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深刻反思〔2〕
連死都不堪其憂啊!
她那心臟脆弱的媽媽,她離開前連一面都沒有見上的媽媽,她怎麼樣了呢?
她那慈愛的外公,會如何消解這樣的傷悲呢?
那粗魯得從來都不會表達愛的爸爸,是不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哭泣,卻還要對著媽媽強顏歡笑?
桑紅再次墮入了噩夢的深淵,她頭腦轟鳴,一直都睡不著,總覺得有人來敲門,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太陽剛剛升起,桑紅又回到了洲際公里上。
中午十二點午餐的時候,她到達了丹佛市的郊區。
她把車停靠在一家麥當勞的前邊,沒有往裡走,只是在報亭里購買了一份《洛杉磯新聞報》和一份《紐約時報》,新聞里沒有梅曉楠的任何消息,時報的第一版也沒有消息,然後她翻開了第二版,在第四頁的下面一個角落,她看到了一行標題:《金融策劃師失蹤,華爾街首次介入中國市場受挫》
內容大致是華爾街投入中國市場的一些投資行為,因為執行者違背了當地政策法規,給這個商業行為帶來了無法挽回的損失,華爾街被迫從中方撤資。
上邊有梅曉楠和幾個進駐中國的金融策劃師的照片。
梅曉楠的陰謀最終沒有得逞,國家並沒有遭受到損失,桑紅不由鬆了口氣,至少宋書煜沒有陷入醜聞。
桑紅努力地想了又想,最終認為可能是梅曉楠的身份太過複雜,這才被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吧,失蹤?這顯然不是定論。
桑紅把這則新聞帶到車上,反覆地閱讀了好多遍,甚至查閱了專業的詞典,來斟酌字裡行間的意思,梅曉楠的死諱莫如深,連提都沒有提到,只有疑似藏匿逃脫懲罰的推測。
到了她來到這個國家第七天的晚上,桑紅終於在網路上看到了自己無比隆重的葬禮。
她看著視頻上邊那一張張陌生又沉痛的面孔,覺得生命真的是一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有些事,做了開頭,後邊的就不受控制了。
她沒有在葬禮上看到林青燃和宋書煜,這讓她覺得悲痛之餘,又有些慶幸,她愛他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遭受愚弄。
她翻到國內官方網頁的新聞上,看到了她的訃聞和悼詞。
幾百名親朋好友?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多的朋友吧?
桑紅羞愧得無地自容。
XX軍校校長,親自念誦哀悼她的悼詞,給予了她極高的評價,這讓桑紅徹底地無地自容,她這個卑鄙的逃兵,哪裡配將軍看她一眼?這絕對是對真正的血染沙場的老將軍的羞辱。
她真的希望老淚縱橫的外公不要去參加自己的葬禮,萊利和景甜相互攙扶的背影,也不要哭得那麼凄慘,她們當初在海上身臨絕境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她的一個陰謀和謊言,就讓她們淚水滂沱。
她太卑鄙了!
這些她曾經幻想過的虛假的光榮和夢想,讓她終於毫無瑕疵地活在了很多人記憶里,可是,某一天,她真的有膽量告訴自己的孩子,那個英雄就是她嗎?
這是一個多麼無恥的諷刺啊!
她的過去徹底地抹掉了,結束了,蓋棺定論,她是一個英雄是一個讓無數人追思懷念的人,這樣的死亡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可是現在,偏偏她活著,策劃了這一切,愚弄著所有愛自己尊重的自己的人,她覺得靈魂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沉重的拷問。
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責任,沒有義務,沒有束縛,沒有歷史,就像進入到了一個真空里,隔絕所有。
她現在明白,自由永遠都是在相對著束縛而存在的。
她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個人的遠方,當她真正地面對的時候,除了恐懼之外,什麼都感受不到,她現在明白,絕對的自由,單一的自由,就像是面對混沌的虛空,看著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一樣單調而無處附著。
桑紅無法停留下來,她每天還是留在車上度過,繼續往前走,目的地——空。
還有幾個夜晚,都有那麼一個念頭閃過,想拿起電話,打給媽媽,打給外公,打給宋書煜,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都毫不隱瞞地告訴他們,乞求他們的原諒。
無論如何,要說服他們……
說服他們什麼呢?
讓他們放棄現有的生活和成就,和她一起逃亡?
真相坦露的時候,沒有人會赦免她,她不僅是一個殺人犯,還是一個陰謀家,一個卑鄙自私的傢伙。
她竟然卑鄙地丟下了所有親人,自以為能逃過懲罰,能自由自在地開始新生活,他們憑什麼原諒她?
