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趙鸞聽後立刻抬起頭, 皺眉拒絕道:“不行!昨晚你已經看到了, 我發病時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若我哪天真的徹底瘋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


  沈心認真看著他:“可再怎麽樣,你也不會傷害我, 傷害糖糖。”


  趙鸞唇線繃成一條直線, 他道:“我不知道。”


  沈心忽而笑了,說:“我知道。”


  很多年後, 趙鸞都清楚的記得沈心的這個笑容,在他給予過太多的算計與傷害之後, 在他經曆了無數次的噩夢和瘋狂之後。


  他終於幸運的等來了他的光和救贖。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 沈心便也安心帶著沈樂星留在了宮裏。


  倒是沈和光收到女兒的告知信件後, 安撫好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的妻子,親自去了一趟書房暗室, 又命人取出開國皇帝賞賜給沈家先祖的紫蟒袍,即刻進宮麵聖。


  沈侯爺候在養心殿內,攥著袖中的盒子, 心裏掂量著過會兒要如何和皇帝提出交易,卻不想等了半晌,沒等到皇帝, 倒等來了蹦蹦跳跳的乖孫兒。


  他有些驚異地看了眼跟在沈樂星身後, 連呼“祖宗欸, 您可慢著點別摔了”的大內總管張進忠,彎腰接住撲過來的外孫, 問:“糖糖,你怎麽在這兒?”


  “娘親在這裏照顧爹爹嘛!”沈樂星說完, 猛地捂住嘴, 偷偷向後看了看,沒看到沈心才抱住沈和光的脖子,小聲和他打商量:“外祖父別告訴娘親呀,她不讓我叫趙七叔爹爹的。”


  沈和光眉梢輕輕一挑,意識到事情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樣。


  張進忠在宮中浸淫多年,能混到大內總管的位置,那雙眼招子多利呀?一見著沈和光那身紫蟒袍,便曉得這位國丈是來者不善,想必是昨兒誤會了,趕緊客客氣氣地請安:“侯爺久候了,貴妃娘娘稍後就到。”


  沈和光心道他是來見皇帝,怎麽接見的倒是自己女兒?再說這養心殿議事之地,後妃竟不用避諱?


  張進忠哪能猜不到他心中所想,低頭摸著自己臂上的拂塵心道:隻要能治好皇上,貴妃能時刻相伴左右才好呢!哪裏還管的上這些。


  沈心趕到的時候,沈樂星正撒著嬌要帶沈和光去看錦鯉。


  她走過去捏捏兒子軟嘟嘟的臉,道:“別在這兒撒嬌賣乖了,晚點兒再去看,娘現在有事情要和外祖父說,墨畫姨姨給你帶了糕點過來,你自個兒吃點兒去。”


  說著,便讓張進忠將他帶出去了。


  殿內很快便隻剩父女二人,沈心走過去挽著沈和光,嬌嬌道:“我都要後悔了,這也太累了,我是來協助治病的,又不是來做牛做馬的。哄著趙鸞喝藥不說,還得幫他整理奏折,也不知那些官員們怎麽那麽愛請安,批的我手都酸了……”


  沈和光聽了她的話,立刻緊張地四下張望。


  沈心挽著他在椅子裏坐下,道:“放心,這殿裏沒人,不然傳出去,我得成魅惑君主的禍國妖妃了。”


  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不對,我現在這張臉也妖不起來,還是說我們沈家架空皇權比較靠譜。”


  “咱們沈家世代忠良,別亂說話!”沈和光瞪她一眼,低聲問道:“皇上他的情況這麽不好?都要你來幫著批折子了?”


  沈心:“暫時還好,隻是多休息有利於身上傷口的愈合,我給他先篩掉請安那些言之無物的,多少能節省點時間。”


  沈心並沒有說太詳細,沈和光也隻以為趙鸞是受了比較嚴重的外傷,看女兒在養心殿來去自如、就跟在自家院子裏似的,他摸了摸袖中沒用上的錦盒,放寬心回府給妻子報平安去了。


  楊元良給出的治療方案,頗有些現代心理治療中“脫敏療法”的意思。他建議沈心一步步引領趙鸞打碎這幾年在承乾宮形成的慣性,無論是實物還是習慣,要讓他明確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頭一個被移走的,便是早就沒了果實的兩棵荔枝樹。


