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低頭
虞老太太心頭劇烈一跳,臉上卻緊緊繃著,隔了片刻,說:「他們是老身的孫兒,心疼著緊,是人之常情,皇上不也正是抓到了虞家人這一點,才以彤兒之事做籌碼,想迫得虞家讓步么?」
「老夫人真是明白人」,蕭瀾一哂,負手道:「那朕倒想聽聽,虞家到底能做出怎樣的讓步,來換取虞彤這條性命?」
說到這個,虞老太太和虞珵之都不禁變了臉色,虞珵之道:「皇上,那日人多雜亂,未必是小兒……」
蕭瀾一揮手打斷他:「此處就不必再狡辯了,當日目擊者眾,陸大人下職回府,好好的走在路上,是虞彤先行尋釁,堵了路殺了人。那車夫未入賤籍,乃是良民,即便是過失殺人,論罪,也當處斬。虞家曾有人在刑部任過職,此中律法條款,應不用朕一一明說罷?」
虞珵之臉色一白,虞老太太啞聲道:「皇上,虞家是有官蔭庇護的!可當(四聲)官贖罪,從寬處置。」
「老夫人不說這個朕還忘了」,蕭瀾招招手,花生躬身捧了三道摺子過來,蕭瀾甩手扔到虞珵之面前:「陸大人如今還躺在家中養傷,虞彤毆打朝廷命官,且是從五品以上,另罪加二等,此罪也要徒刑兩年半。虞大人,你自己的先前的事情還未完,眼下,這幾道都是參你的,你自個兒算算,你們虞家那點兒官蔭,是夠救誰的!」
虞珵之沉默著將三道摺子撿起來,一一看過,顫巍巍又合上,看向自己的母親——他的神情已略微動搖。
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此次不管是事出湊巧,還是虞彤撞進了人家早布下的局,事情都已按著皇上的步子在走,他們失了先機,虞彤的事已不大可能翻案,只看虞家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虞珵之想想幼子,又想想刑部陰冷潮濕的牢房,眼圈一紅——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官蔭可免虞彤不受處斬,可不足以免他的活罪,虞彤還要受杖刑。
虞珵之是曉得杖刑裡頭的貓膩兒的,虞彤不曾好好習武,再在刑部大牢中關押日久,連驚帶怕,命就要去了一半,哪裡還能受地住「皇上授意」下的杖刑?
活活被打死,比處斬還要磋磨人。
虞珵之腿一軟,眼瞧著要跪下去了,虞老太太金杖一橫,墊住了他的膝蓋,知子莫若母,他心中所想,虞老太太也是想到了,因而眼角紋路抽動,一字字道:「皇上到底想要虞家如何?」
「朕不想把虞家怎樣」,蕭瀾淡淡道:「虞卿倘是不出紕漏,自然不會遭人彈劾查辦;虞彤若不犯事,刑部自也不會拿人,朕只是處公事、按律法罷了。」
聖意絲毫不鬆動,虞珵之等人已經懂了——皇上今日,勢必要虞家服個軟,低個頭。
虞珵之暗暗看向自己的妹妹,意思是問沈湛也進宮了,怎麼沒見?小虞氏悄悄搖頭,她也不清楚。
「不必找了」,蕭瀾挑眉道:「大司馬早間復朝,公事積壓甚多,正忙著見各部奏事官員,眼下說的是虞卿和虞家小郎一事,與大司馬無甚干係,他便是在這兒也得依照律法行事。」
小虞氏聞言心裡稍一寬,皇上這話的意思,是將沈家摘出來了?那是不是只要虞家肯服個軟,之前牽連到沈湛的,皇上也能既往不咎?
小虞氏攥攥帕子,覷向自己的母親。
虞珵之亦聽出了言外之意——今兒就是沖著虞家來的,沈湛在這兒也不頂用。
他咬咬牙,慢慢推開虞老太太的拐杖,一膝已然碰地,俯身道:「還請皇上開恩,老臣只有這一個嫡子……」
虞彤這一輩上與上輩剛好相反,女兒多男兒少,虞彤還是虞珵之在三十多歲上才有的,平日里疼護得緊。
蕭瀾抬抬下巴,眯眼望著殿下的虞老太太。
兩條路:要麼扭頭從這裡出去,痛失孫兒;要麼,拉下你的臉面,向階上之人折腰。
虞老太太后槽牙咬得咯嘣響,幾欲抬腳就走,可是腳跟兒一動,她就似乎就能看見親孫兒涕淚橫流地拽著她喊「祖母救命!」她腳下又動不了了。
小虞氏知她性子強硬,悄悄上前兩步,扯她的後手肘,小聲勸道:「母親,忍得一時之氣,來日……」
虞老太太扭頭橫她一眼,金杖略一點地,到底單膝跪了下去:「請皇上寬恩!」
蕭瀾眉峰聳動,側身看延湄,延湄便將手放在他手裡,蕭瀾拉著她下了金階,小虞氏和沈如蘭也低眉福身,蕭瀾帶著延湄從她二人身前走過,又路過虞老太太,沒說什麼,倒伸手扶了下虞珵之,
虞珵之沒敢起,蕭瀾又在他胳膊上託了托,他這才順著站起身,蕭瀾還幫他撣了兩下官服,溫聲道:「其實不必如此,你虞家就有親眷在宮中,旁人的情面朕興許不給,但只要她肯求一句情,朕必定應下。」
虞珵之一愣,腦袋轉了一大圈,也沒有想出來眼下虞家有誰在宮裡,太和帝在位時,四妃中有兩人都是出自虞家,宮變時一人喪了命,另一人已和餘下的嬪妃都被送到了皇覺寺念經,這應該、應該不算吧?
