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圖騰
不知何時天空灑下了蒼蒼白雪。深沉的冬韻席捲世間,好似人心也變得荒涼起來。
雀廊里女子手執針線,還兀自綉著繁花爛漫。
她身上只著單衣,雙腕自廣袖中探出,皓白如凝脂,風雪欺近她身畔時便會不自主地凋零墜地,她的所在之處,不論何時總溫暖如春。
她容妝雅緻,明眸善睞,而她雙眉竟是由絲線綉成,如遠山猶如新柳,別樣嫵媚。
女子對面石凳上跪坐著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孩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嘀咕著什麼。
「《乾》:元,亨,利,貞。」
孩子口齒十分伶俐,邊吐著瓜子殼邊念叨著拗口的字眼,嗓音清脆像是珠落玉盤。
他背的是《易經》。
太古時代大道聖人曾投十萬縷化身入諸界傳道,普及法理教化眾生,各道經釋典亦流傳開,被十萬界奉為醒世真言。
然而孩子對聖言並沒有太多尊敬。他皺著眉頭從頭背到尾,顯然並不覺得易經天卦比瓜子兒更有滋味。
「古人云:道不可輕傳。聖言乃大道,何以為小人得而妄用!」孩子看著女子說道。他沒有提出問句,卻拋出了犀利的問題等待女子回答。
葉錦眉手裡針線不歇隨口應道:「道有大小人有正邪。功過利弊輕重緩急,天地自有其辨。」
孩子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扔掉手裡的瓜子,從石凳上跳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道無大小。正邪雖異,功過之言仍需千年而後斷。」
孩子穿著碧綠的綢衫,站在風雪裡像一株挺拔的幼竹。他五官生得極為精緻,小臉如同溫玉雕琢,太過白皙因而顯得有些柔弱。
他是真正的璞玉,身心純凈無暇,精氣神里聚得萬界的靈秀,鋒芒待展。
他清聲冷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所謂聖人傳道平等,根本是為避免因果牽連,放任自流罷了。」
這話未免大逆不道。葉錦眉做出噤聲的動作,卻並沒有出言責備。
孩子一張小臉垮了下來:「老娘你總是敷衍,也不怕我誤入魔道。」
葉錦眉微笑道:「有些事情不應知道得太清楚,知道了反而更易入魔。」
「這算是變相暗示了聖人之罪么?」
孩子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他體質偏弱,換牙比較晚,下牙參差著還沒有長齊,襯得上面兩顆虎牙尖銳鋒利,於是這個笑容燦爛之餘又顯得有些邪異。
葉錦眉看著孩子稚嫩的臉蛋,繡花的銀針終於停了下來,微微有些擔心。
葉錦眉是寧家少族長寧笑秋的妻子。寧家是修行推演變算的小宗族,舉族不過萬人,亦沒有巔峰強者,全憑寧笑秋曾救過東君玄孫才得以在往生界立足。
東君是凌生界天命宗之主,實力深不可測,因著寧笑秋一點恩情,東君曾宣稱庇護寧家三萬年,定期賜予寧家一些資源,又收了寧笑秋之子為首徒,悉心教導。
葉錦眉柔聲問道:「今日如何?」
「全都殺了。」孩子說著捲起袖口,露出手臂上一條細長的傷口,神情比冰雪更為淡漠。
孩子姓寧名殤,從嬰兒時便被東君看中收為大弟子。這件事情其實很匪夷所思,寧殤的資質在往生界固然算極佳,但相比凌生界天才欠缺太多,根本入不得君級強者法眼。
但隨著寧殤漸漸長大,往昔的種種大概已經能找到解釋。
