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滿樓上聽風雨
山雨欲來風滿樓,人間紛亂幾時休。
斟茶代酒難得醉,莫說興衰莫道愁。
風滿樓在京華城外三里處,是一間不怎麼起眼的小茶樓,生意也平淡,只有閑暇無業之人會在傍晚口渴無聊時偶爾進樓來要一壺茶,侃侃閑話。
風滿樓只有兩個人常駐,一是掌柜風流兒,一是姓毛的捲髮的夥計。
若再論常客,便數那黑衣蒙面的小公子,每隔半月來一次,那時他會坐在樓上慢慢喝一壺茶,風流兒也會上樓去,與他說笑好一陣。
這樣生意慘淡入不敷出的茶樓,如何能始終開在這裡,猶如一個謎。
「掌柜的,寧公子來了!」
捲髮夥計一邊憨笑著打招呼一邊對樓上喊道。寧公子一襲黑衣,臉上戴著白玉面具遮住了眉眼臉頰,但他的嗓音還略顯稚嫩,聽得出年紀輕輕。
風流兒從樓上迎下來。她還是二八年華的少女,身形纖細,好像能乘風飄飛。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她的臉蛋並不好看,膚色微黑,左頰上生著礙眼的黑痣,沒留下任何遐想的餘地。
風流兒笑道:「離上次一別,不多不少正是十五天,月亮變幻圓缺,寧殤你倒是一如既往地準時呀。」
寧殤笑了笑,跟在風流兒身後上了二樓,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風流兒提來一壺龍井茶,配了茶酥,懸壺高沖,滿滿地倒了兩杯,茗香撲鼻。
寧殤端起茶杯小口地喝著,龍井的味道化作一股熱流從口腔緩緩滑落到腹中,彷彿游龍穿過身體,降甘霖而滿井水,龍吟聲里,生機盎然,茶語呢喃。
茶是人間至味,能在茶道有如此造詣之人,心亦是大道至純。
風流兒坐在他對面數著銅板,笑眯眯地說:「這半個月你收穫不少呀!」
寧殤看著風流兒的小臉,看出了深藏在歡喜里的漫不經心。
從來沒有人說過風流兒貌美,寧殤也不覺得,但這並不妨礙他認為這張微黑的臉兒很耐看。
其實風流兒的臉型很完美,額頭圓潤下巴微尖,是典型的瓜子臉。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瞳孔明亮像是朗夜裡的辰星,深邃無垠。
但寧殤說的耐看並不在這裡,耐看的是她臉蛋上的痣,正是七顆,散亂地生在少女臉上十分討人厭,卻讓寧殤從中看到種種玄妙至理。
寧殤小時候似乎在星宿圖裡見過類似的排布,那是能預示天機大道的紋圖。若這些黑痣是她與生俱來的痕迹,那邊是天賦到了極致的大異象。
寧殤曾開玩笑說要將她的黑痣拓下來好好研究一下,氣得少女一杯熱茶盡數潑在寧殤臉上,寧殤只好再也不談這個話題。
「除了這些,有意思的是陸家的陸子逸給了我一兩碎銀子。」寧殤一邊喝茶一邊攤開掌心,露出那塊小小的碎銀,說笑道:「這次有件事情我可比你知道的早,陸子逸月內突破奪天,二十八歲,也不算慢了吧。」
「這種事情是我懶得去知道罷了。」風流兒小嘴一撇,「把銀子收起來,茶又不要你錢,否則你怎麼可能喝得起。」
寧殤知道風流兒不簡單。她曾如是說:「你心無因果,你乞討來的銅錢會斷絕塵俗前緣,最適合用於推演。不如這樣吧,你乞討銅錢給我,我給你機緣情報的支援,好不好?」
「心無因果」。
這是虛海境寧笑秋都不能說出的字眼。風流兒如何得知寧殤不知道,他依其要求在京華城及周邊村落行乞,與風流兒換取炎黃域的諸多情報。
炎黃域只是浮生界里一處凡人小地域,至今不過五千年歷史,由炎帝神農氏嘗遍百草打通經脈、黃帝軒轅氏學道於妖族神龍始創修行之法,后得浮生界傳承開啟文明。
炎黃域劃分為內外兩域,外域生存的是金髮碧眼的異族,內域則真正繼承十萬界的語言文字和大道文明,其中佼佼者有資格聚氣修行,但因天賦欠缺資源匱乏,大多都難以攀上九天延長壽數,只落得身死江湖或卑微終老。
