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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生父

  申時,敬思殿。


  陸潛幾日前其實還進宮了一次,皇上打的名頭是宣他入宮清談,可另外一點兒小原因他也猜到了——應是皇後娘娘把他這輪椅琢磨透了,想看看是否還差了哪裡。


  陸潛沒有點破,反還覺得挺有意思,因而上回進宮前特意將自己的輪椅又做了幾處小改動,有兩處不大容易想明白,他還微微有些期待。


  不過,今日到了敬思殿,他發現這位小皇后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他的輪椅上。


  及至見完禮,殿內服侍的宮人全部退出去,只留個大太監一個。


  陸潛穩穩地坐著,臉上依舊掛著淡笑,等候皇上先開口。


  ——他頭回來時,並未應承在工部掛職一事,而蕭瀾聽他清談論政,心下也知陸文正不過是尋個緣由引薦,以陸潛胸中溝壑,只在工部掛個職,實在是委屈了。


  朝中這些天的暗流涌動,陸潛也已知悉,陸家二、三十年前亦是如日中天,後來遭沈、虞兩家暗中打壓,漸漸不成氣候,族中子弟多有埋怨和憤懣,眼下見皇上隱隱有提攜陸家之勢,年前年後,不少晚輩都來陸潛這請教主意。


  陸潛心中尚未作準,他避世已久,又曾與虞家有些糾葛,這個時候陸家出來,也不是多好看。


  他心中思忖,見皇上和皇后都起了身,自案后繞出來,在金階上停住,皇后的目光直直望過來,陸潛便笑著欠了欠身,聽見蕭瀾道:「朕今日請先生入宮,是有件事要相問。」


  陸潛頷首:「皇上請說。」


  蕭瀾看了他片刻,示意花生上前,花生手裡捧著方深色綢帕,小心翼翼地將東西遞到陸潛手裡,蕭瀾挑挑眉道:「先生仔細瞧瞧,這幾片碎玉有的救么?」


  陸潛兩手接過來,見是幾小片和田玉,玉色水透,質地頗是細膩,顯是上等,一時以為是皇上或皇后的小玩意兒,摔碎了,略略失笑道:「皇上高看陸某了,陸某這雙手擺弄些木、鐵之物尚可,這等玉器,還得讓宮中專司此器的精細匠人來才成。」


  「無妨」,蕭瀾抬抬下巴,「先生且拼拼看。」


  陸潛一笑,花生拿了托盤要上前幫他端著,他示意不用,他的輪椅前頭能支出塊兒兩個巴掌大的平板,陸潛把東西放在上面,低頭拼湊。


  蕭瀾拉著延湄緩步下了金階。


  殿中悄然。


  驀地,陸潛抬頭望向蕭瀾,滿目驚愕。


  蕭瀾和延湄已經走到離他四、五步之處,明顯地看到他的手腕在顫,蕭瀾沒有說話,目光看向已經被他拼湊得差不多的白玉指環,它已經被陸潛下意識套在了左手第四根手指的指腹上,蕭瀾點點頭,道:「可惜玉器無法粘合,鑲了金又恐失去原本模樣,不然先生倒可帶在手上試試。」


  陸潛手指縮回來。


  可食指又忍不住沿著指環內壁摩挲——其實不需再確定,因指環已碎,他剛剛已經完完全全看到了內壁上的那一丁點兒瑕疵,以及那豆子大小的「潛」字。


  此刻,他臉上除了驚愕,還有難以置信,真正想不到這件東西怎會出現在蕭瀾手裡?!


  蕭瀾看他這反應,情知是中了七、八分,便轉頭看看延湄,延湄嘴唇閉得緊緊的,沒出聲,又返回龍案邊拿了另一樣東西給蕭瀾,花生忙上前遞過去。


  若說這玉指環因時日隔得久遠,陸潛已有些模糊,那這本《新序》一翻開,便是舊物無疑——書中還有他當年讀時所作的批解,有兩處甚至還留有那人的筆跡。


  雖與現今比起來,筆跡略見青澀,但一筆一畫間全是年少時的往事。


  陸潛翻了幾頁,神情由最初的驚愕變為啞然,再變為凝重和疑竇,他最終合上書,緩緩看著蕭瀾——在片刻里,他心中實際已交替想過了兩種應該的反應。


  一是裝傻,裝到底,蕭瀾無論說什麼他都只作不知;二便是默認,默認自己識得這兩樣東西。


  陸潛頓了頓,默認了。


  他抬起頭,臉上因為一開始太過驚訝而微微泛紅,「皇上……陸某斗膽,想問,想問……皇上是從哪得了這兩樣東西?」


  「怎麼?」蕭瀾眉峰挑了挑,「先生識得?」


  陸潛皺皺眉頭,抿唇沒有說話。


  蕭瀾笑了笑,稍一拉延湄的手,又鬆開,說:「不瞞先生,這兩樣東西,都是皇后所有。」


  「皇後娘娘?」陸潛這下更詫異,道:「定國公府?」


  他早前對傅家並不了解,但皇上立了后,傅家一躍成了一等國公府,金陵城中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潛想了想,卻還是全然聯繫不到一處。


