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縱容
蕭瀾猛一下沒反應過來,問了句:「什麼意思?」
程邕趕緊道:「咱們的人傳來消息,據說是含章宮走了水,宸妃娘娘……沒救出來。」
蕭瀾怔在那裡,如同聽了個怪誕的傳言,臉上滿是荒唐與不可置信。
「可看見火光了?」他聲音略微發飄。
「是」,程邕瞧出他反應稍有點兒大,然而不明就裡,只得如實回道:「因當時正是夤夜,他們幾個雖離得不近,但也能瞧見宮城方向的紅光和濃煙,隔了一日方探聽明白原是含章宮。」
蕭瀾動了兩步,一手扶住桌案:「那七皇子呢?」
「尚無皇子夭逝的喪鐘,應還活著。」
「我知道了」,他揉揉眉心,「你去吧,讓人再探,有事立即回報。」
程邕看他臉色不好,沒敢立時走,說:「侯爺?」蕭瀾極小幅度地沖他一擺頭,示意無礙,程邕才退出去。
蕭瀾在原地站著,不知多久,最初的驚愕過去,腦子裡反覆地轉著一句話:宸妃不可能死。
自己還活著,她怎麼會這般輕易就閉了眼?
後宮間的傾軋?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頗小。
眼下皇帝已年近五十,後宮中有地位的幾位娘娘也已不是青春少艾,為爭風頭不擇手段的時候,她們大多膝下有子有女,便是七皇子痴傻這一條,已夠她們暗裡瞧笑話了,作何還多此一舉,給自家招麻煩。
若只是意外呢?——然而含章宮那般大,一處不慎走火,只要沒正巧趕在宸妃的寢殿,都不應救不出來。
蕭瀾吹熄了燈,坐在黑暗裡發獃。
宸妃姓秦,閨名一個宛字,那年與她的母親來端王府時剛剛十三歲,正是豆蔻之年,見人很是害羞,像只小兔子。
蕭瀾那時十歲,卻已長得比秦宛還高半頭,知道府里來了位姨母和表姐,與母親十分相投,整日地坐在一處說話。
他不是尋常人家裡十歲的男孩兒,縱然七、八歲時也沒有頑劣過,但那陣子像是倒長回去,總見了秦宛就欺負。
有時是遠遠拿彈弓打人家的髮髻,有時在路上撞見便要給人絆個跟頭,秦宛也不好意思告狀,但她大多數時候是跟蕭瀾的姐姐蕭瑛在一處,蕭瑛是個嚴厲的,且人家母女兩個住在府上,受了委屈多不好聽,便與霍氏說了,蕭瀾由此得以被母親叫到跟前訓了兩回。
他並不氣惱,反暗暗高興,因素日里便是書讀不好母親也只是冷著臉皺眉,單獨的訓斥都很少。
蕭瀾閉上眼,這些事想起來都好似在上輩子,也沒回正院,他靠在圈椅上便迷迷糊糊睡了。
早上醒來,天光大亮,只覺這一夜頗長,夢夢醒醒,睡得人頭重腳輕。
外頭桃葉正等著,見了他忙道:「侯爺回房裡用早飯么?」
蕭瀾方想起來昨晚走時忘了交代,松著筋骨問:「夫人夜裡幾時睡的?」
桃葉道:「夫人等了甚久,後來還是耿娘子說侯爺八成有要緊事,她才睡下,這會兒正等著侯爺用飯呢。」
蕭瀾沒甚胃口,吩咐她:「你回去與夫人說一聲,今兒不必等,我出府一趟。」
他換了身衣裳,到太守府和常敘的西北大營各走了一趟,他們二人都未提起,應還是絲毫不知。也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即使再得寵,也只是宮牆內的事,沒了便沒了,有干係的說兩句,哭一哭,沒幹系的可能根本不曉得宸妃是誰。
他吁口氣,心底里再不信也只能等回京述職時再計議。
在外頭一天,蕭瀾傍晚回去渾身都發酸,他想多半是昨兒那樣睡著著涼了,扛一扛就能過去。
結果,半夜開始發熱,嗓子也疼得厲害,他難受地翻了個身,碰到鈴鐺,把延湄給驚醒了。
深秋夜涼,延湄裹在被子里拱了拱才嘟囔:「做什麼呀?」
外側沒應聲,延湄打著瞌睡要閉眼,忽而又一激靈,喚道:「瀾哥哥?」她伸手撥拉繩子,鈴鐺晃得一跳一跳地蕭瀾也沒動靜。
延湄於是往前半個身子去抓他的手,一握上去,掌心滾燙,她一下醒了,也顧不得冷,推開被子起身,想湊近了看看。
此刻床中間的紅繩分外礙事,她沒想著能從上頭跨過去或從底下鑽過來,而是直接去解,可能是急,地燈也暗,一下兩下沒解開,她就低頭用牙咬,一使勁兒咬斷。
光著腳跳下床先點了燈,端過來照,見蕭瀾蜷著身子,眉頭緊緊皺起,延湄伸手摸摸他額頭,燙的。
她心裡頭倒很知道這是病了,在發熱,放下手裡東西,轉身出了屋,在廊上時喊了一聲「桃葉!」聲音兒有些尖利。