炎黃域內域又分為三個區域,東南多為凡人居住,司農耕生產,只有京華等幾個大城才有一些境界低下的修行者;西南為雲夷巫地,那裡的人修行天賦普遍不高但擅長馭獸飼蠱和降頭巫術;中原及北部是炎黃域的中心所在,華夏的統治者大冥王朝便定都於此,諸多修行者也皆分佈於此。
寧殤關注的信息很簡單,前人墓府等機遇福地,以及長白山陰陽澗。
前者不必多說,寧殤想要散去妖氣只能靠一些意外機緣巧合。而陰陽澗,與天命宗有關。
天命宗是凌生界大宗門,門下弟子數百萬之眾,非天資高者不能入內。話雖如此,天命宗弟子的家族後人中諸多天資不夠者也能靠關係下放諸界,創立分支為天命宗收攏資源和人力。
炎黃域長白山的陰陽澗,不知是天命宗多遠的分支的分支的分支,但終歸實在為天命宗效力,一旦下界出現真人級別的大變故,天命宗也會派人下來查看。
寧殤不是生死真人,但曾是東君的大弟子,十萬界通緝還沒有真正撤銷,他對天命宗戒心甚重,尤其在風流兒告訴他陰陽澗主一脈姓孟之後。
這是冥冥中的天道因果,寧殤與孟旨已結因在前,既然寧殤來到炎黃域,只怕必然要和陰陽澗發生些恩怨。
「說到陸家……」風流兒用手指捻著發梢說道,這其實是在遮掩口型,但這個小女兒姿態因為臉上醜陋的黑痣而顯得有些矯揉造作。
在談論情報事宜時,他們會習慣性地謹慎,用逼音成線的小手段對話,以免被其他客人聽到。
「陸家的長老陸清明半個月前曾出現在昆崙山的蒼闌城,參與了一隻白玉令牌的爭奪,應該是涉及機緣福地的東西,初步估計是六天級別的,陸清明通天境界不知走什麼運竟然搶到了手。」
寧殤聞言不由心裡一動,想起軒轅晨的猜測,暗暗笑了笑,真是好巧好巧。
「還有,陰陽澗出動了真傳弟子,也去搶那令牌了。」
寧殤微微皺眉,「這不合情理,陰陽澗為何會參與這種不過六天級數的小事情?單單為與雪域作對,力度未免有些小題大做。而為機緣就更不可思議,奪天境修行者在長白山一抓一大把的,他們何必去搶令牌?」
風流兒道:「陰陽澗修習陰陽術數,通曉演算,也許是察覺到有什麼隱秘。據說玉牌是崑崙雪域始祖遺留,一共六枚,關係到她的墓府傳承。雪域始祖橫空出世莫名隱退,蹊蹺神秘,也許她遺留的墓府里有什麼上古機密,冥冥中讓陰陽澗有所感應吧。」
雪域始祖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以一手玄妙的冰雪之法和神秘的神魂之術著稱,一入江湖便在九天境界,第一戰便擊殺了陰陽澗一位上界老祖,也正是因此與陰陽澗結下死仇。
她出道三年便建下崑崙雪域,五年後卻又無故隱退。
而她創建的崑崙雪域經過千年發展已是與陰陽澗齊名的九天宗門,依靠始祖留下的功法《冰極雪舞神功》傳承至今。
但因為雪域門風保守,一直未有創新,功法方面較有上界不斷更新的陰陽澗已經逐漸呈現落後之勢。這次始祖墓府出世,其中很可能存有新功法,雪域不可能放棄。
寧殤點點頭,雪域始祖他也有所耳聞,其墓府中的傳承理應是六七重天的小機緣,但真有什麼秘密也未可知。
他問道:「崑崙雪域的弟子有什麼反應?他們不可能任由別人去搶自家的傳承吧?」
「當然不會,雪域封鎖了昆崙山一帶,但對於已經在蒼闌城的大宗門之人也不好驅趕,但是顯然會派門下精銳搶奪令牌。而陰陽澗這一插手直接將六天小寶藏的爭奪拉高到了開天水平,所以這令牌會越來越不好搶。」
風流兒說道,「也就是陸家是第一個發現白玉令牌,才能憑通天巔峰實力得到一塊,保不保得住還難說。」
寧殤猶豫了片刻,微微一笑:「恐怕已經丟了。」
「陸家的人請我做殺手,我猜正是因為察覺到白玉令牌的特殊。」寧殤說道。
「這才是陸子逸前來京華的主要目的吧,破境買葯何必非到京華城,這是幌子而已。」