  延湄這時拉了拉蕭瀾的袖子,不想與陸潛說話了,蕭瀾轉而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捏一捏,看著陸潛,緩緩道:「皇后是定國公之女不假,但並非親生。而這兩樣東西,就是當年,她被遺棄時,隨身所帶。」


  陸潛點了下頭,說:「原來……」話沒完,他猛一下反應過來蕭瀾是在說什麼了,整個人錯愕到了極點,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腿疾,霍地站起身,直直看著延湄,只是身子不穩,晃了一下便往前倒,花生忙去扶,到底晚了一步,被陸潛帶的一塊兒摔坐在金磚之上。


  陸潛摔得不輕,悶咳了一聲,又忙轉過頭來繼續看延湄。


  蕭瀾示意花生把人扶起來,上下打量一眼,問:「可需讓太醫來給先生瞧瞧?」


  陸潛整個人還是懵的,這一下摔得頗疼,臉色不大好,擺擺手,低喃了一句:「這怎麼可能?」


  可同時的,他心裡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這怎麼不可能?

  當年確實……只是他兩天後就隨母親回了隴西,準備過六禮,不想卻出了事……陸潛抿抿唇,說:「皇后、皇后……」他皇后了半天,後邊的話卻說不出來。


  蕭瀾也有些意外,陸潛的反應不似作假,他像是並不知曉延湄的存在,蕭瀾道:「朕知道你想問什麼,皇后前年臘月里正到碧玉年華。」


  ——前年臘月滿十六,今年剛剛過完冬,十七餘一月。


  陸潛閉了閉眼,這時間是碰得上的。


  他竟不知道,自己、自己還有一個女兒?!


  做夢似的。


  他又有點兒發怔,愣愣看著延湄,抬抬手,看延湄皺著眉頭,忙輕聲說:「是不是嚇、嚇到你了?」說完意識到延湄身份,也自覺食言,又把手尷尬地拿回來。


  蕭瀾道:「先生不問問旁的,以便核實?」


  陸潛目光還在延湄身上,聞言才從一連串的震驚中緩了緩神,吁口氣道:「皇上今日既開了口,說明已查得實據。且眼下定國公府炙手可熱,皇後娘娘又深得皇上愛重,若真無干係,絕不會平白無故找到陸某身上來。」


  蕭瀾聽他此間倒是透徹,一哂說:「先生認出東西之前,朕只存了七成把握,畢竟,當年同一時來京里的,陸家裡還有另外一人。」


  是以蕭瀾開始什麼都沒問,先讓陸潛認了東西。


  陸潛嘆口氣,道:「當年陸家與虞……」說著,他意識到了什麼,又立時閉了口。


  「當年,陸家與虞家曾是通家之誼」,蕭瀾替他續道:「輩輩結親,成兩姓之好,直至虞家後來遷入京中,姻親未斷。先生年少時便已名揚隴西,是『隴西雙壁』之一,當年進京,除了面聖之外,應也正是來虞家商定親事。」


  陸潛聽他說的明白,往事一揭,雖已久遠,仍是微微變了臉色,道:「年少荒唐罷了。」


  「朕知道先生避忌故人名聲」,蕭瀾臉上卻泛了冷意,道:「朕無意探人私隱,更不想拿他人之事做故事,然而此事關乎皇后與定國公府老夫人的性命,朕必須查個明明白白。」


  陸潛蹙眉,沒大明白。


  蕭瀾冷笑一聲,道:「先生如今知曉了,也想取皇后的性命么?」


  陸潛張了張嘴,愕然道:「怎麼會!她是我的、我的……我怎會傷她?」


  「你不會」,蕭瀾眉梢一動,「但是虞家已然這般做了。」


  「這是她的親生女兒!」陸潛驚愣之下,脫口而出。


  「只可惜」,蕭瀾道:「陸、虞兩家未能成就這段姻緣。」——虞氏嫁了沈湛,從延湄的年歲一算便知,那是在她嫁沈湛之前。


  陸潛急喘了兩口氣,上下看延湄,延湄轉開了頭。


  「萬幸,皇后如今好好的」,蕭瀾道:「其實你不說,朕也已查個差不離了,今日只是核實罷了,順便知會先生一聲,畢竟來日清算虞家,此事也是要說個一言半語的。」


  陸潛一手扶住了輪椅,蕭瀾沖花生道:「送先生出宮。」


  花生過來推輪椅,陸潛一手按住了,看一看延湄,輕聲道:「皇上,能否請娘娘……先回殿內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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