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二哥
傅長風道:「是之前,匈奴進犯漢中之時,當初皇上、皇後娘娘,還有家父都身在險境,只有臣與母親留在京中,因不知具體情形,日日吊著一顆心,不能安寢,母親便前往城東的歸覺寺上香,祈求平安,回來的路上遇見了幾個山匪,從馬車上摔下來,受了傷。幸而臣有位同僚自城東馴馬回來,出手搭救,方免於一難。」
「山匪?」蕭真嘖了聲,道:「可是在東青里一帶的野山附近?」
傅長風點點頭,「大致是在那附近。」
蕭瀾沖蕭真抬了抬下巴,「你知道?」
「知道」,蕭真說:「東青里一帶不是有兩座荒山么,之前山賊鬧得動靜還挺大,時常到底下的村子燒搶一番,後來上報了朝廷,蕭琚想表功,自請帶人去滅匪。正好是個冬天,放了兩把大火,那個燒得呀,從城裡都能聞著帶著樹油子的煙味,山被燒禿了,賊匪據說也被殺了個片甲不留。後來還真是沒怎麼鬧了,最近這是又哪來了一股子?該叫江寧府譴人去查查。」
蕭瀾「嗯」了聲,又問傅長風:「事出之後,可曾報官?」
「報了」,傅長風道:「隔天臣便去了江寧府,只是一直沒甚麼消息,前幾日府尹倒見過父親一回,說正在加緊查探。」
傅長風說的簡單,可在座的不用想都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傅夫人出事時,正是太和帝被擄,朝廷上下亂成一鍋粥之際,傅家那會子真不算根蔥,江寧府哪有工夫理你這個?傅長風多半都未能見著府尹。可誰成想,不過月余,朝廷中天翻地覆,換了新主子,傅濟榮升為國丈,傅家更是從一介寒門一舉成了一等國公府,府尹八成這時候才想起,傅長風還曾有件案子報過來。
然而過了這些時日,路上的土都不知換過多少層了,查賊匪,哪還有個影子?最後若實在是無法查明,多半會在別處抓幾個犯事的頂了。這裡頭的一些彎繞手段,蕭瀾和蕭真都十分清楚。
可這時間趕得也著實巧了些。
蕭真輕嘆口氣,心裡覺著傅家挺倒霉——女兒剛當了皇后,正是可盡享榮華的時候,就出了這麼檔子事。
其實他本還想奏請蕭瀾把傅長啟也安排到吏部去,他與傅長啟在魏興時打過幾日交道,此人雖出身一般,但遊歷頗廣,待人做事皆有分寸,放哪兒都成,可惜因母親病了,需得服侍在側,尚未領官職。
外間靜了片刻,內室傳來隱約的說話聲,蕭瀾到底不放心,起身進屋,見傅長啟正拍著延湄的背喚她,「阿湄,喘口氣!」
延湄的臉色青的不像話,蕭瀾忙大步過來,伸手在她背心用力推拿幾下,一面低低地喚:「湄湄,湄湄。」
延湄劇烈咳嗽,須臾,提上一口氣,靠在蕭瀾身上喘。
唐氏慌忙端水,延湄咳得嗓子辣疼,咽兩口,臉上才慢慢恢復了血色。
蕭瀾攏著她,輕聲問:「怎麼了?」
延湄眼睛蒙了層淚,除了憂心,更多的還有憤怒,啞聲說:「阿娘,傷重。」
蕭瀾看向閔馨,閔馨點頭道:「剛剛微臣與娘娘檢查老夫人傷勢,見心口上方還有腰間都有刀傷,心口上方的只偏了幾寸,後腦處也曾受撞,雖這些外傷眼下已癒合的差不離,但仍可想見當時的兇險。」
延湄胸口起伏,稍稍站直身子,盯著傅長啟問:「誰?」
——誰傷了阿娘?
