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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相看兩厭

  山巒蒼茫,掩埋於皚皚白雪之下。


  此時早已入四月初夏,昆崙山的雪仍未有絲毫解凍的意思,寒氣從腳掌慢慢透到額頭,哪怕修行者也要在體內默運修為取暖。唯有頭上陽光已愈發明媚燦爛,在冰雪間映射出一片晶瑩炫目的色澤,一眼望去,天地萬物銀裝素裹,卻分外妖冶。


  昆崙山主峰墮雪峰如擎天的玉柱突出於山脈之上,探向雲霄,儼然是炎黃域第一高峰,即使恨不得在所有方面壓過雪域的長白山陰陽澗在地勢高度上也不敢與之相比。


  千年前,墮雪峰並不似今日這般高聳驚人。雪域始祖曾在峰巔破境入封天,於是白雪冰封天地。而後墮雪峰因崑崙雪域護宗的寒氣大陣籠罩,冰層不斷變厚寸寸生長,積累千年方化為如今模樣。


  墮雪峰上,迎雪殿內。


  「陸子逸已經決心希望雪域給予他核心弟子待遇。」白月曇說道,尾音里藏匿著一聲嘆息,聲音好像交融的雪水,無力橫流中偏還有些僵硬難化。


  這件事他們在蒼闌返回前私下提及時,白月曇便極力反對。不是她嫌棄陸子逸的資質不足,而是這件事,她很難開口,也很難被允許。


  她不願意麵對這個人,這個像橫亘在舟楫前的冰川又如阻擋在道路前的深淵般的人,但她身為聖女又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服從的人。


  在她面前,一把白藤交椅高高置於漢白玉石階上,其上端坐一男子,五官硬朗,看似不過四十餘歲,卻已鬚髮盡白。


  他是崑崙雪域的宗主白驚鴻,真實年齡已經過百,修為封天后期,其實力在偌大炎黃域也排在最前列。


  他左手端一杯酒,酒水渾濁溫熱,升騰著裊裊白霧。他右手中持著冰雪製成的書簡捧讀,時而點頭讚歎時而露出深思之色。


  那正是雪無晴賜予白月曇的《雪隕天經》融元篇註疏。


  「陸子逸?」白驚鴻已聽白月曇提過此人,出身於在陰陽澗的威脅下舉族藏匿的小小陸家,二十八歲的奪天初期,心性天真軟懦,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九天宗門核心弟子。


  「是。」白月曇補充道,「他亦走出了最後一關幻術,這一點冥都的楊真都未能做到。」


  「而且,這件事是始祖親自吩咐的。陸子逸既然走到了最後,便應該得到屬於他的機緣。始祖沒有另外的資源,所以允諾若陸子逸答應加入雪域,便享受真傳弟子待遇。陸子逸只求做核心弟子,大概是不想惹人非議。」


  白驚鴻挑起一側的白眉,始祖是千年前的人物,白驚鴻對她的性情一無所知,但雪無晴的因果論,白驚鴻是不肯接受的。


  「他除了消耗資源,能為雪域帶來什麼?」


  白月曇想著寧殤的交代,硬著頭皮說:「他能夠帶來小師祖的庇護。」


  「什麼小師祖?」


  「寧殤……已經被始祖收為弟子。」白月曇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始祖非常看好小師祖的潛力,將遺迹的秘密託付給他,希望他飛升后……將某些東西帶給始祖。」


  白驚鴻霍然抬頭。


  此前聽著白月曇講述關於此次遺迹的經歷,始終沒有抬頭,似是沉醉在對雪簡的參悟中。直至此時,他才從雪簡上移開視線,落在白月曇身後的黑衣少年身上。


  少年筆直地站著,沒有面對一宗之主的拘束也沒有自持師祖的身份。他的身形修長而略有些單薄,長發斑白,眉眼清澈俊秀,氣質中七分淡漠三分妖邪,像是從深淵中破雪而生的漆黑的竹,又像是從雲端墜下刺在漆黑岩石上的雪亮的劍。


  這個少年,是始祖的記名弟子。


  也就是他的師祖。


  ……


  ……


  炎黃域的修行之道雖然十分落後,卻也知道天外有天,仙人指就六座金橋、陰陽澗的大祭典、大冥王朝突然崛起,無不提醒著掙扎於凡間的融元境修行者們更大世界的存在。


  但炎黃域多少年沒有提過飛升這兩個字?