  趙鸞對於承乾宮裏要發生變化,表現出了很大的抗拒,即便沈心特地選在他神智清楚的時候命人將花盆移走,他還是冷著一張臉,嚇得小太監雙股瑟瑟,不敢動彈。


  沈心沒好氣道:“荔枝本就不適合北方栽種,種在這裏幾年你見它們結過一次果沒?光長葉子不結果,難道我留它們下來觀賞啊?早八百年讓人抬走了,占地兒。”


  趙鸞眉目有所鬆動,沈心眼珠一轉,道:“你要是覺得我會留下它們,那隻能證明你對我不夠了解。”


  趙鸞:“……搬走搬走。”


  他衝人擺擺手,轉身眼不見為淨。


  沈心見他袖中的手不停地抖,喊了聲在番茄地裏抓小蟲的沈樂星,道:“別自己一個人玩,叫上你趙七叔一起,省得他因為兩棵沒用的荔枝樹要哭鼻子。”


  沈樂星“哎呀”一聲,頗有些嫌棄地看向趙鸞,道:“男子漢都不哭哭的哦!”


  趙鸞:“…………”


  因為這個四年來的第一個小小變動,趙鸞一整天都處於極度不安的狀態裏,晚上不出意外地發了病。


  為了防止他再度自殘,沈心陪著他熬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清晨恢複……如此往複了三日,趙鸞才徹底接受了荔枝樹被移走的事實。


  沈心嗓子本就被煙嗆壞過,這三天夜裏又總在不停地和躁鬱不安的趙鸞說話,以示安撫。等第一小階段治療完,她幾乎完全失聲,嗓子發炎連帶著整個人發熱,病了一周才勉強好起來。


  趙鸞氣得當場叫停了治療,被沈心趕回養心殿待了一整日,直到晚上才又自己灰溜溜地回到承乾宮,宵夜都沒用上一口,隻得了沈樂星兩塊偷摸藏起來的糕點。


  但在這之後,趙鸞每次發病前都會讓張進忠提前將他綁起來,如此一來,沈心也能稍微放鬆點心神,不用時刻盯守。


  趙鸞自身本就有些武藝,所以綁縛用具不僅要結識,還得綁得很緊,發病時整晚整晚的折騰,必然會造成一些淤傷和挫傷。


  沈心知道這人固執,也沒拒絕,隻是讓人用軟和的毛製了護具。這樣下回再綁,趙鸞手腳上青紫交加的情況便好了許多。


  等承乾宮裏的物件被沈心換了大半的時候,秋天早已過去,眼見便要過年,趙鸞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他已經接近半個月沒有犯病過。


  這日,沈心看著趙鸞喝完藥,坐在羅漢床上和沈樂星玩九連環,道:“楊元良說你的病情已經基本穩定,我打算這兩日帶糖糖回府。”


  趙鸞聞言手一抖,藥碗差點從桌上摔下去。


  這段日子雖說是在治病,但媳婦兒孩子在側,他過得太舒坦,幾乎都忘了當初沈心隻是答應留到他痊愈。


  “這麽快?”趙鸞指腹在碗沿上摩挲著,心裏不由自主地琢磨現在再裝病的可能性。


  但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便很快被他自己壓了下去,不說楊元良每日都要送脈案去沈心那兒,病情想瞞也瞞不住。再者他曾經本就給過對方太多的算計與欺騙,如今早已不想再重蹈覆轍。


  沈心頭都沒抬,道:“還快啊?這都快過年了,我嫂子都快生了,我哥早一個月前就開始催我回去。”


  趙鸞聽了不由嘀咕:“他又沒少進宮來,前兩日還給糖糖送來個小木馬,這麽急做什麽……”


  沈心沒聽清他說什麽,掀眸看過去,“嗯?”


  趙鸞立即輕咳一聲,轉而道:“我是說明日臘月二十六,歇朝了,這宮裏現在又沒什麽人,冷冷清清的,不知我送你和糖糖回侯府,會不會冒昧打攪?”


  趙鸞的妃子本就不多,後來清理朝堂連坐了幾位,剩下的前不久也想法子,輔以重金全部送了出去。若朝廷百官知道這宮裏如今實際上隻剩下一位“生死不知”的貴妃,恐怕早該聯名上書,懇請皇上選妃了。


  沈心眉梢輕輕一挑,還沒開口,便聽到沈樂星興奮地拍手嚷起來:“哇!趙七爹爹跟我們一起過年嗎?太好了!我想給趙七爹爹看去年舅舅送我的老虎燈,好好看的!”


