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道貫陽城
陰竹子雖然不敢直接動手,但依仗此時在自家地界,盤問一番卻是少不了的。
他先歉聲道:「幽谷小門小派,經不起折騰,有些謹慎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畢兄別放在心上。不過幽谷開山辟路也不容易,不知諸位從哪裡來,過幽谷所為何事?」
畢邪道:「我們從沄州來,北行去昆崙山。」
「昆崙山?」陰竹子笑了笑,自陰陽澗在蒼闌橫插一手,很多人嗅到異樣,昆崙山白玉令牌的爭奪早已熱火朝天,從沄州前往崑崙想要參與機緣倒是合情合理。
誠然崑崙雪域和陰陽澗均是九天之上的龐然大物,但在這二者彼此矛盾之時,其他人未必不能渾水摸魚。
陰陽澗在京華奪取白玉令牌失手全滅的事丟人得很,卻唯獨瞞不了幽谷,因為陰陽澗正是要借幽谷的天然關隘,盤查來自江南方向的修行者。
幽谷與陰陽澗九天長老之間交情極深,雖然長老不可能為這六天小機緣費神,但哪怕只是陰陽澗素不相識小輩的請求,幽谷也不會拒絕。
陰竹子在心裡轉過一番心思,對畢邪笑道:「畢兄,正所謂不打不相識,畢兄可願到寒舍一敘?」
畢邪微微皺眉。
「畢兄無需多慮,陰竹子只是想請畢兄商議一樁小事。」陰竹子一邊說著,伸手作出請的動作。
畢邪下意識就想回過頭去,寧殤忙傳音道:「別看我,跟著他去便是。」
畢邪立即想起自己還扮演著領頭人的身份。他在京華素來囂張,言談上流露出年輕氣盛的意味是不成問題的,但是他偏執於戰鬥,習慣於依賴寧殤決策,這點卻一時有些不好改正。
於是畢邪收了狹刀對陰竹子冷淡道:「那就請陰公子帶路吧。」
陰竹子和朱毓領先半步在前,背對著畢邪好似全不設防,誠意十足。
寧殤忍不住撇了撇嘴眼裡滿是嘲諷,他雖不能承天,但神識修鍊一直沒有落下,一眼便察覺這兩個人的身影其實都被幻術稍稍扭曲了,若是當真突襲也很難一擊命中要害。
「幽谷果然沒什麼好心眼。」寧殤傳音提醒道:「畢邪你可千萬別露出破綻來,萬一被識破身份就麻煩了,以幽谷的作風絕對會拿我們的命去討好陰陽澗。」
畢邪微微點頭表示明白,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陰竹子一手攬著朱毓的腰,另一手五指掐在一處,亦在傳音。
「他們的隊形一直沒有變,姓畢的在前,那黑鱗妖族在後,奪天青年在側,將那個引天少年和凡人少女夾在中間。」
朱毓臉上依然沒有表情,生硬地問:「這說明什麼?」
陰竹子本也不需要朱毓回答什麼,他只需要一個捧哏,索性朱毓一直識趣,所以她活到了現在。
他削薄的雙唇無聲上揚,喃喃說道:「畢姓青年鋒芒畢露站在最前自然無需多說,而那個妖族青年所在位置的重要性要超過奪天青年。將那少年少女保護在中間,恐怕他們兩個的身份很高。他們一定隱藏了底牌……也許是要留到雪域再揭開。」
「這五個人,很有趣。」
讓麟離殿後,其實正是作為一種威懾。
身為生死境強者,即使麟公子重傷未愈,在這小小炎黃域也沒人能夠威脅到他。但礙於層次相差太懸殊,麟離不能在下界隨意出手,且不說以麟離的傲氣本就不屑於碾壓螻蟻,更關鍵是這種以大欺小的舉動會牽動冥冥中的天道。
寧殤雖說救他一命,卻也不可能強求麟離消耗氣運替自己做打手,但能搬出來嚇人也是好的。
在身後擺這樣一個看不透境界的神秘人,一方面讓對手有所忌憚,一方面萬一真動起手來,麟離被弱者先行攻擊的話也就除去了天道限制,可以作出還擊,而這炎黃域誰能擋得住麟離的還擊?