傅長啟一時無法答她。
延湄轉而看向蕭瀾,蕭瀾道:「正在查,二哥定與你同樣擔心。」
延湄默默抓了下傅長啟的袖子,晃一晃,傅長啟示意沒事,蕭瀾問劉院正:「如何?」
劉院正面帶猶豫,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把病情說清反而害人,蕭瀾吩咐:「說實話。」
「是」,劉院正頓了頓道:「方才閔太醫與微臣已仔細診過,老夫人身上雖有皮肉傷,但之前的大夫所開的方子治外傷是對症的,傷處葯換得勤,平日服侍的人也仔細,並無發熱、起炎症之狀,可見病因不在這兒,應在被撞傷的頭部,淤了血。臣看了方子,當時老夫人失血多,可能已然昏迷,大夫用了白芨粉,激得人醒過來,因而就沒有細細檢查撞傷的後腦,只顧著心口處的重傷。老夫人後也有頭暈之症,只當是身子尚未恢復,一來二去,耽誤了,這才導致如今昏迷不醒。」
「可能治癒?」
「臣……不好說」,劉院正道:「此症沒有旁的法子,只能以針灸一點點散瘀,若是淤血不重,散去一部分老夫人或許就可醒了,但想要能動、能說話,還需得淤血散盡方可;若是淤血處不好施針……」後半句話劉院正咽下去,不好說了。
傅濟道:「劉太醫不必顧忌,直說便是,傅某受得住。」
蕭瀾頷首,劉院正只得道:「若是淤血處不當,老夫人也可能,一直這般昏迷下去,抑或是能醒,但動不了,也無法開口言語。」
他說完,屋中只能聽見喘氣的聲音。
唐氏先抹了抹眼淚,延湄反沒有,只是緊緊閉著嘴巴,還是閔馨先出聲道:「娘娘,這只是最壞的預計,老夫人得您和皇上護佑,自有福氣,會醒過來的。」
延湄怔怔地沒出聲。
蕭瀾道:「需要什麼你自管從太醫院取,晚些交代一聲兒,這陣子你暫且留在國公府里。」
「旁的倒也不缺」,劉院正道:「只是需再有位太醫給微臣壓針。」
延湄這時轉了身,抓起蕭瀾一隻手,在他掌心寫字,她剛寫第三筆蕭瀾便知她的意思了,合上手掌,頓了頓問:「閔蘅成么?」
劉院正點頭——閔蘅行針他是考較過的,比其他幾位年長的太醫都要穩。
事不宜遲,蕭瀾讓人先帶劉院正返回太醫院,備上所需的東西,順道將閔蘅也帶來。
延湄站到榻邊,一眼不眨地看著傅夫人,似乎還是不大相信傅夫人會一直昏睡下去。
傅濟將幾人請去了花廳,閔馨看見傅長啟原本一腔的委屈,可見傅夫人病重成這般,甚麼心思也沒了,低低勸道:「老天護佑,老夫人會沒事的,前年裡,我哥哥也曾診過一位撞傷頭部的病人,現今已恢復如常了,你、你莫太過擔心。」
傅長啟轉頭看她一眼,見朝陽之下,閔馨微仰著臉,滿目的擔心與緊張,他點點頭,輕聲道:「多謝。」
「不用」,閔馨咬咬嘴唇,她有一肚子話想說,可眼下太不合時宜,只能壓著,將這些話全部揉進目光里,傅長啟被她看得一愣,步子放慢了些,閔馨敏感地察覺到,不說話了,低頭調著步子,與他走成一致。
蕭真耳朵長,前半句話他還聽見了,後邊沒了動靜,他不自禁轉身看了一眼,只看到閔馨在低頭走路,他嘖了聲,心說人前還挺會裝乖。
幾人坐下用了頓茶點的工夫,劉院正打個來回,閔蘅也跟著到了。
兩人商討番病情,頭次施針為的是打通筋脈,時間長些,等得人提心弔膽,蕭瀾看延湄,延湄的目光此時卻都放在閔蘅身上——相較於劉院正,她還是信得著閔蘅。
小半個時辰,裡間、外間都無人說話,及至施完針,等著的人也出了一頭汗。