因蕭瀾一向不慣叫丫頭在外間守夜,耿娘子幾個都是在廊下侯前半夜,後半夜便可去歇了,桃葉也是剛躺下,隱約聽著像是延湄的聲兒,忙披了衣裳出來,正打呵欠,就見一道白影兒披頭散髮地打院子中間過去,桃葉嚇了好大一跳,差點兒沒喊出來,眼角餘光瞥見正房亮了燈,這才想起應該是小主子。
她撒腳追過去,延湄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腳都還光著,桃葉趕緊先將自個兒的衣服給她披上,驚魂未定地問:「夫人,您這是要做什麼去啊?」
延湄說:「拿酒。」
桃葉也顧不上問她拿酒要作甚了,一疊聲道:「好好好,我去拿我去拿,夫人快先回房裡,夜裡風大,您身子才好沒多久。」
延湄倒也不堅持,把外衣還她:「你快去。」
耿娘子和桃花也聽到動靜起來了,一看這樣子趕緊把延湄往屋裡帶,延湄對耿娘子道:「瀾哥哥病了。」
「喲!」耿娘子跟著她進了內室,一瞅蕭瀾真是不大好,忙一邊伺候她穿鞋穿衣一邊對桃花道:「去外院叫馮大請大夫。」
只是大半夜的,不知大夫得多久才能來。
正桃葉抱了一小罈子酒回來,她也不知延湄要幹啥,只管在廚下抱了就往回跑,延湄自取了條巾子,叫她到一些在巾子上,站在床榻前頓了頓,她探手去解蕭瀾的褻衣。
耿娘子瞧明白了,她是要用酒給蕭瀾擦擦前心,只是她可能沒幹過這活兒,下去那勁兒能給人搓掉層皮,耿娘子忙道:「夫人這法子是管用的,您別急,慢點兒就成。」
蕭瀾估摸是一下被搓得挺疼,暈暈地睜了下眼,延湄一喜,手下更用勁兒了。
等閔蘅和閔馨到時,蕭瀾胸前已被搓的通紅一片。馮添去時也沒說明白,只叫魂似的一通砸門,閔蘅還以為是延湄又怎麼了,特意將閔馨也薅了過來。
現一看,病的是蕭瀾,閔馨立馬開始打瞌睡。
診了脈,倒無大礙。
延湄略顯急切地看著閔蘅,她眼神坦然地毫不掩飾,叫閔蘅心裡那些微的不情願也消散了,他頷首道:「夫人剛剛的法子很對,不必擔心,侯爺只是因受涼發起的高熱,喝幾副葯,歇歇便能好。」
延湄很明顯地舒了口氣,認真地沖他道謝:「多謝你們這麼晚前來。」
閔蘅頭一次聽她對著自己說這麼長的話,一時不知該回什麼,只得補充道:「天氣轉涼,濮陽不比金陵,夜間寒氣愈發重,夫人和侯爺都得經心些。」
延湄一點頭,後幾個時辰也沒睡實,她一手與蕭瀾十指扣著,側過身子看他發紅的臉頰,時睡時醒。
蕭瀾早上睜開眼,先動了下胳膊,一動就發覺手被人拽著,他還是發暈,慢吞吞轉過臉,見延湄仍舊睡在裡面,倆人的手握在一處,胳膊成一字型對著。
他也沒出聲,學著延湄的樣子用拇指磨蹭她手心。
延湄本來就是淺眯,沒幾下就被痒痒醒了。
她幾乎沒怎麼睡,眼下青的明顯,但語氣愉悅地說:「你醒啦。」
蕭瀾想起身,實際自個兒使使勁兒也能成,但病中的人總容易縱容自己,因而他一副癱了的模樣看著延湄,干著嗓子說:「我想坐起來。」
延湄是很聰明的,立即領會意思,過來扶他。
蕭瀾任由她抬胳膊拖腿的擺弄,真似一點兒力氣沒有。
他剛剛就覺得床榻上少了甚麼,這會兒想起來,問:「繩子呢?怎麼沒系?」
延湄見他醒了,心情頗好,把他身子扶正,攤著手說:「沒有了呀。」
蕭瀾忍不住咳了幾聲,耿大娘聽見,便領著桃花進來伺候他漱口擦臉,白倩也已經在外頭候著,看需不需她侍疾。
延湄一身輕快地去洗漱,回來時桃葉捧了碗葯,延湄指指說:「飯前喝。」
蕭瀾靠著沒動,一雙眼睛有氣無力地看她。
「胳膊疼?」延湄倒不覺這是個事,端了葯碗道:「我能喂你。」
蕭瀾稍稍張嘴,延湄便捧到跟前,伸長脖子,拉開架勢給他喂葯。
剛喂兩口,蕭瀾嗆得差點兒噴出來,只得壓住她的手道:「還是我自己來罷。」
延湄看他胳膊還是有點兒力氣的,挺歡喜,覺得擦了酒睡一覺身子好果然好些,只是喂葯喂得不好,她稍有些生自己的氣。
不過她從來知道,自己是有許多不會的,她也不認為不會那些有什麼不對。
想會,學就是了。
她捧著葯碗退開兩步,一下想到什麼,說:「等等。」
回身拿了塊兒方巾來,圍到蕭瀾襟前,延湄回想起家裡嫂嫂給元兒喂葯的樣子,於是改跪坐到蕭瀾一邊,一膝屈著,一手掌在他的脖頸后,抬碗時放得慢些。
——果然好多了!
蕭瀾喝完苦藥,默默用襟前的「兜兜巾」擦掉脖子淌下來的葯汁,心說喂得真不怎麼樣,不過,他湊合湊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