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參知今晚沒像往常一樣,與幕僚一同呆在書房。他一個人獨自坐在正房的廂房裡,連伺候的人都沒留下。這是謝家祖母特地為他備下的,只為了讓他能在情緒煩亂的時候,有個安靜的地方。平時這裡面只叫下人按時打掃,房裡的東西也並不多。謝參知很喜歡這裡。
謝家祖母親自端了宵夜過去,同幾十年前一樣。
碗碟放在桌上的聲音驚醒了謝參知。他看了眼謝家祖母,「辛苦你了。」
謝家祖母擺好碗碟,把筷子塞進他的手裡,「晚膳都沒見你吃多少,好歹墊墊肚子,否則身子又要不舒服了。」
謝參知掃了眼碟中的東西,都是他愛吃的。不過他只動了幾筷子,就不再有心思了。
「怎麼了。」謝家祖母道,「三郎和小五那兒我都叫人送了傷葯過去,阿螢允了會親自照看,想來……大概是無礙的。晚些我再自己過去看一眼。」
謝參知仰天長嘆一聲。謝樂知是他在三個兒子當中最為看重的,今日這番痛打,更多的是做給別人看的。打在兒身,痛在己心,他也是不捨得很。
「阿螢……到謝家,也有十幾載了吧。」
謝家祖母點頭,「十六年了。」
「想當年把她抱回來的時候,才那麼小。」謝參知比劃著,「剛出生沒幾日,卻失了母親同外祖家。我看著襁褓中的她,想起你侄女大腹便便的樣子,心裡實在不忍。」
謝家祖母垂低了眉眼,「那時候只想著為聖上解憂,哪裡想得到後頭這許多來。」
「聖上。」謝參知苦笑了幾聲,「聖上啊!」
「江氏一族早就沒了後人,朝中皇後母族勢大如此,我們、我們……」謝家祖母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為了自己開脫?還是說服眼前似乎彷徨不定的謝參知?
謝參知略有些惆悵,「陛下給我們的,已經足夠了。只是我初心已負,不再是當初那個我了。」
謝家祖母覆上謝參知放在桌上的手,語氣裡帶著堅定,「我們不過是照著皇后的話去做罷了,並沒有苛待阿螢。我們並沒有錯。就連陛下都奈何不了白家,何況是我們?」
謝參知的手微微有些發抖,謝家祖母手上用了幾分力氣,似乎想要安撫下他。「是先帝昏庸,任由白家坐大,這……與我們無干。江氏含冤滅門,乃是白家所致,我們……我們……」
「我們還救了阿螢。」
「是,我們還救了阿螢。」謝家祖母彷彿抓住了一絲希望般,「聖上因阿螢惦念我們。便是皇后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縱有錯處,也、也救了一命啊。佛家不是說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今聖上身體康健,難道白家還要謀逆不成?有聖上在,我們怕的什麼。」
「陛下,已不如當年那樣信我了。」謝參知有些疲憊,「他怕是也察覺了吧,我們家現在和白家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否則皇帝怎會不下旨徹查再定罪,而是不由分說地將謝樂知與謝初泉削成了白板。連功名都給奪了,日後便是想再回朝,都是不可能的。
「陛下這是,蓄謀已久啊。」
謝家祖母有些六神無主,「那、那我們現在,真的要就此投靠白相?」
「就此投靠?」謝參知冷笑,「怕是陛下、白家,早就以為我是他們的同黨了。」
「那就不若就此成了事。」謝家祖母道,「聖上再抗拒,以白家之勢,太子之位必是皇長子的。老爺,還擔心什麼呢。」
謝參知搖搖頭,「天真。」
謝家祖母不解地看著他。
「陛下屬意的,怕是五皇子。」謝參知喃喃道,「若我是陛下,怕也是會如此想。」
「老爺從而得來的消息?陛下……同你說了?不對。」皇帝是不會和謝參知說這個的。
謝家祖母猶疑地道:「論家世,五皇子比生母微寒的四皇子好,可哪裡比得上周貴妃所生的三皇子,還有皇后所出的皇長子?就是論長論嫡,都挨不上邊啊。」
謝參知搖搖頭,微微一笑,「陛下要的,就是母族式微。有了白家坐大,難道陛下還不防著外戚?四皇子的性子不比五皇子,他素來依附三皇子,怕是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有些事,謝參知不會和謝家祖母說。
如今幾位年長些的皇子已是長成,儼然一副奪嫡之姿。白家見此,心中越是急,逼的也越是緊。不過皇帝始終不願鬆口立太子,似乎樂見奪嫡之爭的發生。皇後母族白家與周貴妃的母族周家,兩黨在朝上日日爭吵不休。原還不過是吵著立太子的事,如今就連朝政之事都拿來爭一番。
皇帝不管他們,而以柳太傅為首的保皇黨也保持緘默。