寧殤初見殺人場面時還不滿一歲,而他竟不哭不叫地看完了死刑全程。三歲時他獨自上亂葬崗過夜,敢躺在棺材里安然入睡。他六歲煉膽,殺過近百名死囚,七歲親手解剖屍體研究生命結構,八歲劍術小成入山與野獸廝殺,歸來時總是渾身浴血。
這是非常可怕的心性。寧殤是天生不畏血腥的人,東君也許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收徒培養。
葉錦眉蹲下身來檢查了孩子的傷勢,稍稍鬆一口氣,皺眉問道:「東君大人可曾說過何時算是結束?」
「師尊傳信說我已滿九歲,待圖騰完成我便開始聚氣修行。」寧殤撇嘴說道。所謂圖騰折磨了他整整三年,如今終於快要到頭。
一縷風吹進雀廊,雪花落在了葉錦眉發梢。
葉錦眉醒過神來,輕聲道:「我們今晚就可以完成。」
聞言,寧殤小臉立即生動起來,轉身便跑了出去,在雪地里踩下一串腳印。
葉錦眉看著孩子小小的背影,只覺得它要化做鋪天蓋地的陰霾。風雪婆娑著,萬象都在這單調涼薄的白色里模糊不清。
長嘆一口氣,葉錦眉重新坐下,穿針引線,在綢子上勾出牡丹猩紅的輪廓。
就像是一灘血跡,緩緩盛開。
……
……
綠衣少女提了燈站在樓前。
她是葉錦眉的大丫鬟葉竹青,是蛇妖化身,跟在葉錦眉身邊已經數十年。今夜她奉命守在門外阻攔一切靠近者,因為就在小樓里,少夫人將要幫小公子完成正式修行前最後一次通脈洗髓。
這是公開對外的說辭。葉竹青看著小樓里透出的幽暗火光,冷淡的臉上浮出莫名的神色。
小樓里燃著十二盞引魂燈,暗金色的火焰在燈芯上跳躍著,交映的光影不斷掙扎,好像手舞足蹈的人群圍觀著古老神秘的祭禮。
寧殤盤膝坐在十二盞燈中央,上身****,在他背後葉錦眉手執玉針,針尾拖曳著赤紅的線條。
那線條極為詭異地自發扭動著,彷彿已具有了生命。
它沒有長度也無所謂粗細,它更像是貫穿針眼的一縷神光,有形無質,卻蘊藏著無盡凶戾的邪氣,永無休止地燃燒,永無休止地流淌。
針線遊走在小孩子柔嫩的皮肉里,葉錦眉表情凝重,寧殤張著嘴巴發出嘶啞的喘息,瘦小的身軀戰慄不停。
血珠從針孔里滲出沿著骨骼的輪廓滾下來,一滴一滴。
他的脊背上是刺繡的圖騰,那是十二隻相互廝殺的修羅厲鬼,黑眸白髮,身形猙獰。他們周身繚繞著火焰與鮮血,赤紅著彷彿自有一種喋血罪惡的質感,觸目驚心。
這是殺戮的圖騰,葉錦眉遵照東君的吩咐,一針一線地綉了三年,將它綉在了寧殤背上。
葉錦眉的針線不停穿梭,那些看似細小的火焰其實都是由符道紋理構成,而這成百上千的火焰符文又構成一座玄奧無比的陣法。
這整幅圖騰里暗藏著無數重符道陣法,如斯繁複的組合疊陣不知要經歷多少計算才能破解。
葉錦眉修成符陣宗師百餘年,甚至看不懂任何一道紋理,只覺得目光觸及便猶如陷入了一場血腥而玄妙的夢魘,難以自拔。
它絕非人力所能妄加揣測,它是無上神明投入人間的痕迹,就如大道諸子化身入世撰寫的聖書,或者更高。
寧殤起初對這幅刺繡是極為抵觸的,一方面是疼一方面是不喜歡它散發的邪異氣息,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東君的安排,畢竟他也能看出此圖的不凡。
引魂燈明滅復明滅。
葉錦眉手指一抖,綉線自玉針上滑脫下來,自行扭動著隱入寧殤的皮膚。
這一刻引魂燈驟然爆發出金色的光河,天地間遊離的魂魄氣息受到某種奇異的牽引溶解在光河之中,又注入寧殤體內。
寧殤盤膝而坐,指掐蓮華,雙目緊閉,已然失去意識,在光河入體之時魂魄碎片里所蘊含的死亡意志蘇醒過來,或恐懼或怨毒或釋然或不甘的情緒衝擊著寧殤的心境,幻象叢生。
