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謝參知重病不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宮裡。樂-文-

  李謙弓著身子,偷偷抬起眼睛,看著皇帝背著手站在殿外的背影。只不過瞥了一眼,就又收回了視線。


  當年跟著皇帝的那些人一個個都已經老了,從前兩年起,就有不少人告老致使,有的業已病故。一圈輪下來,如今到了謝參知。


  皇帝不由生出一種很快就要輪到自己的感覺。這種想法令他不寒而慄。與此同時,另一個一直被他忽視的問題也被不得不重視起來了。


  這個國家必須有個繼承者。


  出於對白家的厭惡,皇帝是不會允許自己講皇長子列為下一任繼承人選的。早在他登基之後,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只是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他曾經的老師之一——柳太傅心裡應該清楚。


  當年江家的那次外戚之亂,叫還活著的人至今提起來還心有戚戚。無論是皇帝這個至高無上的九五至尊,還是仍記著昔年那場亂事的京中百姓,怕是沒有人想要再來一次的。


  十幾年後的今天,皇帝有的時候看著自己面前恭敬的白相,心裡不由自主地會懷疑上他。是不是打著等自己死了皇長子繼位,而後經由政變,讓白家徹底地做這天下之主。


  這種想法讓皇帝一次次地從午夜的噩夢中驚醒過來。為了怕這事兒被人知道,皇帝身邊除了李謙外,再不叫旁的人伺候了。他借著年歲漸大的名義,也很少臨幸宮中的女子。


  在這種種折磨中,皇帝終於選定了自己的繼承者。母族不顯,不會有白氏、周氏的外戚之禍。心性良善,是個純孝友愛之人。這樣的孩子,登上大頂之後,想來是不會發生手足相殘,臧害其他皇子的事吧。皇帝已經觀察了趙經雲很多年,最後才終於做下了這樣的抉擇。


  但是想將這孩子推上太子之位,對皇帝而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立嫡立長。前頭的皇長子既嫡且長。即便皇帝拿著皇長子是白皇后未晉封太子妃前所生的,依前例,當算作是庶子。可白家一日臨朝,朝臣們便一日認定了他是嫡子。三皇子已經貶為庶人,皇帝對這個孩子徹底地絕望了,不想再提。


  那接下來,便是趙經敏了。


  皇帝對他談不上厭惡,與宮女春風一度才有的孩子。對於子嗣不多的皇帝而言,還是很珍惜這個兒子的。但近來他頻頻出宮,與柴晉相交,皇帝也不能再繼續漠視下去了。


  趙經敏一直掩飾地很好,在宮裡依附著趙經平,讓人覺得他是擁立皇三子的。就連曾經的周貴妃、周黨也是這樣深信不疑的。可私底下呢,他早已同柴晉暗通曲款。


  皇帝一直不相信,憑趙經平能想出私授周黨官員,讓流民那麼準確地將目標放在謝涼螢一行的身上。周家向來自視甚高,謝魏兩家對他們而言,算不上什麼。柳澄芳一個幾乎快被下堂的恪王妃,於他們而言,就更看不上了。周家許有萬般不好,但他們卻有一點是極好的——並不愛那等下作手段,凡事都拿來朝上,明刀明槍地靠言官打嘴仗。這樣的家裡教養出的周貴妃,自然也不會教趙經平這些。


  所以在他貶了周貴妃和趙經平后再去查,便知道了自己這個四兒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真的是隱藏地很好啊。皇帝冷笑,自己這麼多年來,竟然就沒看出他的真正性格。若不是這次露出了蛛絲馬跡,想來趙經敏會一直這樣掩飾下去吧,直到他在柴晉的扶持下,掃清前面的障礙。


  想到自己曾經把趙經敏當作太子候選人考慮,皇帝就止不住地想要犯噁心。


  但即便再厭惡趙經敏,皇帝現在也不能動他。否則白家就會意識到趙經雲給皇長子帶來的威脅。太明顯了。


  皇帝在殿外站了一會兒,轉過身,緩緩地往回走。他邊走,邊問道:「給參知送葯去了不曾?太醫怎麼說?」


  李謙答道:「太醫說,謝大人許是要不好了,怕是只能同他家的那位媳婦兒一樣,拖著。葯是已經著人送去了。」


  皇帝看著殿中金碧輝煌的裝飾,心漸漸地往下沉。


  謝參知的三個兒子都稱不上好,不過在朝里做個閑官兒罷了。謝家可以說完全就是靠謝參知撐起來的,如今他一倒下,謝家恐怕也不會太好過了。


  不過對於皇帝而言,最重要的並不是謝家如何。而是謝參知這種情況,縱然能在不解職的情況下歸家養病,可終究撐不了太久。等他故去之後,參知之位花落誰家,又會是腥風血雨。


  如今朝上,十之五六皆是白黨。


  皇帝自認還算是個勤政之人,但奈何黨爭、外戚,消磨了泰半的朝臣精力。他擔心趙經雲登基之後,因為年紀太小而管不住朝上的這群老油子,所以必須做些準備,將他的前路鋪平了。