引起謝參知注意的,是那日皇帝召見了柳太傅入宮。柳太傅已經許久不上朝了,只掛個閑職,沒有大事並不入宮。二人在御書房密談許久。第二日,柳太傅破天荒地上了朝,並在與同僚言談中提及了五皇子。
一直對皇子們並不發表意見的柳太傅竟然主動提及。聰明點的,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既然皇帝已經有了屬意的繼任人選,那麼他就會替他掃清一切障礙。白家?周家?呵呵,就算真的立皇長子或三皇子,白家和周家能保住?陛下一樣會下手的。
已經很明顯了,謝參知想。他當年一念之差,令謝家成了如今的情景。原不過是為了叫皇后安心,不再針對謝家。誰料後面一發不可收拾。如今他不能回頭,也只有白家這一條路能走下去了。
若白家不能成事,不能成事……
「你以後,別再管著阿螢了。由得她去吧。」謝參知很是疲憊地吩咐道,他心裡還打算做最後一搏。
謝家祖母沉默了許久,「那娘娘那兒?」
「就說……阿螢如今有雲陽侯保著,咱們動不了她。」
「……是。」
「只是苦了你那侄女。」
謝家祖母緩緩道:「是我害了她。她從來都是個一根筋的,又護短得很。我們強塞了阿螢給她,從未問過她的意思,她心裡想來其實是不樂意的吧。無論我叫她做什麼,她都不會問我緣由,而是就這樣去做了。如今她這番模樣,我心裡倒也好受些。起碼,再也不用叫她聽我的話,去做那些娘娘讓我們做的事了。」
謝涼螢隔著屏風,守著裡頭正在上藥的父親和哥哥。聽他們時不時傳來的□□聲,心裡還是有些難受的。
謝樂知到底對她不錯,謝初泉也是。尋常但凡有什麼好東西,都是她同謝涼雲一人一份的,從不厚此薄彼。若真要說偏心,三房最偏心的,大概就數顏氏了。
上完葯的小廝捧了葯從裡頭出來。
謝涼螢隔著屏風高聲問:「爹同哥哥好些沒?」
謝樂知怕引起謝涼螢的擔心,忍著痛安慰道:「爹上了葯好些了。你去看看你娘同妹妹,早些休息。」末了還叮囑她,「莫要叫你娘知道今日的事,大夫說她的病忌焦躁生氣。」
謝涼螢默了片刻,應下了。
連嬤嬤在謝涼螢的前面替她掌燈,不時地叮囑她小心腳下。
謝涼螢站在顏氏的房門口,停了會兒才再進去。
柏秀正在裡頭服侍顏氏擦身,見她過來便是行了禮,「姑娘。」
謝涼螢朝她點點頭,「娘今兒個好些了沒?」
「還是那樣。」柏秀眼含愁意地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顏氏。
「你下去吧,我同娘說會兒話。」
「誒。」
謝涼螢慢慢走到顏氏的床邊坐下。顏氏躺在床上已經有些日子了,原本保養良好的身材已經開始發胖,皮膚卻不是那種白皙透亮的模樣,而是帶著病態的白。虛胖的身體禁不住用力,一按就是一個窩。謝涼螢也不敢動她,就這麼靜靜看著。
顏氏本睜著眼,見是她來了,立即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娘不想見到我。」謝涼螢整理著袖子,緩緩道,「不過我今兒過來是想叫娘知道,爹同哥哥出事了。」
顏氏的眼睛猛地睜開,盯著謝涼螢。
「看我做什麼,不是我做的。」謝涼螢道,「爹和哥哥待我不薄,我折騰他們做什麼。」
她讓雙珏去散播的東西,並不指名道姓,不過是想引人查探,鬧出場風波來。反正那些並不是真的,謝家不過失些名聲。可東西到了薛簡手裡完全變了個樣,上面除了吳怡的名字外,謝樂知和謝初泉,就連柴晉都是指名道姓的。
顏氏不信,她直直地瞪著謝涼螢。
「爹和哥哥的官身被削了,功名也被奪了。午後在書房前的院子叫人按著,祖父親自動的家法。」謝涼螢漠然地說,「娘當時若身體好著便好了,家裡都沒個攔著的人,一個個都在那兒看熱鬧。」
顏氏想說,為什麼謝涼螢作為女兒,不上去攔住。為什麼就連她也冷眼旁觀地看著自己的父兄受罰。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恨透了自己的這副身體,只能整日躺著等死。她不能去看謝涼雲,抱著她可憐的女兒安慰她的不幸。也不能親自去操持家務,只能躺在這兒為自己的夫君和兒子的傷勢胡亂擔憂。
顏氏看著謝涼螢,眼角的淚緩緩流下,滑入髮際之中。
為什麼不殺了她,讓她一死了之,也好過這樣干躺著,什麼都做不了。
「娘好好休息,爹還擔心你呢,特地囑咐我來瞧瞧。」謝涼螢說著起身。
顏氏看著謝涼螢的背影消失了視線之中,眼淚落個不停,心中無力的絕望感漸漸瀰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