  因為沈心一直沒鬆口,沈樂星也不敢直接叫爹,但心底裏又對趙鸞喜歡的緊,最後自個兒取了這麽個有些不倫不類的稱謂。


  雖然“趙七爹爹”聽上去就跟還有其他爹似的,但總比“叔”好呀,所以趙鸞半分遲疑也無,高高興興地接受了這個新稱呼。


  這會兒聽到沈樂星的話,他立刻滿心安慰地走過去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允諾道:“今年爹爹送你一個更大更精致的!”


  沈心看了眼因為占了句口頭便宜而沾沾自喜的趙鸞,潑冷水道:“這大過年的,貿然上門恐怕是會有點打擾。”


  趙鸞唇邊笑意頓時消散不少,他正想再努力爭取一下,便聽沈心又淡淡地補了一句:“你提前讓人去問問我爹唄,看他願不願意接待你。”


  沈和光怎麽可能拒絕接待皇帝?這就是鬆口的意思嘛!


  趙鸞將沈樂星抱到自己膝上,衝沈心笑道:“那還是我送你們回府時,親自去問。”


  ……


  年節過去,緊接著還有上元、花朝,端午,七夕、中秋、重陽。


  久而久之,沈府裏任誰都知道,侯爺一個遠親的侄子名叫沈七的,正在追求府裏的表小姐。逢年過節便使人帶著眾多節禮上門,時不時的邀請表小姐和小少爺出門遊玩。


  這不,上旬才去遊完山,這日裏又經商回京前來拜訪了。


  沈承正和妻兒一起在沈心的落月院裏閑坐,聽到丫鬟通報說沈七公子來訪,忍不住吐槽道:“那位是打算做我們沈家的上門女婿了?姓都跟著改了……”


  蔣月彤聞言嗔了丈夫一眼,“淨瞎說!”


  沈承也自知失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當作掩飾。


  一旁沈心聽了倒覺得有趣,稍晚些時候和趙鸞單獨相處時,還用這話打趣了他一句。


  她本以為趙鸞會惱羞成怒,不想這廝竟順勢握住沈心的手,道:“我自是願意的,就是不知心心同不同意?”


  沈心:“……”


  這臭鳥變了,越發油嘴滑舌,動手動腳了。


  本來這就是個玩笑,隨口一說逗樂而已。


  不成想半個月後,沈心竟真的收到了一身精美絕倫的嫁衣。緊接著,趙鸞以沈七為名,正式依著“納采”、“問名”、“納吉”等一係列嫁娶流程,鄭重的走了一遍。提親時送的兩隻大雁,還是他親自打來的。


  因為趙鸞身份的原因,這場婚禮自然無法大辦,隻屏退了下人,在沈和光夫婦的見證下拜堂成親,自家人吃了一桌席。


  侯府下人隻當表小姐攜子二嫁畢竟不怎麽好聽,所以一切從簡,倒也沒誰覺得不妥,很快便接受府裏多了個表姑爺的事實。


  倒是侯夫人一開始聽到這消息給嚇了個夠嗆,讓當今天子倒插門?這誰敢哪?沈和光也對此大為不讚同,認為於禮不合。最後還是趙鸞親自去請了兩趟,才說服二老同意了這“沈七”和“林菀心”的婚事。


  第二年,大越國愈發民富國強,文武百官便將目光落在了皇上的子嗣上。見天上奏,希望趙鸞能夠充盈後宮,綿延子嗣。


  吵吵嚷嚷大半年,趙鸞某日上朝時突然宣布,六年前他南巡時曾臨幸過一女,該女為他誕下一子後不幸身故,但大皇子近日已經找回,天資聰穎、明慧異常,取名煜,立太子。


  又過兩年,宮中除太子外依舊無皇嗣誕生,且皇上多年來都未曾立後,群臣再度請求皇上選秀納妃。


  這日沈心從床上起來,又是臨近午時,回想這一個月以來,趙鸞以百官日日上奏壓力過大為由,夜夜都要折騰到淩晨,她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命人將宮門一關,沈心召來已經學會了捏骨之術的楊元良,扮成林菀心的模樣,趁著趙鸞處理政務沒有回來,帶著琉璃墨畫,一頂轎子回了侯府。


  沈樂星,哦不,現在叫趙煜,表字樂星了。


  趙樂星小朋友已經開蒙,從上書房下學歸來,正好在承乾宮門口碰上了溜達回來用午膳的父皇。


  父子倆牽著手走進去,迎接他們的不是往常香氣四溢的飯菜香,而是前廳裏沈心留下的一封信。


  趙樂星聽說母親回了侯府,噘著嘴滿不高興道:“定是爹爹惹了娘親不高興,她昨日裏還答應我,今日會親手做栗子糕給我吃呢!”