陰竹子帶的路很奇異,時進時退。迷幻陣法均有變化,眼裡所見和真實情形並不一定相符,陰竹子這種走法正是穿過曲徑幻陣的正解之一。
曲徑的陣法並不算高深,只要修為境界超過布陣者,這座陣法內所有的變化都會被一眼看穿,形同虛設。
布陣者是行天境的幽花,此時的眾人自然達不到這種境界,唯有跟著陰竹子才能穿過陣法。
眾人跟隨著陰竹子再曲徑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久,視野里忽而出現一間小屋,灰壁白廬掩映在墨竹花草之中,素凈而別緻。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陰竹子推開竹門笑道:「在下寒舍陋室附庸風雅,讓幾位見笑了。」
畢邪率先入內,四人緊隨其後,各自尋了椅子坐下。
朱毓沏了茶水,為幾人端上,寧殤只看了一眼其中駁雜的綠葉,便隨手放在了一邊,眼中的不屑也不加掩飾。
這般舉動無疑引起了陰竹子的厭惡。畢邪作為名義上的領頭人還不夠合格,寧殤當然要多拉仇恨,幫他分擔些壓力,以免被瞧出破綻。
陰竹子的心性陰暗,雖未在外顯露什麼不快,卻早已暗自給寧殤記下一筆。
他看著畢邪微笑開口道:「在下也正是奪天境修為,又修的是幻術,能有神魂秘法輔助最好不過。有機緣在眼前,總不能放過。」
「我想與諸位一道去蒼闌,不知可行否?」
陰竹子緩緩說道,他的聲音潮濕低沉,一時間竟讓小屋裡充滿了風雨的味道。
……
……
陰竹子十指交疊,坐在竹椅上,似笑又非笑,披散的黑髮垂在兩側更顯得他面瘦如削。
日已西沉,朱毓點燃了燭燈,燈光昏黃。
陰竹子的話,似乎挑不出毛病,他奪天境修為不可能作偽,而幻術的確能與神魂秘術相輔相成。
當今時代神魂秘術雖然珍貴卻還並難不住陰竹子,只是神魂功法在炎黃域失傳已久。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空有秘術卻沒有功法修鍊神魂強度,再強大的秘法也要淪為雞肋。
但據傳千年前的雪域始祖擅長的正是神魂之術,陰竹子又與陰陽澗關係匪淺,會對此次蒼闌的機緣感興趣,倒是十分正常。
但是。陰竹子這個人,以及幽谷與陰陽澗的關係,讓這正常對寧殤等人來說最是不正常。
「咳。」畢邪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抬眼看向陰竹子,說道:「這個恐怕不太方便吧?」
陰竹子呵呵地笑著,揉著自己如枯竹般的手指,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順道而已,畢竟單槍匹馬總抵不過人多勢眾,說句不好聽的話,今日若是畢兄獨自一人前來幽谷,或許就栽在曲徑的陣法里了。」
畢邪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說:「這是你太想多了,我一個人或許打不過你,但想離開,就憑你是攔不住的。」
他有隱身秘法傍身,在幽谷這種光線晦暗之地,執意隱藏起來陰竹子恐怕一時半會找不到他具體位置,他完全可以抽身而退。
陰竹子似很坦然地說道:「我也自知不是什麼仁善角色,畢兄信不過我也是正常。但按照畢兄的路線北上崑崙,是要路過陽城的吧?那裡的盜門可是人丁興旺,且最近陰陽澗也有人手在陽城,畢兄也不會介意多個同伴吧?」
「陽城盜門?」畢邪沉吟。
陰竹子所說不錯,他們的確要經過陽城。陽城是神州重要的樞紐中轉地,道路四通八達,更是通天金橋中心所在地。
但讓人難受的是這座小小關隘里竟有這樣一個修行者門派,就是以偷搶劫掠殺人越貨為生的盜門。
盜門中人修為普遍在中三天境內,但勝在人手眾多,而且與各大勢力暗中有往來,有得是見不得光的手段,就算是多天高手也不敢保證不會陰溝翻船。
此次陰陽澗在陽城的人手,想必已經和盜門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合作,陰竹子雖然說得和和氣氣,但是用意分明險惡。
沒有我開路,你們根本過不去陽城。
「只有我和朱毓兩個人,我想畢兄應該相信我們兩個敵不過諸位的,我們也不會去自取其辱找麻煩的。」陰竹子笑道,「我們想過陽城,還是精誠合作為好。」
陰竹子是初入奪天中期,朱毓是初入奪天境,而畢邪在戰鬥力上已經不弱於奪天初期,陸子逸也是奪天初期修為,還有境界未知的麟離,單看明面上的實力陰竹子暗算得手的機會不超過三成。
他的表情非常真誠,畢邪有些猶豫,畢竟過陽城時候多兩個奪天高手作盟友也是好的。
畢邪拿不定主意,只好把問題拋給寧殤:「大家意下如何?」
陰竹子亦把視線移向寧殤。畢邪的確天資卓越,但是這個年紀輕輕僅有引天境的少年能夠與他同行,則意味著他在實力之外,有能與畢邪平起平坐之處。
天賦?背景?
