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御書房內極安靜,除了皇帝「沙沙」的硃筆批示奏章的聲音外,就只有呼吸聲。
李謙正守在皇帝跟前,耳朵一動,側頭去看,見殿外一個小太監正朝他示意。他朝皇帝拱了拱手,一聲不響地出去。
「什麼事?」
小太監在李謙耳邊低語了一番。
李謙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太監向李謙打了個千,自去忙別的事了。
李謙回到皇帝跟前,照舊站著。
皇帝頭也不抬,問他:「怎麼了?」
李謙看了看案桌上放著的奏摺,並不算多。他低著頭,躬身道:「是和安長公主府上的事。」
皇帝停了筆,將硃筆擱在筆擱上,抬起頭看著李謙,示意他繼續說。
李謙微微低著頭,「長公主認了個侄女。」
皇帝眼睛慢慢瞪大,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李謙沒有明說,但皇帝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若是說和安認了個乾女兒,倒是不足為奇。李謙不提這個所謂的「侄女」是與駙馬相關的,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必是謝涼螢了。
「陛下!」李謙見皇帝有些失態,慌忙喚了一聲。
皇帝眨了眨眼睛,重新坐回到龍椅上。他狀若無事地道:「那朕倒是得去看看,是誰家的孩子竟能入了和安的眼。她可素來是眼界高的很。」
李謙淺笑道:「能叫長公主歡喜的,陛下也定是看著喜歡的。」又道,「長公主見了那孩子高興,這幾日都是住在長公主府的。」
皇帝笑著拿手指了指李謙,「去吧,不拘今明,我得去瞧瞧。」
李謙道了聲諾,自去安排。
皇帝拿起硃筆繼續批示奏章,不過寫了幾個字,就再也無法靜下心來了。他索性放下了筆,令殿內的宮人去追上李謙,讓他今日就安排出行。
李謙得了信,倒不覺得奇怪。反而是之前皇帝不著急的樣子,才叫李謙摸不準。
在去長公主府的路上,皇帝兩隻手不斷地摩挲著自己的大腿。
那個孩子會不會怪自己?本來,她是可以進宮養著的,有堂堂正正的公主名分。雖然沒有了親娘,但自己還是在的。但是他不放心啊,自己終是不能日日守著她,白氏又做了太子妃,想要弄死一個孩子,輕而易舉。若她死了,那自己與媛媛唯一的孩子就不存於人世了。等他百年之後,還如何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見媛媛?
皇帝又轉念一想,謝涼螢素來不是不明理的孩子,好好同她講,應當會明白過來的。等自己料理了白相之後,再將她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便好了。和安也妥帖人,必會在自己去之前同謝涼螢說明白的。
心裡搖擺不定的皇帝撩起了帘子,忐忑地看著街景,在心裡算著距離長公主府還有多少路。
看著街上跪著的百姓,皇帝又想起一事來。謝涼螢知道地太過突然了,對他而言有些莫名其妙。他隱瞞著這個秘密快二十年了,從沒出過差錯。怎得今日就被謝涼螢給知道了呢。和安也是,她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完全沒和他通氣。莫不是氣自己沒有告訴她?
李謙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陛下,長公主府到了。」
兩個小太監將門打開,皇帝在李謙的攙扶下從車上下來。
長公主府前烏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
「起來吧,咱們裡頭說話。」
李謙攙著皇帝往裡面走。
皇帝是來慣了的,他在上首坐定,看著和安同身後跟著的謝涼螢與楊星澤,嘆了一口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謙朝皇帝與和安打了個千,帶著屋子裡的宮人都出去在外頭守著。
和安扭頭看了看敞著的門和遠處的宮人,轉過來對皇帝道:「今年方曉得的。原也沒料到。」她望著皇帝,「我同阿澤去裡間,皇兄你……和阿螢好好說說話兒。」
楊星澤在進去裡間前回過頭,看了眼謝涼螢,而後就跟在和安的身後。
謝涼螢站在原地,扭著兩隻手。往日她時常入宮,與皇帝也是相識的。兩個人在宮裡常會有「偶遇」,現在想來,大約都是皇帝安排的。沒有那層關係的時候,謝涼螢覺得自己還能自如地同皇帝說話。現在捅開了窗戶紙,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皇帝。
上面坐著的那個是她的生父,可她卻不能叫一聲爹。