而寧殤背上十二隻刺繡修羅卻愈發鮮活生動,他們在寧殤顫抖的身軀上載歌載舞,所有的恐懼怨毒釋然不甘都淪為他們的養料。
與修羅散發出的磅礴邪氣迥異,十二道金光長河被凈化為純凈的靈魂之力,鍍在神秘詭譎的太古圖騰上卻呈現出大道莊嚴而神聖的威儀。
就在魂魄光河完全沒入寧殤背脊的一霎,引魂燈砰然破碎,束髮玉帶崩斷,一頭黑髮無風自揚,寧殤倏爾睜開雙眼,瞳孔彷彿融化一般流轉成兩顆漆黑無底的漩渦。
他站起身來,神色寧靜而淡漠。滔天的凶戾與殺氣以他為中心瞬間擴散,便是站在樓外的葉竹青,也感到全身蛇血幾欲凍結。
葉錦眉皺了皺秀眉,輕喝道:「快收斂氣息。」
寧殤嘻嘻哈哈笑了兩聲,五指掐一個法訣。他沒有聚氣修行,這個手勢只是空有其表,然而圖騰邪氣還是由著他心意消失而去。
「終於……完成了?」
葉錦眉點了點頭。寧殤長舒了一口氣,反過手去摸了摸後背,新近扎穿的針眼還疼著,這讓他小臉上堆起了幽怨。
葉錦眉喚了葉竹青入樓打掃,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這一幅圖騰她綉了整整三年,於是她有三年一千零八十個暗夜輾轉難眠。
她總是擔憂著,擔憂有一日錦繡的修羅會蘇醒過來,他們盤踞在寧殤的背脊上磨牙吮血,擔憂他們會吃掉寧殤再吃掉自己,就像是吃掉引魂燈招來的十二道精魂河流,直至慢慢蠶食了整個世界。
寧殤換上一身新袍遮住了猙獰的圖案。他的臉色微微蒼白,但看得出來他很開心,這場曠日持久的酷刑歷經三年終於修成正果,他對東君也終於可以交差。
寧殤從嬰孩時便拜入東君門下,然而寧殤對於這位師尊沒有太多的概念,凌生界和往生界隔了數重天地,寧殤與東君相處不多,見面不過寥寥數次,平日里都是用傳訊印聯絡,因此教導只是言簡意賅的命令和解說。
寧殤的堂哥寧深曾一臉羨慕地提到過將來的天命宗宗主之位將傳承於東君大弟子也就是寧殤,寧殤只是苦笑,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那樣遙遠的事情,更不敢保證東君歸老后自己還能活著。
整個往生界也沒有一個真君強者,如東君者更能在凌生界開宗立派,壽元十萬年,早已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境界。
寧殤尚未修行,對修行大能還沒有一個直觀的概念,只是本能地知道,哪怕他是東君所謂的大弟子,他與東君仍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葉錦眉端詳著自己的兒子,這個據說遇到了往生界最大的貴人,前途因此而無可限量的稚嫩孩童,笑道:「去找你父親吧,稟告東君大人後便可以開始修行了。」
寧殤歪了歪腦袋,看著葉錦眉生了血絲的雙眼,突然深深一躬:「老娘辛苦三年,孩兒不會讓你失望。」
寧殤轉身下了小樓。葉錦眉微微牽動了唇角,她多麼喜歡這個孩子,喜歡得超乎了血緣的局限,讓她可以清楚地知道他的聰穎乃至狡詐,冷靜乃至無情,就像此時,葉錦眉分辨不清他是真心實意的承諾還是假惺惺的哄騙,但她知道,寧殤……一定會讓她絕望。
葉竹青看了寧殤一眼,站到葉錦眉身後為她揉著肩膀。
葉錦眉閉上雙眼,刺繡的雙眉猶如焚香燃起的青煙,輕輕舒展開。
她的聲音溫柔似水:「竹青,若是哪天我死了,你便去……把寧殤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