頭一次尚瞧不出太多,可是閔蘅凈過手,來回話時見延湄眼裡隱隱約約全是期待,他感覺自己點了下頭,回道:「老夫人情形不算太糟,若能醒,便有望恢復。」
延湄眼睛霎時亮了一下,偏頭看蕭瀾,蕭瀾總算得以被她看一眼,道:「若需要什麼葯,便在宮裡取。」
傅家人跟著謝恩,他們折騰了一上午,不便在宮外用午膳,便起身回宮。
延湄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傅夫人又是這個樣子,她幾乎一步三回頭,不捨得很,蕭瀾道:「二哥也隨著進宮一趟。」
傅長啟領旨,閔馨忙道:「微臣也隨娘娘回宮。」
蕭真嘿了聲,瞪眼:「本王府中側妃的病你還沒瞧呢!」
蕭瀾擔心延湄這一急自個兒也鬧出什麼病來,得叫閔馨回去給她診脈,連帶說說話解悶,遂睨著蕭真:「你若是急,便去尋旁的大夫,若不急,便等著過幾日。」
蕭真只得不吱聲了。
閔馨麻溜兒地扶著延湄上了車駕,她剛剛是被蕭真送過來的,劉院正和閔蘅都暫且留在傅家,剩她一個只得暫且跪坐在車轅處,傅長啟便另牽了匹馬過來,把韁繩遞給她問:「會騎馬么?」
閔馨其實這幾日正跟著閔蘅學,從這到宮裡走御道,一路平平坦坦,她是能騎上一段兒的,可是卻搖搖頭,道:「我不會。」
傅長啟看著她,閔馨也不臉紅,她沒有閨閣女子的矜持,索性厚著臉皮道:「傅二哥能不能帶我一段兒?」
傅長啟被這稱呼弄得微微怔神,眨了眨眼,笑道:「成。」
閔馨也不客氣,牽著韁繩便往他的馬上爬,傅長啟看她這動作,挑了下眉,往車裡報一聲,自己也登蹬上馬。閔馨先剛是怕他不肯帶著自己,此時真正共乘一騎,她也知道臉紅了,緊緊攥著韁繩不敢動。
傅長啟一手從後邊伸過來,晃了晃韁繩,道:「你若一直這樣拽著,這馬可走不了。」
閔馨感覺他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飄,氣息熱熱地撫到半邊臉頰上,她忙不迭地鬆了手,又抓住了馬鬃。
傅長啟似乎是輕輕嘆了一下,把韁繩調松,另一隻手環過來,抓著她的胳膊放在繩扣上,閔馨結結巴巴說:「我我我……」
沒等她說完,傅長啟已經一夾馬腹,縱了韁繩,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噠噠跑了起來,他沒聽清閔馨的話,遂稍微低頭,問:「什麼?」
閔馨感覺他整個人靠了過來,心和跳在嗓子眼兒一樣,點點頭又搖搖頭,蚊子似的哼哼,說:「我我、我沒、沒說話。」
傅長啟笑了下,道:「上次見寧王帶著你,還以為你會騎馬。」
閔馨這下有點兒急,使勁兒擺手,說:「不是不是,上回、上回……傅二哥你誤會了。」
她滿心想解釋,可又不知該怎麼解釋,想等傅長啟問一句她好答一句,然而傅長啟似乎就這麼一說,再沒有下文了,閔馨大半截兒的話堵在肚子里,上下不得,折磨得很,有心想回頭看看傅長啟的神色,又不大好意思,只能僵著脖子坐著。
這一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可最撓心的恐就是她了。
蕭瀾一行走的快沒了影兒,傅濟等人才躬身一禮準備回府,結果看到蕭真也還站在府門前,以為他還有事,忙道:「王爺?」