陰竹子眼裡閃過一絲冷光,他平生最恨的,莫過於憑藉身份顯赫便坐享其成之人!
寧殤順勢插口說道:「不好意思,我是個比較記仇的人,剛剛可是差點把命丟在朱姑娘手裡,陰公子不要介意我多心。」
他才不管言語是否得罪陰竹子,所以很乾脆地挑明了關鍵。
「陰公子和陰陽澗關係匪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陰陽澗在蒼闌白玉令牌一事上下了很大力氣,又在陽城設了攔截,到時候陰公子聯繫陰陽澗的人手,我們可沒什麼自保之力了。」
陰竹子冷冷看了寧殤一眼,他可以不計較實力不俗的畢邪言語的張狂,卻不會容忍實力低微卻似乎身份非凡的寧殤。
他臉上卻依然帶笑:「陰陽澗身為九天宗門,哪會貪圖你們的身家。實不相瞞,陰陽澗在各金橋傳送城設下攔截的內幕我清楚,只是為了搜查殺死宗門弟子奪走令牌的陸家來人。」
「幽谷之所以要盤查過客,也正是因為陰陽澗的委託。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諸位也不想在陽城被糾纏吧?」陰竹子呵呵笑道,「只要諸位過了我這一關,陰陽澗不會對諸位動粗的。而我又能稍稍借勢陰陽澗,盜門也不會太過囂張。這怎麼看都是一筆好合作才是。」
寧殤聳了聳肩:「只要你不打壞主意,我不會有意見。」
陰竹子的話合乎情理,如果在這一點上做過多推辭恐怕會直接引起陰竹子的疑心。寧殤點明了態度,畢邪當然不會有異議,當即決定了與陰竹子同行。
五人大大方方在幽谷借宿一夜,次日清晨和陰竹子朱毓一起再度出發。
幽谷距離陽城足有半個月路程。九天之下修行者不能飛行,趕路無疑是一件枯燥的事。
風流兒手中的傳訊符上,硃砂符文拆解開來化作一行字跡。她看過後笑了笑,一縷真氣將符紙撕得粉碎。
「白玉令牌是隨著月圓月缺的變化破土出世的。旺財已經打聽到了,在我們趕路這一個月,兩枚新的令牌均被陰陽澗奪取,崑崙雪域反倒一無所得。」
「陰陽澗對令牌下的力度還真不小,他們究竟怎麼預知這場機緣的?」寧殤皺了皺眉,轉而向陰竹子燦爛一笑:「陰公子不似我等,你與陰陽澗素來交好,去雪域蒼闌城前,他們告訴你一些內部消息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據說是陰陽澗的大弟子意外得到了一枚千年前雪域始祖施捨給北地乞丐的銅錢,心血來潮推算一番,察覺雪域始祖的不凡。」
陰竹子笑道,他對這個牙尖嘴利的引天境少年毫無好感,但是這個時候他既然已假惺惺與他們合作,卻不得不回應寧殤的問題。
陰竹子想遍了九天宗門身份尊貴的小輩,似乎沒有寧殤這樣一號人!
寧殤說起話來著實犀利得很,讓陰竹子十分厭惡,只想儘快查清寧殤等人與白玉令牌是否有關!
只要寧殤等人與白玉令牌有哪怕一丁點牽扯,陰竹子便會與陰陽澗聯手,在陽城暗中將他們坑殺!
