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塵緣軒里說塵緣(下)
真氣與血液交融,猶如寒冰墜入熱火,瞬間四散迸射,寧殤忍不住微微一顫,手裡鬆開了印訣,真氣立即消散而去。
見到這一幕軒轅晨也不禁嘆了口氣,以寧殤的資質,若能正常修行必然冠絕炎黃域,誰知竟有這樣的變故。
寧殤好一陣失望,卻也沒有太多意外,這四年來寧殤嘗試了上千種方法,除了體內又多出數十種妖血妖氣更重了之外,沒有任何效果。
寧殤心道聊勝於無吧,這些妖血中蘊含的生命力供養錦繡圖騰也算為自己節省了一丁點壽元。
這些年十二修羅盤踞在寧殤背脊,吞噬他剩餘的生命,寧殤只能活到十八歲,十八歲若還不能修行延壽的話他將流失掉所有生機死去。
寧笑秋曾對他說他的命運會比死亡更可怕,如今寧殤想來或許真是如此。
他親手殺死了他的父母,不管是失控誤殺還是什麼,都不是能用以推卸的借口。
他的師尊究竟醞釀了怎樣的陰謀,這幅圖騰究竟暗藏著怎樣的大罪惡大機密,寧殤想要報復想要破解想要將父母復生,卻更要為十八歲這個坎兒傷神。
如果七年前就讓父親殺死自己會如何呢?可他既然沒有死,就沒有資格後悔,他害了那麼多人才活下來,所以更應該珍惜這條命繼續活下去才算值得。
這就是命吧。
寧殤仰頭吧蛟血也倒進嘴裡。
半晌之後,果然還是無效。軒轅晨遞給寧殤一杯茶沖淡嘴裡的血腥氣。
寧殤順著窗隙看著京華城喧囂的春景,人們或享受著一年之計最美好的陽光,或奔忙於生活中的細細瑣事,慵懶繁忙都是自在無憂。
寧殤垂下眼移開視線,隨口問道:「雲嫂子呢?麟公子有沒有來過?」
「雲旌和鄰家小姑娘出去了,大概要傍晚才能回來。至於麟老妖怪……」軒轅晨直撇嘴。
寧殤長長地嘆了口氣,怨念說道:「麟老妖怪也不幫我想想辦法。」
「我聽聽你叫本公子什麼?」
寧殤嚇了一跳,嘴裡瞬間吐出一串稱呼:「麟公子麟真人麟二爺麟大善人小的想求求你幫我想想辦法啊。」
來人用眼神剮了寧殤一眼。軒轅晨苦笑不已,繼續說道:「麟公子在我這待了三天了,要不是他給了我一瓶丹藥,我真是快被吃窮了。」
麟公子黑衣黑髮,金眼豎瞳,眉心處嵌著一枚狹長黑暗的鱗片,英氣而邪俊。他身上散發著極為濃烈的妖氣,比寧殤強大萬倍不止,因為他本就是血脈純正的妖族。
麟公子淡淡地看一眼寧殤,將一枚丹藥扔進嘴裡悠悠道:「瞧你那點出息,什麼垃圾血脈都往嘴裡倒。想化解妖氣也簡單,最直接就是找一位輪迴真君以混沌輪迴手段將妖氣與真氣融合為一,此後你便修鍊這種融合之氣,沒準還威力大增呢。」
寧殤苦笑道:「我倒是真曾有位輪迴境的長輩,不過呵呵,他大概是世上最希望我死掉的人吧。」
他說的自然是東君。東君賜他殺戮圖騰,根本就是這一切因果的始作俑者。
「還有第二種方法,生死真人護法,維持你生機不散,然後放干你的妖血。」
寧殤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麟真人,不是我瞧不起你,就算你境界還在,也絕對留不住我的生機。」
出乎軒轅晨的意料,一向高傲的麟公子沒有表現出絲毫怒氣,只是極為認真地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了,你自身精血幾近枯竭,壽元所剩無幾,生機持續流失,你到底干過什麼?」
「您以為我想嗎?」寧殤慘笑道:「不瘋魔,不成活。」
他沒有正面回答,麟公子也不再追問。他們都沉默著,熹微的陽光在他們臉上投影出形狀規則的窗格的花紋。