蕭真的神情尚有點兒錯愕,隨即又轉為暴躁和陰沉,他轉頭直直看了傅濟一眼,傅濟正被他看得莫名,就見蕭真已跳上馬,啪一聲揚鞭子走了。
…………
聖駕進了端門,所有人下馬,跟在後頭,閔馨這一路過得飄乎乎,下馬時走路還順邊兒,傅長啟忍不住咳了一聲,道:「是我騎術不佳,嚇著閔太醫了。」
閔馨臉已經紅成了熟蝦,話也說不上來了。
延湄這一路都沒怎麼吱聲,蕭瀾把她送回赤烏殿,閔馨診過脈,開了副舒肝散氣的方子,她留下來陪著,蕭瀾才到前頭去見傅長啟。
在府里該說的都說了,蕭瀾便開門見山問:「母親在去歸覺寺之前,可還去過哪裡?」
傅長啟想了一想,回道:「也沒旁的,聽大哥說,當時京裡頭傳得厲害,母親急得上火,到幾位父親的同僚家中拜訪過,這其中有當日同去的,也有留守在京的,母親想看看是否能打聽出些旁的消息。」
蕭瀾道:「大抵有誰你可記得?寫下來。」
傅長啟點點頭,提筆寫了幾個人,蕭瀾掃一眼,「還有旁人么?」
傅長啟稍稍猶豫,又如實道:「像是還去了趟大司馬府。」
——倒不是他故意掩著不說,眼下沈湛與蕭瀾實在微妙,傅家自然是站在蕭瀾一頭,可沈湛之前與傅濟又有那麼一丁點兒算不上交情的交情,帝權之下,傅長啟說話也不敢隨便。
蕭瀾眉頭動了動,道:「朕知曉父親曾與沈湛有些微薄之交,你直說便可。母親當日可是想去求沈湛幫忙?」
「是」,傅長啟舒口氣道:「當時朝廷遲遲沒有派兵,母親也是病急亂投醫,想到當初小妹……皇後娘娘與皇上成婚時,大司馬府還曾譴人送了賀禮,就想厚著臉依著這點兒薄面去求一求,可聽大哥說,母親回來便掉了淚,怎麼問也不說情形,八成是沒有得見。」
「那也未必」,蕭瀾起身,扔給他一個錢袋,道:「可能就是因為見著了才招致禍端。」
錢袋裡只有幾錠銀子和幾顆金珠,傅長啟沒明白,「皇上是說母親此次的事與大司馬府有關?可傅家與大司馬府從無恩怨,倘使真的有,早幾年八成就被趕出京了。」
「實話與你說」,蕭瀾捏了顆金珠,「在從漢中到濮陽的路上,曾遇過刺客,先前以為是沖著朕,後來發覺沖的是皇后,當時那刺客跑了,不久后,又潛到濮陽侯府中行刺,奔的還是皇后,這幾樣東西便是那刺客身上搜來的。」
這下傅長啟驚愕,道:「那阿湄……」
說完意識到是多此一問了,延湄現今好好的,他叫慣了延湄的閨名,急時便改不了口,忙告罪,又一思忖,說:「可皇后自小養在家中,與大司馬府更上毫無干係了。」
「朕先前也以為是沈家」,蕭瀾把那珠子彈到他手裡,聲音放低了些:「但派人查了甚久,這些東西除了沈家能有,還有一家也有瓜葛,便是與沈氏結姻親的虞家。」
傅長啟簡直蒙了,若論大梁世家,眼下沈家似乎當屬第一,可誰都明白,那是因大司馬沈湛之故,若不說沈湛,幾十年前直至現今,大梁的第一世家都非虞家莫屬。
——就連沈湛當年也是做了虞家的乘龍快婿后,才在朝堂一發不可收拾。
可這與延湄又……傅長啟臉色一變,想到了一件事。
蕭瀾道:「二哥想到什麼了?」
傅長啟卻面露難色,他自己也是一現靈光,事情不小,傅夫人又昏迷著,沒法子弄清,他更不能隨意開口,猶豫了一下道:「皇上可否給長啟些人手,允我出趟京?回來時,大概能為皇上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