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條件
伊邪恨不能立即殺了延湄,給他的愛狗陪葬。
秦宛也過來看了看,閔蘅已經拖著腿爬到了延湄身邊,另外一個身量中等,滿臉鬍子的將領嗤了一聲,過來把閔蘅踢到一邊,用匈奴話說:「這半天,還算有個像人的小嘎子,可惜你們漢人的皇帝不行。」
隨即抽劍便要殺,閔蘅爬過來,頭磕得咚咚響。
秦宛掃一眼,忽蹙了下眉,抬手道:「等等。」
大鬍子叫阿巴古,是伊邪手下的得力幹將,他瞧不上漢人,也瞧不上漢人的女人,覺得都跟根兒柴火棍兒似的,實在看不出是美在哪裡。
遂嘴裡哇啦一句,不大樂意地收刀回鞘。
秦宛上前幾步,把延湄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並沒有立時認出人來,因加上午子山這次,她總共才見過延湄兩面,在她心裡邊也不過是故意指婚給蕭瀾的傻子。
她留意到的是延湄的外褲。
——雖已滿是血污,但秦宛看那料子,絕非是個普通的小兵卒。
……把誰給漏下了?
秦宛吩咐人給延湄把鏈子解開,伊邪怒氣未消,道:「你要作甚麼?」
秦宛指了指延湄,輕聲道:「先把這個人交於我罷,左右是跑不了的。」
伊邪粗眉一聳,「認得?」
「這會兒還瞧不大清楚」,秦宛沖他笑笑,「得洗乾淨了再看。」
伊邪粗糲的手指捏了下她的臉,抬起下巴說:「去。」
秦宛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指指閔蘅,「暫且把他也帶過來。」
……
延湄覺得頭很沉,肚子也疼,想吐。她踡起身子,奮力睜開眼,一片亮光,瞬時恍惚了,干啞地叫了聲:「瀾哥哥?」
上方一暗,現出秦宛的臉,她唇角勾了勾,笑起來,「原是你,在喚誰?」
延湄手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地面,清醒過來,垂了眼不開口。
秦宛讓俘來的宮女給她大概洗了洗,倒不是好心,只是被那酸臭味兒熏得難受,脫了衣服才發現是個女的,臉洗乾淨,她端詳一陣,認出了延湄。
認出之後,她再看看剛一併帶過來的男子,眉梢挑起。
有趣兒。
她直起腰,走到閔蘅面前,身上的環佩發出叮噹輕響,道:「你是哪一個?方才那般護著她。」
閔蘅大腿被生生撕掉塊兒肉,剛剛進來前,被在外面潑了兩大桶冷水,此時牙關打顫,秦宛歪頭瞧了片刻,吩咐人:「幫他把傷處包紮了,好好梳洗一番。」
閔蘅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下意識就往延湄的方向看去,秦宛也順著他的目光看,笑意越發的深。
沒用太久,閔蘅被收拾一新,雖因受傷和連日挨餓臉色不好,但總算還過得去。
延湄也已換了身衣裳,依舊蜷在地上,閔蘅在山上遠遠見過秦宛一面,因秦宛容貌實在出眾,還有印象,遂沒有面對殘暴的匈奴兵時那樣緊張,只是皺著眉頭,現出股防備的姿態。
秦宛面色十分輕鬆,似乎並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只喝了一口桂花蜜水,問閔蘅:「你喜歡她?」
「我只是侯府里的隨從」,閔蘅站不穩,直接坐在地上,「護著主母是應該的。」
「是么?」秦宛清泠泠地笑起來,隨手抽下自己頭上的發簪,上前,忽毫無預兆地拽起閔蘅的袖子,在他已滿是傷痕的胳膊上狠勁兒劃了一道子。
閔蘅疼得打哆嗦。
「真是忠心」,秦宛發簪尖處帶著血珠,瞥他一眼,又緩步走到延湄跟前,閔蘅喘氣:「你到底想做什麼!」
秦宛捏住延湄兩腮,簪子抵在她的喉嚨處,閔蘅登時喊:「別動她!」
看,在這步田地,一個傻子竟還有人喜歡,有人護著。
延湄半闔著眼,並沒有因見到秦宛而顯現出任何不同,也沒有因閔蘅的喊聲而觸動,她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若蕭瀾在的話,大抵能明白,——她這是一種漠視,更是無聲的抗拒。
秦宛拿開簪子,她並不是真想要延湄的性命,眼下來說,那太容易,她沖著閔蘅眨眨眼,說:「我成全你,好不好?」