風流兒忽然歪頭問道:「寧殤小弟,你這些年不斷打聽陰陽澗的事,這次要不要去蒼闌使壞呀?」
寧殤訕笑道:「我和陰陽澗又沒仇。」
風流兒明亮的瞳仁里光影流轉。
這些年他們兩個彼此試探,他知道她身世不凡,她也知道他不是炎黃域土著,但都默契地從不多問。
他們之間的信任很微妙,寧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卻敢無條件地相信她的情報,渾然不在乎她察覺到自己和陰陽澗有因果。
風流兒也不是第一次發問,但這個問題太敏感,寧殤顧左右而言他,從來沒有說過哪怕一個字。
不止風流兒,軒轅晨麟離畢邪,他從未對人提及那些經年的恩怨。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的故事,他對人的警戒已經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
他猜到風流兒修行因果推演一道,她張開風滿樓,收他斷絕因果的銅錢,大概只是觀世情歷練吧,便如自己以行乞推斷凝鍊直覺一般。
「如果真的有特殊機緣,我可能真的會去看一看。」寧殤沉吟許久,抬頭說道。「我會想辦法把白玉令牌弄到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寧殤出身於以陰陽演算為正統的寧家,但他主修殺人劍法,並不主修因果。但他生而心無因果,通透超脫,對因果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因而能夠憑直覺稍作推演。
他在聽到雪域始祖之時便隱隱有前去的意向,但因為事情牽扯到陰陽澗,寧殤擔心有不妥,他想把風流兒拉上戰船,風流兒擅長推演,可以規避禍患,占卜未知。
風流兒一愣,冥冥中感到一張無質無形的網在話音將落之時束縛到她身上。她精修推演,當即把手背到身後默默心算,卻只感到一片混沌。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殤,「我知道的事可不少,你不怕我背後捅你刀子?」
「我會防著,」寧殤認真地說:「但這不影響我們合作。我對普通機緣寶貝不感興趣,甚至那個秘密也不獨佔。我一個人鬥不過陰陽澗,但若你肯幫我,我敢保證我們是最終的贏家。」
「你可真是自信。」
寧殤玩笑道:「不是自信,是相信你啊。」
「少來,誰不知道你的戒心天下最重。」風流兒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
「我需要考慮。」風流兒說道,「要去雪域不簡單,光是來迴路程便要花費月余,這不是我一時間能做決定的事。我要長遠算一算。如果雪域之行能夠牽扯到我的契機,我會從此放棄風滿樓正式出道入世。」
「既然如此,讓毛兄去幫幫我吧?」寧殤眼珠一轉嬉笑說道,「奪走陸家令牌的人是通天巔峰境界,我可沒把握。總得先得到令牌,才好決定雪域的行程對吧?」
風流兒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這傢伙,繞了這麼大彎子,原來還有事在這等著!」
寧殤吐了吐舌頭。
提了茶壺上樓的毛夥計聽著這話看向寧殤,憨憨一笑,撓了撓滿頭捲髮。
風雨歇處是人間,風雨起處便江湖。任何宗派的盛衰興亡,在冗長歷史之河都不過一朵小小浪花,在現世之中卻無不是一場狂猛的血雨腥風。
寧殤看著窗外微微陰沉的天空,笑呷一口清茶,香氣滿唇舌。
山雨欲來時,料峭春風已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