語。
直到宮鈴在屋檐下又被風吹得晃動了一記,發出有些空靈的響聲后,她才緩緩道:「有一事,太尉想必不知道。」
「雖然你們洛朝上上下下都尊稱我們一聲仙人,可是在被那位李大人從游洲押送過來的途中,因著我族中一位小弟不慎落入海里,與惡蛟不相上下地搏鬥了一番,可是被人驚恐地喊了一路的怪物呢。」
「怪不得太尉對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惡劣,原來是有著此處因由。要知道我們族人雖然是你們口中的怪物,因為著可能擁有長生不老法門,被押送的這一路上可是有很多人上趕著巴結。」
「很痛苦?因為你也曾經被人認為是個怪物?不會老去、喜食惡獸、天生擁有強大又神秘力量的怪物?」
「因為和自身相似的氣味,便厭惡到如此地步……想來太尉也曾為自己的天生異能而苦惱吧,甚至心生厭惡,從心底恨極了自己?」
「所以你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想要幫我?」
烈日之下,洛玄冷著一張臉,無喜無怒,居高臨下地看向君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言也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后,她扶額輕笑了起來,「都不如何……只是覺得可笑罷了。」
她笑個不停,直到笑得眼中泛起點點淚光,帶著些許瘋狂不甘的神色看向洛玄:「同病相憐?」
「你錯了!」
「你雖然自幼生長於深山幽谷之中,茹毛飲血,可卻是苦盡甘來,做了這大洛的天策太尉。而我,和我的族人們,安安分分地生活在游洲上,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卻生生被你們囚禁於此,骨肉分離。天道何在?」
「太尉,你在深山老林中食過人肉的吧?」
「你食人肉,尚且能位極人臣,錦衣玉食。而我們……哼,不說也罷。」
「同病相憐,只是太尉的一廂情願罷了。」
「更何況太尉真的以為,只要我煉出了長生不老之葯,你們的皇帝就會放過我們嗎?」
「我還沒有那麼天真。」君言滿目清冷地笑道,「有一句話說的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長生不老之葯,只要你們的皇帝在一日,就只能由他一人掌控一日。若我真的煉出了丹藥,我和我的族人才真正是死到臨頭了。如此,你還以為我會煉丹么?」
洛玄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冷聲道:「不煉丹,你照樣會死。」
「但我可以活得久一點,有什麼不好?」
「你的族人會死於非命,死相悲慘。」
君言的臉色猛地一變。
「死於非命?」
她猛地從榻上站起,銅黃鏤空的紫香爐被她帶得掀翻在地,裡面的香料灑了一地。
「你們居然還有臉來威脅我?!」
洛玄面色不變。
「成王敗寇。現下你游洲一族性命盡數捏在我手中,威脅,不過是提醒罷了。」
「好一個提醒。」君言定定地盯著他,滿面憤怒,卻是忽然笑將起來,神色冰冷。「好,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今日便給太尉一個提醒。若是我的族人死於非命,非但長生不老之葯你們得不到,就算是我拼盡全數修為,也要拉你們一個個地下地獄!」
「在此之前,先死的會是你的族人。」洛玄平靜道,「其實這些都與我沒有關係,但是我討厭麻煩,陛下來催我也會煩。你若告訴我我與游洲的關係,興許還能救你和你的族人一下,若是不願相告,我也不會勉強。只是可憐了令妹,年紀輕輕就要遭受抽筋扒皮之苦了。」
君言怒目圓睜:「你敢!」
「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親眼去看。」
這句話讓君言的臉色變得慘白,她緊抿著唇,下唇發白。
「好,好……既然你這麼想知道你的身世來歷,我就告訴你。」
「天策太尉洛玄嗎?聽說這名是皇帝賜給你的,那算你走運,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名字。」
「姓名乃父母恩賜,你沒有姓名,也就意味著——」
「——你並非正常出生。」
「你甚至沒有父母。」
「自古以來,東海便有仙島三座,靈島數座。在數萬年前,那三座仙島還分別為蓬萊、瀛島、游洲。蓬萊自萬年前的一次天災后徹底隱匿,暫且不提。
數萬年前,瀛島上面不知何故,長滿了一種類似旋澤草的草藥,因著是生長在瀛島上,便叫做瀛洲草。旋澤草乃百年難得一見的良藥,但瀛洲草卻不盡然。
當時,瀛島上和游洲一樣,人仙混合居住,只是人不算是普通的凡人,是有點法術底子的修鍊之士,仙也不是多麼厲害的仙,頂多一些地仙散仙罷了。
瀛洲草生得突然,又因為與旋澤草相似,便被不少人采來做了草藥,給傷患服下。這下算是捅了大簍子,無論是敷是服,是人是仙,是禽是鳥,只要是誤用了此草的,俱外生邪氣,內里生三火。邪氣三火相衝,又與瀛島的仙氣相剋,因此那些人要麼死了,要麼就成了非妖非魔的邪物,在瀛島上流竄禍害。
當時的東海三仙島並未與外界相連,加之瀛島人仙混居觸犯了天條,原本看著仙不算仙人不算人,又與世隔絕的,天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出了這檔子事,天帝就不能再姑息了。
為了徹底杜絕這些邪物與瀛洲草,莽荒天火從天而降,燒了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天,將原本的一座仙島直接燒成了寸草不生的枯島。雖也有後世傳說,言今日的瀛洲便是昔日的瀛島,但這也只是笑談罷了。
只有游洲,自古一直存留至今,留在島上的人仙經過代代繁衍生息,體內仙根已無,天生神力更是幾近消弭,只留下一點學習仙術的底子。也因此我們游洲族人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身懷一些術法,也能保持容貌常駐,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神仙,被人輕易制住。
太尉用不著皺眉,君言說的這些並不是廢話,與太尉的誕生都是有絲絲縷縷的因緣的。當年三座仙島互相之間尚有來往,在瀛島上也有一些游洲人,誤食了瀛洲草之後沒有出現不適癥狀,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回了游洲,在游洲上邪氣入體,因著游洲與瀛島仙氣靈力不同,那些游洲人並沒有化成很容易就被一把火燒死的邪物,而是化成了惡獸——五行混亂、陰陽無序的惡獸,白右。
這白右,便是太尉那日帶著的那一頭全身化膿的惡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