閔蘅稍往後退了半步,猛想起之前在山上的情形,他道:「與你有仇的是蕭瀾,與她並無干係。」
「你不是侯府的隨從么?直呼主子名諱了?」
閔蘅擰著眉,秦宛沉下臉,冷笑道:「給了你機會你不要,那可莫怪我了。」她沖外面吩咐:「去請阿巴古將軍過來。」
閔蘅面色驀地一變,嘴唇哆嗦著正要說話,七皇子在門口探頭探腦,蹦了進來。
秦宛看見他,呵斥:「怎跑到這來了!回你的屋裡去!」
七皇子沖她呵呵呵傻笑幾聲,跑到延湄跟前扒著她的身子看,片刻,溜圓的眼睛里放了亮光,喊道:「紙鳶!紙鳶!」
——他竟然認出了延湄就是當日在御花園裡,幫他修紙鳶的人。
他開始搖晃延湄,激動地喊:「起、起來!起來!」
延湄睜眼看向他,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七皇子呵呵地笑,秦宛過來使勁兒要把他拉開,可兩人的手竟攥的死緊,秦宛聲音變得尖利:「回你的屋子裡,誰准你過來的?來人!」
正這功夫阿巴古到了,瞧見廳上這樣子,嗤一聲,站在門口處敷衍道:「王妃喚我來何事?」
「將軍」,秦宛一面去掰七皇子的手指頭,一面說:「這便是方才傷了藏狗那人,洗乾淨一瞧,竟是個女子,現將她給了將軍,如何?」
「嗯?」阿巴古不料竟是個女的,過來瞅了一眼,哈哈大笑,他對於睡女人是很有興趣的,但對於這次擄來的漢人女子並不喜歡,前天夜裡睡了個公主,昨夜那個據說是老皇帝的妃子,可都乾巴巴的,照著他們匈奴女人差遠了,身上的肉一點兒都不厚實,他打量延湄,看那小胳膊細的,估摸也沒甚意思,但秦宛既賞了,他便抬抬下巴,說:「謝過王妃。」
說著,過來來扯延湄,閔蘅臉都青了,衝上前抱住他一條腿,直接讓阿巴古踢出老遠。
七皇子和延湄的手還拉在一起,阿巴古可不管這孩子是誰,抽刀便往中間砍,秦宛一個激靈,登時「啊!」了一聲,可就在這同時,延湄攸地抽回了手。
一改先前的沉默,就在阿巴古靠近她時,她歇斯底里、又玩命兒般地喊叫掙紮起來。
——那是真的不要命,她拼著大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同一方向的往阿巴古地心口處帶。
可她的力氣與阿巴古相比,簡直如螞蟻撼樹,七皇子愣神片刻,慌張地扯秦宛的袖子:「救救救、救她!」
秦宛用力箍著他,可七皇子今年已七歲,且小身體很壯實,猛力掙紮起來秦宛根本抱不住,一個脫力便讓他竄了出去,七皇子直奔阿巴古,上口就咬!
阿巴古受痛一惱,反手回扇,刀把撞在七皇子腦袋上,隨著秦宛一聲「不要!」,七皇子直直飛了出去。
趕在這時候,外頭匈奴兵大聲報:「阿巴古將軍!三王子請您過去!」
阿巴古一手還提著延湄,用匈奴話問:「什麼事?」
「外頭有大軍安營紮寨,多半要攻城了。」
阿巴古嘴裡「嗬」了一聲,罵道:「他娘的來得還挺快。」
——這方是他們佔領漢中的第七日。
他對戰事的興趣明顯比對睡漢人女子的興趣要大,便一揮手將延湄甩到地上,用大刀在她臉上拍了拍,先去查看敵情。
延湄被摔的頭暈眼花,卻看離得不遠的七皇子已然吐了血,她眼睛轉向閔蘅,說:「救他,別讓他死。」
後半句已低不可聞,說完直接昏了過去。
閔蘅拖著條傷腿一瘸一拐,忙探了探她的脈,白日里伊邪那一腳極重,又經這一番,延湄脈象十分不穩,他看向旁側,秦宛跪坐在七皇子身邊,想要抱起他,但伸出手,不知為何又沒抱,一手使勁拍著地面,紅著眼睛尖聲道:「你這傻子!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傻子!」
七皇子看著她,似乎還未從剛剛的事情里轉圜出來,眼中滿是驚恐、惶懼、還有陌生,可是他忽然抓過母親的手,放在嘴邊,使勁咬了一口。
摔得太狠,他已經沒甚麼力氣,可秦宛一下就感覺到了疼。
七皇子的確是傻的,秦宛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他,然而,這一刻,她還是感到了無比的難受,畢竟這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秦宛伸手去抱他,同時叫人:「找大夫來!」
然而她話還沒喊完,七皇子突然眼睛發直,牙關緊閉,四肢劇烈抽搐。