寧可錯殺一萬,絕不放過一個!這就是陰陽澗的霸道,陰竹子也正是秉承這一宗旨行事,一切以奪回白玉令牌為重!
不管寧殤他們究竟什麼身份,陰竹子對自己的布局能力極為自信,哪怕九天宗門也不可能抓住他的把柄——甚至寧殤等人的身份背景越高越大,越能彰顯他的功績!
但是他表面上,卻依然溫文爾雅,絲毫不動聲色。
寧殤對陰竹子的臉色恍若未覺,又問道:「銅錢還在大弟子手裡?那大弟子會不會來蒼闌?」
「這枚銅錢現在陽城,陽城駐守的弟子正是要憑這枚銅錢和令牌的因果尋找最先持有令牌的陸家人。至於……」前一句隱隱警告之後,陰竹子道:「陰陽澗大弟子何等境界,怎會來參與六天瑣事!」
寧殤笑了笑,沒有再與他說什麼,轉身去閉目養神了。
陰竹子見到寧殤不以為然的態度,心裡愈發不爽起來。
一路無話。
……
……
陽城算不得大城大關,人口比起京華城亦遠遠不如,但難得的是整座城關沒有一個凡人,常駐者起碼是中三天境界修行者。因為交通上的重要性,陽城是冥都之外最關鍵的所在之一。
相傳一千年前一位天上仙人入人間遊歷,落於陽城換氣,一眼望盡神州,遂指點江山構建六座通天金橋,連通陽城與冥都、崑崙、北原、琉球、南海以及西漠之地,留與炎黃域後人無盡恩澤。
站在陽城,天下大道盡在腳下。
高牆古拙,整座城關皆是由巨大的磚石砌成,渾黃蒼茫。城樓上六個方向各自探出一道黃金般璀璨的虹橋,那便是通天金橋。
金橋看上去只有十丈長短,末端在虛空中模糊,卻彷彿橫貫了天際,連接天涯海角。
寧殤望著六座如鬼斧神工的金橋,心裡也有些驚嘆。
他是經歷過大傳送大挪移的,七年前他與葉竹青從往生界流亡至炎黃域,經歷過數次跨越域界的傳送,而傳送陣是直接撕裂虛空,這種以實質化的金橋施展縮地成寸的手段反而從未見過。
「炎黃域區區彈丸之地,居然也有這等神跡,這大概是虛海境以上的空間陣法宗師才能布置的吧?」寧殤有些不解地說:「我就不明白了,下界窮鄉僻壤怎麼引來這麼多大人物?尤其麟真人您,居然還是個活的。」
「你覺得我樂意掉下來?」麟離含著丹藥哼了一聲,「一方世界的因果氣運,哪是這麼容易講清楚的?別說你一個小廢物,即使輪迴真君也看不透炎黃域究竟隱藏著何德何能。」
陽城通天金橋固然神奇,但啟動的代價亦大得驚人,每座金橋開啟便需數以十萬計的玄真石作為能源,所以並不是想開便開的。
奪天境修行者的全部身家大概幾萬玄真石,想乘金橋往往要湊齊百人,向鎮守陽城的冥朝官員繳納足夠的費用方能啟動。
因此寧殤等人必須在陽城停留幾天,等待去往崑崙方向的修行者人數增加。
而這段時間,也就是盜門的可乘之機。
進陽城城時果然見到陰陽澗的弟子在盤查來人。他們統一穿著黑紋白底的道袍,簡單詢問幾句后都會放行,只有感覺可疑的人會記錄下來,命人暗中監視。
即使以陰陽澗的強大,也不會將其他修行者得罪得太狠,不說對方是否有背景,單名聲也太不好聽。
「徐師兄久違!」陰竹子見到向這邊走來的陰陽澗中年弟子,面帶笑容地打了招呼。
「喲,原來是竹公子,當真是久違了!」見到陰竹子,徐師兄原本因任務而煩躁的表情瞬間綻開一個笑容。
寧殤轉頭和風流兒對視一眼,看到了風流兒眼裡的古怪笑意。
這個徐師兄的變臉速度實在有趣,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對陰竹子所用的稱呼,是「竹公子」而不是「陰公子」。
寧殤素來不忌諱把人性往最醜惡方向聯想的,陰竹子竟然能與陰陽澗奪天中期天資平平的中年跑腿弟子是舊識,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