每個人都有秘密。它可能是臀部一片噁心的胎記,是米缸底下壓著空心地磚里的三百兩銀票,也可能是一段不願提及的腥風血雨的往事。
欺騙背叛,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秘密在心裡生根發芽,又在心裡枯萎腐爛。閉上眼想來恍惚只是一場噩夢,睜開眼看見又驚覺是血淋淋的傷疤。
軒轅晨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住咽喉,那裡曾被割斷,血如泉涌。
麟公子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住丹田,那裡曾被刺穿,金丹虛海盡毀。
寧殤下意識地想起身前的疤,當年他借寧笑塵之手剖腹取石,拋出符紙逃出囚籠,而後用針線將肚皮縫合起來,留下了一條瘡痍的蜈蚣痕迹。
什麼是江湖?江湖是無數人廝殺流血匯成的江湖。
而他們相逢在這個凡塵俗世,是冥冥的緣分,也是彼此的機緣。
這或許便是所謂「塵緣」。
……
……
「陸子逸剛才來找我,一是破境要買葯,而是要找殺手。」軒轅晨看著兩人,「丹藥當然是白吃白喝的麟公子來,至於殺手……殺一個通天巔峰,這活你接不接?」
寧殤瞪了瞪眼,道:「你看我幹什麼?讓我一個引天境去殺通天巔峰,我吃飽撐的啊?」
「你不接的話我也是要掛生死簿的,與其讓他們抽成,不如直接給你。」軒轅晨低聲說道:「陸子逸涉世未深,表情上明顯有些破綻,我推測目標人物是掌握了某些秘密,極有可能是特殊機緣。」
「什麼級別?」
「按陸家的實力推測,應該是六天左右吧。」
麟公子翻個白眼,嘴巴里不停嚼著丹藥,一副瞧不上眼的樣子。他當年是生死真人境強者,凡間哪有什麼能入他的法眼。
但寧殤不同,不管是什麼類型寶物,得到無論自己用還是與人交易都是好的,他不斷嘗試著用各種材料消除妖氣,真的很是缺錢。
六天級別,也就是一般奪天境才配持有的東西,也算難得。寧殤沉吟片刻,說道:「通天巔峰的話我一個人有點麻煩,我需要拉個幫手,除了畢邪,最好能爭取讓毛夥計也去。」
他沒有說他一個人殺不死通天巔峰,只是有點麻煩。他和對方明明差著兩個境界,卻敢如此說話,若是外人聽到絕對要笑掉門牙。
但軒轅晨沒有笑,他說道:「三天之後的卯時一刻,陸子逸會來塵緣軒與你面談。」
「好吧,誰讓我收了人家銀子呢。」寧殤笑笑,拋接著破碗里那指甲大小的碎銀。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
「本公子走咯。」寧殤屈指彈了彈碗口,哼著亂七八糟的討飯詞離開了塵緣軒,繼續他漫無目的的遊盪。
……
……
一個好漢三個幫。寧殤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他有三個幫,或者說他抱上了三條大粗腿。
寧殤下界之時須彌石里除了功法,還有些丹藥。這些丹藥十分珍貴,可惜是需要一定境界才能服用,寧殤吃了絕對會被撐的爆體而亡。
諸如此類好看不好用的寶貝,就被寧殤用來賣人情。
塵緣軒主軒轅晨,生死真人麟離,風滿樓主風流兒。
他救了軒轅晨,又救了麟離。
麟公子修為跌落正在養傷,但到了麟公子這種境界只要還有一口氣遲早恢復過來,寧殤確信他為避因果總會給自己些回報。
軒轅晨是寧殤在瀆生界外相識的,瀆生界的瘋狂殺戮讓軒轅晨不願再對下界凡人出手,但他曾承諾過寧殤有難他不會袖手旁觀。
寧殤不是個相信承諾的人,但他相信天道誓言。