不要妄想著回頭了,有些傷害是無法彌補的。
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就要承受它所帶來的一切。
接下來的幾周,桑紅只是在遊盪。
似乎要報復曾經囿於一隅的童年經歷,實踐曾經一個人走遍天涯海角的夢想,她瘋狂地用車輪丈量著M國的土地,開著車在洲際公路上轉悠,就像一個人駕著一艘機動的加勒比海盜船,遊盪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上。
單調的生活已經形成了模式,白天在路上,視如罔聞地看著不同的風景,偶爾和意識中的小寶寶說話,她會覺得因為她的自私,剝奪了孩子的家族庇護,剝奪了他將會擁有的來自不同血緣親屬的關愛,她一個人顯然無法給他那麼多。
夜晚在旅館,從不和刻意靠過來的陌生人交談,只是不斷地重複著幾句話:加滿……果汁麵包水果奶昔……一個乾淨的單人房過夜……每個地方她都是走馬觀花一樣地經過。
偶爾有停滯的空暇時刻,她都無限痴迷地把車子前蓋打開,把車內的機械設備檢查一遍,她的動手能力越來越強了,因為她害怕在某個地方或者杳無人跡的地方拋錨,最後被迫向警察求助。
當然每天她都會仔細地看一遍《紐約時報》,或者搜尋國內網路上有關梅曉楠的消息。
她身上的衣服,雖然是經過仔細考慮挑選的,可是隨著她進入的地方越來越荒僻,顯得越來越惹眼了,無奈她開始進入一些城鎮,購買所需要的衣物,儘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
這天盯著日曆上的時間,她驚訝地發現,已經是中國農曆的大年夜了。
難怪,除了她心不在焉之外,這裡不是國內,當然沒有任何的節日氣氛了。她把車開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鎮,找到了鎮上最好的飯店:新年就要有所表示,雖然只是兩個人的新年。
店裡燈光明亮,餐桌雖然擦得很乾凈,可是油膩的痕迹輕易就能看出,菜單印製得還算漂亮,只是已經被人翻弄得卷了邊。
店裡的服務員穿著制服,飯館的經理甚至還系著領結。
「現在點菜嗎?」經理很熱情地過來招呼,這裡已經很靠近西部了,桑紅這樣單薄瘦弱的亞洲人的面孔,他很少見過。
「水果色拉、蔬菜色拉,烤乳酪,果汁,鮮嫩的小牛肉,都要半磅的分量。」
桑紅很熟練地用英語點菜,她現在已經習慣了國外點餐是按重量配給的,而且她也吃慣了乳酪的味道,因為這對孩子的骨骼發育比較好。
她的口音是跟著電台的主持人練習的,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夠顯示地域特點的口音。
當然不帶任何地方的方言特點,就代表著她來自文明的大城市。
「好的,請稍等,請問您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嗎?」經理微笑著問。
「謝謝,我只是路過。」桑紅無意搭話。
「今天晚上你似乎只有留宿在鎮子里了,希望你不需要搭便車趕路,這兩天天氣預報會有暴風雪,您最好安全地呆在鎮子里等暴風雪過後再做打算。」
經理很殷勤地表示關切,比較這樣的嚴冬,孤身趕路的年輕女孩子,會讓人心生憐惜。
「沒關係,我自己有車。」桑紅表示自己隨時可能離開。
「這樣的旅行挺好。」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把餐單往廚房裡送。
這樣的旅行挺好!桑紅聽出譏諷的意思。
所有的旅行者都有目標,或者需要遵循的旅程邏輯——離開,歸去,每一次經歷都會有收穫,可是她卻像是公路上流竄的一隻小白鼠,一個沒有目標,沒有棲息地的流浪者,一個需要搭便車逃出城鎮生活的失敗者。
我現在落魄得就像是一個搭便車的傢伙嗎?
桑紅被對方這樣的詢問惹得很驚異,但是當她走進酒店的洗手間的時候,鏡子里的消沉形象讓她觸目驚心。
她有多久不曾照過鏡子了?
似乎從逃亡開始,她就不再照鏡子了。
她的小臉蒼白,因為忽略了保養顯得光彩暗淡,鼻樑上似乎浮著幾粒微小的雀斑,面部有些浮腫,這得益於她近來越來越大的食量,曾經波光瀲灧的水眸帶著紅血絲顯得疲憊無力、毫無光彩。
蓬亂的短髮已經長長了很多,最長的地方,都能觸及她的肩膀了,摸在手裡覺得黯淡乾澀如同枯草。
這樣的髮型,如果擱在往常她那唇紅齒白的小臉上,會顯得很酷,可是,現在擱在一張明顯地帶著墮落痕迹的人的臉上,就不那麼雅觀了。
一見街頭隨處可見的紅格子的羽絨大棉襖,遮蓋住她的身材,讓她頹然如果市井裡的大媽。
靠——這是她嗎?
桑紅湊近鏡子視線凝固在鼻樑上的幾粒雀斑,懷孕的癥狀開始出現在她的身上,先是雀斑,然後是什麼呢?
嘔吐?
她所見識的懷孕之後孕婦的癥狀,僅限於此。
她生生地忍下了涌到眼角的淚水,不能這樣了,這是大年夜,明天就是新年,這樣站在異國的土地上落魄潦倒,顯然很不好。
她低頭就著水龍頭流淌出來的冰冷的水,把自己滿布灰塵的小臉仔仔細細地洗的很乾凈。
她咬了咬有些蒼白的唇,讓它們紅潤起來——誰說過的,如果你的唇再有點顏色,就是一唇紅齒白的美人,可惜了。
秦洛水,那個遊戲花叢的風采絕艷的男子,有沒有為她的死掉眼淚?
如果她真的死去的話,他可能會傷心;如果知道她是假死的話,他會不會抿著涼薄的唇角嘲弄她呢?
桑紅搖搖頭,收起記憶。
打開隨手拿著的包包,從裡邊翻出了常用的防晒霜,一點點地認真地塗上,遮掩住她的憔悴之色,拿出梳子把蓬亂的短髮梳理通順,用手稍微沾了點水拍上,讓烏黑的髮絲顯得服帖了很多。
寶貝,這是媽媽和你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明天媽媽要尋找到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給我們安個家,然後會有新的生活圈子,等你出生的時候,你會看到很多張關心你的笑臉。
桑紅對著鏡子綻開了一抹生澀的笑意,新年了,勝利大逃亡,顯然不是為了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孩子的。
食物端上來了,桑紅慢條斯理地吃完食物,然後結賬。
「你沒事吧?」經理看到桑紅收拾之後的模樣,微笑背後更覺得擔心了,是什麼事情讓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剛才那樣讓人擔心的模樣。
「沒事。」桑紅客氣道,臉上有了一絲笑容,這樣的大年夜,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她覺得有了點暖意。
「接下來你要往哪裡去?」那人把找給她的余鈔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