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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牽絲(3)

  我定睛看去,只見在這一片狂風暴雨之中,不遠處正有一人緊緊地抱著手中的一塊浮木在這碧波洶湧的海浪中起起伏伏,呼救聲忽遠忽近,並不時淹沒在愈下愈烈的暴雨聲中。


  只是這海面如此寬廣,不說現下,就是平日風平浪靜的,也不一定有人能聽見這呼救聲,更何況在這狂風暴雨之中?那人在海中呼救了有一盞茶的時間,呼救聲越來越低,卻始終沒有船隻駛過。


  海上面烏雲沉沉,水浪翻湧起來能有十幾個人高,一個浪頭打下去,那人便往下沉了好幾丈,又因為手上的那塊浮木再度浮上水面。就這麼沉浮之間,眼見那人就快因為打起的浪頭而快要淹死時,自西南邊緩緩駛來了一列巨的帆船龍隊。


  那頂頭的帆船掛著九桅十二帆,最上頭高高掛著已然消失了幾百年的南朝龍旗。整個船隻高大如樓,底尖上闊,船身上紋著黑色的雕花木漆,約莫看去竟有二十餘丈長,十餘丈寬。我在無量海底這幾百上千年來,只有寥寥幾次見過這般巨大的帆船,但如此列成一隊幾陣的船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禁嘆為觀止。


  那頂頭的帆船雖然也隨著這狂風暴雨不斷飄揚著,船身卻是紋絲不動,緩緩駛在這波濤洶湧的海浪中。這海浪翻滾起無數波濤,饒是我看著,也覺得有些危險,可那一列大船卻好似如履平地那般在這海上緩緩駛過,雖微微搖晃,卻始終未見翻倒之勢。


  那前頭的甲板更是不知被何方高人設了一道結界,風雨皆不得入,上面黑壓壓立著數人,皆身穿南朝朝服,外列排開數對戎裝佩刀的侍衛守著,當真是氣勢恢宏。


  這數人看那模樣都以站在最前的一人為首,那人卻並未身著南朝官服,而一襲玄紫直裰蟒袍加身,腰間綁著一根黑色蟠離紋錦帶,頭頂四爪玉龍冠,雙眼深沉如墨,在這不時雷鳴閃電的狂風暴雨中直直佇立,自成一派不動如山的氣勢。


  竟是這神州大地里多年未曾見過的國師打扮。


  此時那海上之人的呼救聲已然是極其微弱了,那船上數人皆聞聽不見,只有那國師,在船隻即將繞了個大圈緩緩駛過之時,忽地微微皺眉,舉手示意船停。


  旁邊一官袍加身的中年男子便小心翼翼地做了個半揖:「大人這是……?」


  那國師並未看向中年男子,淡漠至極的目光只是眺向那呼救之聲傳來的地方,半晌,漠聲道:「有人呼救,靠前,救人。」


  「這……」國師另一側謀士打扮的男子微微蹙眉,「近日來海上風雨連綿不斷,天象有異,現下又有呼救之聲傳來,恐怕……」


  「我已算過天象,並無妖異,狂風暴雨不過海上天氣,極是常有。有人呼救,耽誤不得。」


  「可——」


  「停船靠前,救人。」


  「……下官遵命。來人吶,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隨著這一疊的傳令聲下去,那巨船緩緩轉向,駛向了呼救聲傳來的地方。


  那落難者原本已經要隨著這沉沉浮浮的浪頭漸漸沉沒下去了,忽然見得一艘巨船向他緩緩駛來,先是懵懂了片刻,而後精神一震,再度扯開嗓子,繼續呼救。


  此時船上已經有侍衛兵卸下了身上的戎裝和佩刀,船員拿來了男子手腕粗細的長繩,擰成了一個又一個船結緩緩放下去。為了防止那人被船行中的漩渦卷下去,有幾名侍衛順著這繩結爬了下去,一人抓住一個人的腳,向那落難者緩緩靠近。


  許是見有救星,那落難者不知從哪爆發的力氣,也向著那幾個侍衛艱難地遊了過去,最下面的一個侍衛很快就抓住了那人的手,一聲大喝,一齊把他拉了上來。


  待那落難者瑟瑟發抖地上了船,雙腿一軟便撲通跪了下去,不住地磕著頭,拜謝一船人等。


  海面上正下著暴雨,又刮著狂風,雖然這船上有著結界遮風擋雨,但任誰在那冰冷的海水中泡了許久都會冷得牙齒咯咯作抖,難以站直了。早有經驗豐富的船員拿來了粗麻布,一股腦地兜頭披在了那落難者的身上。落難者又是千恩萬謝,連連磕頭不斷。


  「多謝、多謝各位大人兵老爺相救,在下江洲李良冀,各位老爺今日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


  那一行官員皆以國師為首,見那國師並未答話,便也不曾讓那李良冀起身,由著他不斷磕頭道謝。


  那國師微微蹙眉,盯著不遠處被一個浪頭打下的那塊浮木,忽地問了一聲:「那可是黃熟香木?」


  李良冀擦了一把額上的海水,見恩人問話,連忙答道:「正是黃熟香,小的本是帶著香料木材沿海北上,想著去留州那兒做點生意,沒想到忽遇暴雨,我那船便翻了,唉!……情急之中我匆忙抱住了那一塊黃熟香,才不至於被浪頭打下……原本還不容易得來的一塊上好沉香木也這麼沒了……」