  炎黃域天道所能約束的修為極限是封天巔峰,修為突破封天境,便能掙脫天道束縛飛升更高層次的世界,這是天下修行者公認的事實。


  沒有人知道炎黃域是否曾有過凡人苦修飛升的輝煌過往,但近三千年來明確記載的歷史無情地告訴眾人,封天巔峰的瓶頸,從來沒有鬆動過。


  這究竟是因為修行的人天資不夠還是炎黃域的水土不夠,換句話說,下界稀薄的天地之力是否能夠支持修行者突破封天,至今還沒有定論。


  最近一次關於飛升的爭議便是千年前雪域始祖莫名失蹤,有人曾猜測她是突破天地飛升而去,但那時的雪無晴展現出的實力尚還不足封天巔峰,這一說法自然沒有被證實。


  依照白月曇的說法,始祖本就是上界降臨的神人,這一點白驚鴻可以接受,但始祖居然說出了,寧殤飛升后。


  這句話一是道破了炎黃域千年爭論不清的問題,二是極大地肯定了寧殤的天賦。


  白驚鴻從白月曇的描述中對寧殤稍有了解,十六歲通天,卻有開天境界的實力,饒是白驚鴻見多識廣也聞所未聞,這樣的天才資質絕對凌駕於白月曇和孟離之上,日後飛升或許也有些可能。


  這樣的天才加入崑崙雪域,數十年後待他成長為炎黃域第一強者,能夠以一己之力挑起九天宗門的大梁,白驚鴻是樂意之至的。


  但是寧殤不會是雪域的弟子,而是祖宗。他用的詞,不是挑大樑,而是庇護。


  白驚鴻百年裡從未真正感受過這兩個詞語的意義。


  他的目光掃過寧殤,試圖以境界的超然將他看透。


  然而他沒有料到,寧殤微微一笑回以目光,白驚鴻看到寧殤的修為境界,不過是初入通天初期。


  而他再看不清其它。


  白驚鴻深深看了寧殤一眼,開口說道:「我敬小師祖一杯酒。雪域地處高寒,還需些辛辣之物來暖暖身子。」


  他抬手一送,酒杯平平飄向寧殤,寧殤伸手接過,酒水沒有升起一絲波紋。


  酒杯是白玉雕龍的小杯,白氣依舊升騰,只是其中的酒已然冷透,一層薄薄的渾濁的冰蓋在其上,映著寧殤的面容模糊不清。


  白驚鴻口中稱寧殤為師祖,卻以辛辣和寒冰作迎,用意不言而喻。


  寧殤笑了笑,在掌中運氣,一道道熱流在他指掌中最細微的經脈中流轉,冰層隨即解凍,然而寧殤並沒有喝。


  他依然運轉真氣,將酒液緩緩蒸發。


  白驚鴻眼神一凝。


  「酒可暖人腸胃,亦可燒人心肝。我不喜歡喝酒,我喜歡喝茶。」


  寧殤在杯底均勻地撒上一層茶葉,招手之間一束潔凈的白雪猶如白虹落入玉杯,轉眼在寧殤手中化為沸騰的茶水。


  「我敬宗主一杯茶吧。居高俯瞰使人眩暈,而飲涼茶能淡人慾念。」他笑著說道,手腕一轉將白玉杯送回。


  陰陽兩道勁氣旋轉化為小盤托著玉杯穩穩飛到白驚鴻掌中。須臾之間,陽氣散去,陰氣將沏好的茶水冷卻。白驚鴻看著茶杯中細碎的白色小瓣和大塊的冰碴,正對著杯口的眉頭掛上了點點白色的霜。