  李謙等皇帝在椅子上坐定了,又輕聲道:「魏家近來正在查謝五小姐鋪子里的那位賬房先生。」


  皇帝眉頭一挑,李謙知道這是在等自己接下來的話。


  「魏家人素來謹慎,想來是有了什麼確實的證據,所以才會去查的。」李謙看著皇帝表情,「陛下您看?」


  想起魏家這十幾年一直暗中在查尋著昔年江家的後人,皇帝心中一軟,「就讓他們知道也無妨,反正都是血脈至親,總要相聚的。」


  更何況,魏陽如今已經沒了家人,多一份愛護關照,對他這個身有殘疾的人而言,也算是個好事。


  李謙把頭低下,將放在一邊的摺子現在皇帝面前擺好。


  宮外,魏氏突然找上了門,魏陽以為她是為了謝涼晴的事來的,是以沉住了氣,想要把事情給說清楚了。像他這樣的人,便是魏家這種不計較的人家,應該也是在意的。


  魏氏盯著看了魏陽許久,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一些姑姑的痕迹。半晌,她將那塊金鎖拿了出來,「這可是魏先生的東西?」


  魏陽看了眼那金鎖,紋樣與自己送給謝涼螢的完全一致,只是成色略有不同,大約是謝家拿去重新炸過了。他當下便道:「正是我贈予東家的,怎得魏夫人有?」


  魏氏落下兩行清淚來,將魏陽的那塊也一併拿了出來。魏陽一見兩塊一樣的金鎖,心下大驚。


  「你母親姓魏,所以你便棄了江姓。日月為易,你就以陽為名。」魏氏捏住魏陽的手,「你本名應是江易,是也不是?」


  魏陽十幾年來過的都是隱居生活,對自己的身世更是閉口不談,怕的便是讓人知道昔年江家還有人在。白相一直死咬著這點,江家如今還是罪臣。


  他面色一變,將魏氏拉進鋪子二樓的小廂房中,在關上門前又仔細地看了外頭。轉過身,他望著泣不成聲的魏氏,沉聲道:「敢問魏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魏氏擦了臉上的淚,今兒原是她兄弟要過來的。但魏家人討論了一番,覺得脂粉鋪子有男人去,到底說不大通。女眷裡頭,魏氏卻是最合適的。她與謝涼螢關係不錯,過去關照鋪子也是情理之中。


  她到了鋪子之後,細細將鋪子裡頭的情形看了一遍,最後按捺不住心情,直接找上了魏陽。


  魏氏貪婪看著魏陽的臉,「那日阿螢將金鎖帶回來之後,我便覺著眼熟。回了娘家之後,我娘將這個翻出來給了我。」她從懷裡,將一張折地極好的畫紙取出來,鋪平了之後,交給魏陽,「當年抄家之後,我爹娘從江家偷出來的。這些年他們連我都瞞著,一直藏地好好的。若不是我這次回家給她看了金鎖,怕是這輩子都不知道。」


  私藏罪臣之物,乃是重罪。魏陽知道魏家將這份東西給自己看,便是最大的誠意了。魏家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他們還願意認下他,並不在乎沾上那些是非。


  魏陽的眼眶紅了,拿著畫紙的手也不斷地發抖。江太傅當年是有書畫雙絕的名氣,他的字畫魏陽自然是認得的。他是知道這幅畫的,幼年曾經看過。畫上露出了那些痕迹,也同自己手裡留著的那幾本書一樣。都是他父親的手筆。這畫原是為了他姐姐腹中的孩子,所特地畫下的。


  魏氏忍住淚,同魏陽道:「等鋪子關了之後,你想法來魏家一趟。你舅舅同舅母,還有我那些兄嫂——也就是你的表兄弟們,都盼著想見見你。」


  魏陽看著魏氏臉上又擔心被拒絕,又欣喜終於找到自己的表情,心裡溫暖極了。十幾年來他都是一個人獨自數著日子過,起先還念著要報仇,到了後來,認清了現實,這份不甘也就消散無蹤了。如今魏家主動找上了門,向他吐露了想要重聚的心愿。他張了張口,想要應下。


  但心裡一個聲音卻在說,若是鴻門宴,該如何。


  魏陽猶豫了。卻又想,倘若魏家真的布了這麼大一個局,只為了自己,那也太過費勁了。不過很快,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侄女,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如果是為了她,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魏氏滿懷期待地看著魏陽的表情從激動變成了冷漠。她心下忐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地方說錯了。手足無措的魏氏將魏陽拉住,「表弟可是擔心家裡會去告發了你?」


  魏陽冷冷地看著魏氏,「當年魏家不就沒有出手相助嗎?」


  魏氏狠狠咬了一下唇。來之前,魏老夫人就不無擔心地對她說起過這點。魏家對魏陽,對江家,是有愧疚之心的。可當年沒有出手救人,乃是逼不得已。


  「你可曾想過,若當年魏家真出面保下江家,那魏家又該如何?」魏氏淚眼朦朧地看著魏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魏家若是也跟著一道走了,那如今誰還來替姑父一家平反?」


  魏氏生怕魏陽不信,又將另一封信取出來,「這個你盡可放好了,若真是鴻門宴,直管叫了人拿信去告。」她將信塞進魏陽手裡,「我出來的時候不短了,晚上……就同爹娘一道在家裡頭等著表弟過來。」


  魏陽看著魏氏離開的背影,將那信打開,只掃了一眼,便重新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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