  「哦?沉香木?」


  國師似是來了興趣,收回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良冀。


  「是,那沉香木是小的偶然從一個木材老闆手上收到的,品質上乘,聞那味兒是過了椿的,小的本指望用它賣個好價錢,沒想到卻半途遇上了風暴……唉!真是造化弄人……」


  「過了椿的沉香木?」國師便微微一笑,雲淡風輕道,「這倒是難得。這麼多年來,我也只曾有幸見過一次,沒想到這回竟與這寶木擦肩而過了,許是天意吧。」


  那李良冀許是在生意場上做慣了,此時忙介面道:「可不是,可那沉香木實在難得,船沉之時正好與小人放在一處。小的匆忙之間,也只拿了較小的一塊,藏在袖中。今日大人對小的大恩大德,大人若是不嫌棄,就收下了這一塊沉香木吧。」


  這麼說著,他自袖中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褐色木塊來,那木塊上雖已是浸滿了水,卻色澤不減,確實一塊上好的沉香木。


  國師邊上便有人讚揚了一聲:「遇水不溶,遇水不化,遇水不沉,遇水不減香,這的確是一塊上好的沉香木。」


  「是,大人若不嫌棄,就請笑納了吧。」李良冀身上裹著粗麻布,伸出來的手約莫是被水浸泡了許久,有些慘白髮脹。


  我看著那李良冀一愣,國師眼中也是閃過一絲異色,卻是轉瞬間就隱了下來,面不改色地伸手接過。


  「如此,便多謝李公子了。」他淡聲道,「李公子,我已得到沉香木,請安息吧。」


  隨著這一聲話落,李良冀的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慘白腫脹起來,整個身體也頓時委頓,僵直著撲倒在地。


  周圍的侍衛們被這個變故驚到,一個個都拔出刀來對著僵倒在地的李良冀,還是那國師抬了抬手,示意他們撤下才罷。


  「大人,這這這是——」旁邊一個官員面色慘白如紙,和那李良冀差不到哪兒去。「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心愿已了罷了,」國師聲音平淡,眼中未見一絲波瀾。「他倒是寶貝這沉香木,即便是死了也要撐著讓它見世。罷了,既已知道他是江洲人士,就簡單收斂一下,等回京之時再遣人送他返鄉罷。」


  「此人既然如此寶貝這沉香木,那這沉香木里是否另有隱情?」之前那進言或有妖異的謀士皺了皺眉,「莫非這沉香木是稀世珍寶?」


  國師輕笑一聲,瞥了眼手中的木塊。「稀世算不上,珍寶倒勉強能算上一個。不過,精雕細琢之下,或許會有一番轉機也說不定。」


  這國師話音剛落,我周圍的景物便被一陣濃霧掩蓋,須臾之後,場景已然變換。


  這次是在一間帶有重重簾帳的大殿之中,我腳下所踩著的地方被人刻上了不易察覺的道文,四周的案幾物什擺放得看似隨意,其中卻是另有門道,想來若是加上了這整間殿宇的格局,應當能成一個非常厲害的陣法吧。


  此刻已是天黑,大殿的兩側牆壁上都架了架子,燃著幽幽的藍光,給這原本就陰氣森森的殿上更添一絲冷意。


  坐在這大殿案几上首的,正是之前的國師。


  他已經換下了朝服,此刻一身藏藍袍子披在身上,手中拿著一小塊黑色的東西,一手拿刀,似乎是在雕刻著什麼。


  我上前一看,發現他手中拿著的正是從那李良冀手中接過的沉香木。此刻那塊沉香木比之先前墨色濃了不少,那國師拿著刻刀,在那木塊上寥寥刻了數刀。粗粗看去,竟是一個小人模樣。


  雕刻?這國師倒是好興緻。


  我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精雕細琢之下,或許會有一番轉機也說不定」來。


  這就是他所說的轉機?


  國師仍在一筆一筆地刻著沉香木,我原以為他會像市井上的那些攤販一樣一直刻到最後連衣服上的花紋都勾出來的程度,沒想到只是粗粗刻出了一個人形,他就放下了刻刀,轉而拿起了擱在一旁的畫筆,蘸了些顏料,在上面勾畫起來。


  半晌過後,他擱下畫筆,將那木人立於案幾之上,雙手捻訣,口中喃喃默念著些什麼,忽然用指風拂起桌上數張黃符道紙,一聲輕喝之後,黃符道紙在瞬息之間全數貼於木人之上,燃起了一道艷麗的符火。


  符火噼里啪啦地燒著木人,許是因為沉香木的關係,火燒得很慢,幾乎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符火才將木人燒成了灰燼。


  幽幽燈火之下,殿首下方漸漸顯出了一個人影。


  一襲彈墨縷金緞裙,頭挽傾簪,青絲如瀑。


  那在沉香木人燒盡之後出現、跪於大殿之上的女子緩緩抬起了頭,額間一朵梅花鈿,膚如凝脂的臉龐在幽火之下更顯蒼白。


  正是凝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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