  白月曇有些不解地看著寧殤,這樣的舉動未免不敬,白驚鴻從來不是好說話的人,軟磨尚難讓他鬆口,何況他這樣與封天強者硬抗。


  茶是茉莉,諧音沒力。寧殤加了很多,再用冰猛鎮猛激,濃香瘋狂向外逸散,幾乎要嗆得人喘不上氣來。


  這是一種態度。


  白驚鴻沉默片刻,舉杯一飲而盡,冰碴被咀嚼得輕輕作響。


  這也是一種態度。


  ……


  ……


  白驚鴻仰頭將冷茶喝下,手中還端著涼意刺骨的玉杯沒有放下,目光已彷彿編織成一座囚籠死死籠罩在寧殤頭上。


  寧殤從容地面對著白驚鴻,唇邊微笑一如往常。


  面對著寧殤清亮如冰水的眼瞳,白驚鴻心中升起一種極度不喜的感覺。


  或者說是,不安。


  寧殤以一杯冰茉莉茶告訴白驚鴻,他無法壓制這個少年,無論身份,天賦,還是性情。他沒有打壓寧殤的理由,也缺乏對付寧殤的手段。寧殤可以不做他的師祖反過來與雪域為敵,但雪域,沒有底氣面對未來的炎黃域第一強者。


  他明白了,所以他不喜,所以他不安。


  「寧殤小師祖的天賦心性,驚鴻領教了。」白驚鴻說道,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始祖眼光極好,能將小師祖收入門下,來日雪域在炎黃域重振威名便指日可待了。」


  他喝下寧殤的茶,表示他承認了寧殤的存在,即崑崙雪域將承認這個便宜祖宗,因為他的天賦,更因為他的神秘。


  寧殤笑著搖搖頭,「我天賦低劣,只有區區通體境,只是被師尊收為記名弟子罷了。且師尊也有吩咐,此事不可外傳,以免我給雪域丟人。」


  聽寧殤表態不會公開身份來分雪域的權力,白驚鴻心裡稍松,同時亦皺了皺眉,「小師祖究竟有什麼想法,還請明說吧。」


  寧殤懶懶一笑,不無譏諷地道:「宗主實在多慮了。」


  他偏過頭,不再看白驚鴻,視線游移到殿外,看著庭院里掛著冰凌的樹梢發獃。


  雪域坐落崑崙至高之地,樹木很難存活,存活下來的也大都是幾百上千年的靈植古樹,長勢早已不復喜人,經年被冰雪寒風摧殘的枝幹上遍布著瘡痍裂痕。寧殤看過來的時候,正是庭前那樹最後一片枯葉從枝頭跌落之時。


  薄脆的屍體在空中分崩離析,碎片被微風捲走只余葉脈落在慘白的雪裡。


  寧殤有些惋惜,這棵老樹千年來紮下的錯綜的根系,終於因衰老而被嚴寒凍爛了,來年再難抽出新綠。


  白驚鴻不喜歡寧殤,寧殤更不喜歡白驚鴻這貪戀權位的百歲老不死。


  雪域傳承了一千年,比陰陽澗和大冥王朝都要長,比這棵老樹還要老。九天勢力高處不勝寒,再小的弊病在這個高度都將被數十倍地放大。


  就像枝葉的糜爛是因為根的腐朽,就像墮雪峰冰凍數千尺非一日之寒。一個九天宗門的衰弱,絕不會僅僅因為功法的陳舊和陰陽澗的打壓,更是這個龐大臃腫的勢力骨子裡的腐爛。


  可想而知,白月曇身為雪域聖女,為人處世卻天真得好像從未掌控過絲毫權力,崑崙雪域的宗主長老恐怕均脫不了干係。


  雪域的根爛到了何種地步,日後還能否煥發新生,寧殤不知道,也不想過多關心。


  在與白驚鴻為首的雪域高層這樣一種相看兩厭的狀態下,寧殤可以為了雪無晴的因果維持他與雪域的關係,卻絕不會將自己看作雪域的一員。


  「我素來懶得摻和因果世事。崑崙雪域畢竟是師尊留下的一分因果,與師尊的氣運有關聯,所以我會來這裡。」寧殤看著窗外,對白驚鴻淡淡地說,「師尊收我為徒,我只管負起其中的因果責任,我不會讓雪域死在陰陽澗的手下,但你們自己的事,你們好自為之。」


  白驚鴻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白玉杯子,掌心的寒氣隨即消散而去。


  「小師祖的淡泊驚鴻十分欽佩。但話雖如此,師祖身份崇高,總不能讓弟子們亂了輩分。」白驚鴻沉吟片刻,忽看了白月曇一眼,而後對寧殤說:「雪域聖女十幾年來無所作為,不妨……封小師祖以聖子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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