皇帝指了個位置,「坐吧。」看著謝涼螢期期艾艾地坐下,問她,「你恨我嗎?」
謝涼螢搖搖頭,「姑姑都同我說了。」姑姑兩個字說的極小聲,她有點怕自己逾矩,也有點怕皇帝不願認她。若是謝參知孫女的身份,她是不能叫這聲姑姑的。
皇帝點點頭,「和安是個和氣人,是個好姑姑吧?先前設宴的時候你病了,她比誰都著急。」
謝涼螢點頭「嗯」了一聲。
兩個人再也沒說話了。明明過去常常有說不完的話,此時卻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裡有無數的話想要對對方說出口,但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皇帝不斷地大力摩挲著自己的雙腿,藉此來掩飾自己的內心。
謝涼螢一直看著他,冷不丁地問道:「姑姑雖然同我說了一點,但有些事,我還是想當面問您。」
謝涼螢不知道對皇帝該用陛下,還是父皇。叫陛下,會顯得有些生分,興許會讓皇帝傷心。和安說過,皇帝至今還對江太子妃念念不忘。可叫一聲父皇,怕皇帝又會責怪自己在沒有正名之前逾了矩。索性用了您。
皇帝盡量讓自己表情看上去和善些,努力地擠出一個僵硬的笑來。「什麼事,你問。」
謝涼螢小聲道:「我能體諒當時不出手救外祖家。但為什麼沒有將娘保下來。您心裡……對娘究竟是怎麼想的?」
皇帝一愣,隨即濕了眼眶,應是想起了當年的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將自己的淚水也吸回去。
「你娘她……是個倔強的人。看著是個溫雅的大家閨秀,骨子裡卻同個男孩子一樣。大約是從你外祖父,」皇帝笑了一下,「也就是我的恩師,江太傅身上繼承而來的文人的節氣。我們成親前,先帝其實是不答應的。曾有一度,我都想放棄了……」
皇帝的眼神飄忽了起來,眼前彷彿重現了那晚江太子妃站在大雨中渾身濕透的模樣。雨夜中幾乎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可皇帝把那雙透著不服輸的眼睛一直刻在自己的心上。
謝涼螢目不轉睛地看著皇帝,即便他話說了一半也沒有繼續催促。
皇帝自己回過神來,接著道:「那時候恰好太后病得很厲害,欽天監的人夜觀星象,說是已經有了身孕的你娘衝撞了她,讓你娘出宮回娘家去住。她那時候都快臨盆了,我不舍,也擔心。那是我和她的第一個孩子。」皇帝溫柔地看著謝涼螢,「就是你。」
謝涼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唇。
「但是你娘執意要回江家去。阿螢,自來太子沒有一個做得容易的,我也是。那時候先帝病得有點糊塗了,我原本就並不受他喜歡,不過是占著嫡長子的名頭,才有了這太子之位。他最愛的乃是單貴妃所出的皇六子。那時候六皇弟業已長成,是能夠同我分權的時候了。單貴妃覺得有機可乘,便聯合了朝臣處處打擊我。」
皇帝攥緊了拳頭,「你娘同我說,倘或她不回去,那她就會成了朝臣攻訐我的借口。她是我的髮妻,不能再親手給我添上一道傷痕。所以她回去了。還是江太傅放心不下,讓你外祖母親自來接的人。若我知道,她這次一走,我就再也見不著,說什麼都會將人留下來。」他淚眼朦朧地看著謝涼螢,「阿螢,我怕啊。你沒經歷過那時候的兇險,你不曉得。我怕一旦我倒下了,沒了太子的頭銜,單貴妃同皇六子難道不會趕盡殺絕嗎?我畢竟占著正統名分。我死了,你娘哪裡還能保得住?」
謝涼螢默默不語,她聯想起如今的國本之爭,不覺有些感慨。黃燦燦的龍椅上,從來都是沾著無數的鮮血。
「便是不提太子之爭,只說你娘在後宮之中。太后彼時病著,後宮一切都在單貴妃手裡把著。她想要動什麼手腳太簡單了。我想了好久,最後還是答應了你娘。」皇帝嘆了一聲,「錯還是在我。我沒料到白家心竟這般大。我因白氏入宮那夜的眼淚而臨幸於她,誰知竟留下了這麼個禍根子。倘若她不懷孕,大約白相也不會放手一搏,誣陷你外祖家通敵叛國了。」
謝涼螢有些不明白,「可是,我外祖家出了事,您不是也得受牽連嗎?白相何以出此下策?他只有皇后一個女兒啊。」
「這正是白相的精明之處。」皇帝嘆道,「他將此事與六皇弟單貴妃聯繫在了一起。不知他從哪裡找來了個番邦人,趁著邊關大捷的時候當作俘虜放了進去。到了京城后,讓人指證單貴妃是他們刻意培養的美人計。先帝那時候年老病重,最怕的就是這個,連問都不問,就將相關人等全都斬了。一個是他的枕邊人,一個是他最疼愛的兒子,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這些事謝涼螢卻是不曾聽和安說的。和安一直被皇帝和太后保護得很好,有些只知道個大概,並不是全知內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