而風流兒……寧殤想著這個名字,不由笑了笑。
夜幕昏黑,寧殤坐在牆角清點著一天的收入,將銅錢擺成八卦陣型。不得不說寧殤這張臉很能騙人,那副命不久矣的虛弱勁兒讓很多人心生同情。
寧殤凝視著滿地銅錢,仔細查看每一個鏽蝕的邊角。
「有六年銹痕,磨損外側,其主定然貧窮。能扔給我一個,哪怕表情輕蔑討厭,勉強算他是個好人吧。」
「誒喲,這枚好新,內側磨損,兩面划痕,這是穿成串造成的吧,腰纏萬貫才給我這點,吝嗇!」
寧殤細細推測這些銅錢的來歷,這是寧家《周天易心經》推演修行的法門,除測算占卜方面,亦能凝練神智,將推斷養成最敏銳的直覺。
寧殤擺完破碗里的銅錢,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開心地說:「還有陸子逸給這一塊銀子,這個最值錢的可以自己留下,明兒去風滿樓換一壺茶。」
他說著嘖嘖嘴,似乎在回味,「風流兒的茶……真是很好啊。」
他一邊自言自語著,忽然毫無徵兆地將這碎銀子擲了出去。他扔得沒有什麼力道,也沒有附加真氣雛形,但它破空飛過快到了極致。
牆邊一片不起眼的陰影詭異地扭曲起來,碎銀觸及它驟然停滯,彷彿擊穿了什麼看不見的屏。
陰影如潮水褪去,突兀地露出一個人來,而這枚碎銀精準無比地打在他的額頭。
陰影中的人哭道:「寧小祖宗,我明明已經藏得很好了。」
「《九幽無影訣》雖能欺騙眼睛和神識,但仍騙不過直覺。」寧殤淡淡笑道:「如果對方扔的是袖箭,你可就懸了。」
「整個炎黃域,除了你誰還會修行什麼直覺?」他鬱悶地揉著額頭,寧殤笑了笑,心說確實有的。
陰影從牆壁走出來,摘掉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畢邪二十四歲,修為通天后期,京華城年輕一代第一人,愛好殺人放火搶劫偷竊,綽號天殺的。
他是寧殤明面上的保護傘,寧殤在外乞討總打著邪哥的名號嚇唬人,被人猜測是畢邪的親戚,於是畢邪是天殺的畢邪,寧殤也成了天殺的寧殤。
然而事實上,畢邪應該算是寧殤的半個徒弟。
七年前畢邪只是京華城外貧民區的小混混,不會修行,只會打架鬥毆搶飯吃。七年前寧殤來到京華城,看到這個小混混對戰鬥的狂熱,於是給了他一本在往生界爛大街的《萬海元元功》。
《萬海元元功》在上面的確很爛,但比起凡俗域界的土功法,煉化真氣的速度還是快很多的。畢邪的天賦在炎黃域也只能算作中下,卻還是憑之成為了京華城年輕一輩最強者。
京華在炎黃域內域東南,屬於凡人聚居地區,修行者並不多,大都境界低微。
寧殤收攏了銅錢,倒進碗里,叮叮噹噹清脆作響。他瞥了畢邪一眼,問道:「三天後我會接一個通天巔峰的暗殺活兒,你去不去?」
「去!當然去!」畢邪乾脆地點頭,「活著不就是為了不斷戰鬥嗎!」
寧殤聞言一笑,「似我這倒霉鬼,不斷戰鬥就是為了活著,哪有你那般高尚追求。」
畢邪笑了笑,不說話。
「還有,隱南陵的陸家陸子逸再有一個月就要突破奪天了。你年齡比他小些,但你不能比他慢吧。」寧殤說道,「你什麼時候突破中三天,我也好把《萬海元元功》的下部給你。」
「小祖宗,你還真是逼哥拚命啊。那上三天高手,京華城根本未曾有過,要突破實在是難難難!」畢邪苦笑,盤膝坐到寧殤對面,將陸子逸的碎銀也放入碗中。
「京華未曾有過,只是京華的錯。所以我們總有一天要出京華的。」
寧殤看著銅臭之間這一點明亮,隱隱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