他還沒想明白,左側的小虞氏已經變了臉色,身子打晃,沈如蘭扶住她低聲道:「母親是不是身子不適?」
她聲音很小,但蕭瀾聽得清楚,冷言道:「你母親不是身子不適,是心虛了。」
「臣婦不懂皇上這話何意。」虞氏沒抬頭,聲如蚊蠅。
「你不懂」,蕭瀾冷笑一聲,逼視著虞老太太,「老夫人也不懂么?畢竟就在幾個月前,你還派了人,欲將自己的『外孫女』除之而後快!」
虞老太太臉色發青,咬牙想站起身,蕭瀾抓著她的金杖輕輕一旋,壓得她另一條腿也跪倒下去。
偏殿中沈元初透過門縫兒瞧見了一點兒,只是從他的角度看不清跪著的到底是自己的母親還是外祖母,他憤然便要出門,被門內的禁軍攔住,「父親!」他低聲叫沈湛,沈湛卻閉目坐在圈椅里,半晌,平靜道:「坐下。」
沈元初來回走了幾步,屋中再無人說話,他無奈,只得又站到沈湛身後。
而虞珵之整個人還在發懵,看看自己的母親,又看看小虞氏,再看外甥女沈如蘭,這殿中女眷除了她們三個,就只有正站在天子身邊,冷然而視的,皇后傅氏。
可傅家……虞珵之攢攢眉頭,蕭瀾看他一眼:「虞卿也不懂?那好,朕就讓你們聽個明白。」
「三十多年前,若說世家中聲望最高者,非虞家莫屬。當時,虞氏一族中,已有兩房遷入金陵,你們這一房還尚在隴西,而說起隴西的望族,除了你族一門,便該是……」
蕭瀾說到這兒頓了頓,看著虞珵之,虞珵之怔怔介面道:「……陸家。」
「是了」,蕭瀾一勾嘴角,「虞、陸兩家曾是世交,更有通家之好,聽聞當年在隴西,兩家老宅離得也並不遠,想必虞卿的總角之交里,定有陸家子弟。」
虞珵之張張嘴剛要說話,虞氏終於忍不住喊了他一句:「大哥!」
她這一聲叫虞珵之醒了神兒,卻也使得他一下想到了什麼,虞老太太手掌使勁兒拍了拍地,渾濁地吐出兩個字:「閉嘴。」不知她是在說蕭瀾還是在說虞氏。
蕭瀾抽開她的金杖扔在地上,繼續道:「後來你們這一房的老太爺升調京城,你們便也隨著舉家遷入金陵,與幼年玩伴分隔兩地,好些年不得見了,直到十八、九年前,陸家有位公子盛名遠播,朝臣中大力推舉其學識,當時的皇帝也欲得一見,因而特意讓人宣他進京面聖。這位陸家的公子單名一個『潛』字,字遠卿,當年與他一同入京的還有一位族兄陸朋,另有他的母親方氏,虞卿你可還記得嗎?」
話到這裡,虞氏已經撐不住靠倒在沈如蘭身上,而虞珵之聽到陸潛之名,也已變了臉色。
「陸家在京中亦有親屬」,蕭瀾招招手,讓花生給延湄辦了張單椅坐下,自己站在她旁邊接續說:「可到了京中,還是在虞府上住了半個多月,一則兩家確實親厚,多年不見,有許多舊話要續;二則么,陸家夫人隨著兒子進京,除卻見見故交,還有件事要辦,便是相看親事。當初虞家嫡女,說句一女百家求並不誇張。這固然先是因著虞家的聲望,另也因這一輩里,男子多,女兒卻少,你們這一房裡嫡女只有一個,便是如今的大司馬夫人。虞卿,朕說的可屬實?」
虞珵之閉著嘴,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蕭瀾挑挑眉:「虞家與陸家早年那般交好,已定到兒女親事上,為何之後兩家卻斷絕了來往?且虞家在暗裡不斷打壓陸家?」
虞珵之不敢隨意說,只能看向自己的母親,虞老太太已然冷下神,呸一聲,道:「虞家從不曾與陸家定過甚親事,皇上怕是錯聽了旁人的胡言亂語。」
蕭瀾盯著她看了片刻,拍拍手。
側殿的隔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陸潛坐在輪椅上,慢慢搓著輪子,從角落裡往正殿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