秦宛慌了一瞬,這時聽見閔蘅在身後說:「我能救他,我便是個大夫。」
秦宛霍然轉頭,咬牙道:「莫聽聞城外有人來了,大齊的兵將打不過匈奴人!就算能打得過,攻城也得好幾日,可我要殺你們,就是眨眼的功夫。」
閔蘅這時候已經完全褪去了慌亂,他指指七皇子:「他多半因剛才受了驚嚇,癥狀似是急驚風,半個時辰內治不好便會轉為慢驚風,以後都會是眼下這個樣子了。你們跟來的大夫治外傷,未必會治這個病。」
秦宛陰沉不語,閔蘅又說:「條件就是放了我二人,她傷得不輕,也要診治。」
「哼」,秦宛道:「等你治好了我兒,我一樣可你殺了你們。」
閔蘅往前幾步,背對了延湄,稍低了聲音說:「你與蕭瀾有仇?還是與曾經的端王府里的人有仇?」
「都有」,秦宛快聲道:「我都恨。」
「你放過我們,若能回去,我可以幫你。」
秦宛簡直要笑:「你眼下自身難保。」
「可蕭瀾也沒那麼容易死,你們未必抓得到他,且他還有母親,聽聞尚在金陵,除非匈奴人打進金陵去,否則你的仇無望。可我是大夫,如今得到了他夫人的信任,我以後有的是法子,你想叫他死,我可以幫你下毒,你不想讓他死,我也有法子讓他半死不活。」
「……」
秦宛眯起眼,身子往後仰了仰,她並不信閔蘅的話,有舍了自己的性命博信任的?且還是在這種境地?
但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另一種相同的東西。
況且……秦宛想,留他一命,倒有旁的用處。
她沒再猶疑,皺眉道:「我答應饒過你們二人,趕緊治病!」
閔蘅這才上前,稍稍捏開七皇子的牙關,看他的舌苔,說:「立即去挖二十條活蚯蚓,再取些棉糖來。」
…………
外頭,伊邪正與阿巴古聽城上來的情報,之前說是五萬人,現今看,卻有近七萬。
伊邪道:「從這裡到金陵,得幾日,漢人的朝廷也就剛得了信兒,估么亂成了一鍋粥,這裡怎來得這般快。」
探兵道:「城外的七萬人馬,應是就近打魏興郡和上庸郡調來的。」
阿巴古問:「可探到領兵的是誰?」
「魏興郡的守將魏立。」
阿巴古放聲一笑,與伊邪道:「王子,那不堪一擊。」
他們與魏立交過手,此人用兵太保守,守城還將就,攻城就不行了。
伊邪也笑起來,「給父王送信的大概也到了,等咱們后軍來了,出其不意,正給他們來個兩下夾擊,把這七萬人馬一起滅掉!」
「正是」,阿巴古說:「這樣魏興和上庸也是我們的了。」
兩人相視笑了一陣,舉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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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程邕和韓林一身風塵僕僕,晝夜不停,跑死了三匹馬,剛趕到這裡,先往中軍帳里去見蕭瀾。
帳中竟破天荒地點了檀香。
他二人進來時,蕭瀾背對著他們,姿勢像是……在拜佛?
程邕看了韓林一眼,他二人十分清楚,蕭瀾是決不畏戰的,倒不可能是在為戰事擔憂,那隻能,是惦記被俘虜的人。
二人都沒出聲,用力握了下刀。
蕭瀾轉身,並沒有甚麼旁的神情,只是連日的不眠不休讓他雙眼通紅,面色也很差,過來用力拍拍他們肩膀:「如何?」
韓林行了個武將禮,長話短說:「屬下幸不辱命。常將軍擔心侯爺這裡兵力不濟,特調遣了八千人馬跟隨,不能明來,都扮做咱們的人,跟著我和程邕先到四千,明日再到四千。」
蕭瀾精神一震,只是嗓子啞得聲音實在像是澀澀的弓弦,又問:「截斷匈奴援軍的事可交代了?」
「是」,韓林道:「常將軍已派人查探行蹤。」
蕭瀾眉間稍稍舒展一些,他心裡頭的確在祈求佛祖。
在道場寺五年,日日誦經,他卻從未真正求過什麼。
因他十分清楚,他心裡想做的事,求誰也沒有用,靠的必是他自己。
可眼下,他求,心裡只願一件事:延湄活著。
他勉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延湄會經歷什麼,因那會讓他冷靜不下來,甚至,會讓他害怕。
——活著,他只求延湄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