  趙鸞挑眉:“你娘最近本就累,你還讓她給你下廚?禦膳房那麽多廚子不夠你使喚的?”


  趙樂星:“……”


  趙鸞哼了聲,道:“是不是你前日淘氣,摔碎了你娘最喜歡的那個花瓶,惹她不快了?”


  趙樂星不樂意了,“我當時就道歉了,而且娘才不會因為花瓶不高興,花瓶又不能吃。啊!大前日娘想吃冰糕,爹你不同意,還讓人把承乾宮裏的小冰窖給撤了,娘肯定是因為這個才離家出走的!”


  兩父子互相推卸責任,上個月的事情都翻了出來,最後承認一半一半,並讓對方保證接下來的日子裏,絕不能惹沈心不高興。這之後才換了常服,先去街上買了沈心平常愛吃的小吃糕點,以及近來最愛的膳鮮坊的魚頭豆腐湯,再攜手去侯府裏接媳婦兒/娘親。


  不想趙鸞才捧著魚頭湯過去想獻獻殷勤,半躺在榻上的沈心掀睫一看到她,扭頭便吐了。


  嚇得趙鸞差點讓張進忠趕緊去宮裏把楊元良接出來,沈心被他大驚小怪嚷的頭疼,命人就近找來杏仁堂的大夫一探脈,才知道竟是有孕一月有餘了。


  翌日,趙鸞便興高采烈將貴妃有孕的消息告知百官並下旨,貴妃賢良淑德、孕育有功,冊封為後,執掌鳳印,統帥六宮。


  第二年春,沈皇後誕下龍鳳雙胎,皇上喜不自勝,大赦天下。


  大越天啟三十一年,元禎帝趙鸞禪位於太子趙煜,改國號為嘉崇。禪位第二日,兢兢業業了大半輩子的趙鸞,肩上擔子一卸,馬不停蹄地帶著沈心出發遊山玩水、順便品嚐天下美食去了。


  趙鸞年紀比沈心大了七歲,年輕時又中過毒,嘉崇十六年,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沈心陪伴他前往清逸園療養。


  此時,夫妻倆雙鬢皆白,已經共同度過了四十二年。


  分別這一日來臨時,兩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趙鸞躺在床上,沈心坐在榻前,他渾濁的眼睛眨了眨,笑道:“我記得那年你也是這麽個姿勢,這樣看著我。笑一笑,心心,別哭,我喜歡看你笑。”


  沈心便握著他的手,抿唇朝他笑。


  這一天趙鸞的精神明顯比前幾日要好些,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的話,最後艱難地抬起手,在沈心的鬢邊撫了撫,道:“這段日子我老想著自己再年輕幾歲便好了,這樣的話,便可以換我看著你走,這世間接下來的日子,你不用獨自一個人去麵對。我活到這個歲數,什麽也不怕了,就怕……你會哭。”


  沈心傾身往他的手掌裏靠了靠,含著淚光一如既往地嬌嬌道:“你這樣就是想逗我哭,我才不哭,才不讓你如意。”


  趙鸞笑著連說了幾聲好,枯槁的手終於無力地往下垂落,隻剩眼睛一直看著床前的人。


  沈心抬手接住他的手,帶著他再度撫到自己頰邊,說:“我好像這麽多年有句話一直沒和你說過。”


  趙鸞渾濁的眼睛突地綻放出異樣的光彩,沈心在他掌心裏蹭了蹭,接著道:“我愛你,七郎,我愛你,隻比你愛我少很少的一點。”


  話畢,已經強撐了許久的趙鸞終於含笑闔上了眼。


  沈心將額頭抵在他漸漸失去溫度的手掌裏,喃喃道:“睡吧,在奈何橋上多等我一會兒,要不了多久,我就去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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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治療師腦電波、心電波頻率異常,請盡快停止艙體運行。注意!治療師腦電波……”


  係統的警報提示音循環響起,蘇木帶著一群人衝進實驗室。


  經過緊張的設備調試,治療艙被從外強製打開。


  沈心睜開眼,看到上方烏泱泱一群腦袋,被嚇了一跳,“你,你們這是幹嘛呀?”


  蘇木調出沈心的身體檢測報告,看完後卻沒有發現異常,他扶了下眼睛,擔憂問道:“剛才係統警報響了,你現在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沈心被一個同事從治療艙裏扶起來,聽到蘇木的詢問,她不自覺地抬手貼住左胸腔位置,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好像心髒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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