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沈心夢裏都還在抄書。


  她伏在書桌前, 好不容易抄完一份, 正想拿起來放到一邊,剛上手那紙張便憑空不見了,她心裏頓時一“咯噔”,立刻看向旁邊摞起來的已經抄好的那部分, 眨眼間那一摞也倏地消失, 緊跟著無數的空白紙張從頭頂上方掉下來,很快就將她淹沒……


  沈心瞬間驚醒過來, 心有餘悸地往自己身上摸,結果摸到了一條軟乎乎的薄毯。她鬆了口氣的同時, 也疑慮地朝書桌方向看過去。


  趙鸞手執毛筆, 端坐在她先前坐的位置上, 頭部微垂,正一筆一劃認真書寫著, 時不時稍稍停頓,偏頭細細看看左側,筆尖懸空輕微地動作幾下, 再次落筆,完全沒有發現房間裏的另一個人已經蘇醒。


  從沈心的角度,能看到他蹙著的眉頭和抿緊的薄唇。她不由微微挑了下眉梢, 反手撐在榻上想要坐起來, 身上的毯子因她的動作滑落在地, 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趙鸞聽到動靜筆尖一頓,抬眸朝矮榻方向看過去, 當他的視線和沈心在空中相撞的那一瞬,竟突然有些不敢和她對視, 心虛似的, 先一步移開了視線。


  沈心倒沒發現他的這點異常,隻是對他的出現感到有些詫異,愣怔之後才想起來要行禮。


  “不必。”趙鸞見狀忙抬手道:“你有傷在身,不用行禮。”


  因為他的手部動作太急,毛筆隨之甩出一小串墨珠,弄髒了桌案上的紙張。


  趙鸞擰了下眉,將那張已經抄了約摸一半的紙取下,隨意揉成團扔進旁邊的廢紙簍裏,重新看向沈心,道:“你再歇會兒吧,很快就抄完了。”


  “你……在幫我抄書?”沈心杏眼圓睜,有些不敢置信。


  趙鸞不太自在地收回目光,重新鋪開一張紙,取了毛筆蘸墨,一邊落筆一邊顧左右而言他道:“你今日在太後那兒受了罰,現在感覺可好些了?”


  “用藥後已經好了許多了,就是走動起來時還是會有些疼。”沈心這麽說著,雙腳落地慢慢朝他走了過來,“您和我的筆跡又不同,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我寫的,屆時太後看了不知又要罰我什……”


  本已經滾到了嘴邊的“麽”字,在她看到桌案宣紙上剛剛落成的字後,又重新咽了回去。


  “你會仿字?”沈心頗為震驚地看向趙鸞。


  他寫出來的這筆字,居然和她的一模一樣!

  趙鸞筆下沒停,淡淡道:“小時候在皇子所時練會的。”


  沈心奇道:“為什麽要練這個?”


  這回趙鸞沉默良久,就在沈心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突然開口道:“因為隻有練好了才不會挨打。”


  沈心:“……”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嘴唇動了動,一時不知要怎麽回複。


  倒是趙鸞吐出第一句後,顯得放鬆了許多,他暫時擱下筆,因為是坐著的,他看沈心便需要微微仰起頭。


  自登基以後,或站或坐,他總是高高在上的,無論那些人心中真正臣服的是誰,都匍匐在他的王座之下,他已經很久沒有從這樣一個角度看過誰了。


  或許是因為這個錯位,或許是因為旁的,趙鸞自己也說不清,但他的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傾訴的欲望來。


  他就這麽仰頭看著沈心,道:“我的生母隻是先帝醉後意外寵幸的一名普通宮女,在生產時難產而亡,她一生未曾受寵,連一幅畫像都未曾留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


  “那時候便是宮中稍有些地位的太監宮女都敢對我指手畫腳,更別提我的那些兄弟們了。”趙鸞說著,眯了眯眼,似乎是在回憶,“我記得六歲那年冬天,我讀完書從上書房出來,準備回自己的住所,路上遇到了三皇兄和六皇兄。三皇兄摘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丟進池塘裏,說是我撞落的,要我跳下去撿回來。那天非常的冷,我又不會泅水,自然不敢去,三皇兄催得不耐煩便抬手將我推了下去。原因是他們倆聽說不會泅水的人落水後為了求生,會自發學狗刨的方式自救。而他倆未曾見過狗泅水,便想看看所謂狗刨到底是什麽樣式的。”


  沈心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趙鸞接著道:“那天我差點便以為自己要死了,好在因為不受寵,內務府送來的棉襖也是粗製濫造,衣裳裏的棉花少,吸的水便也少,我才多撲騰了一會兒,剛好先帝經過看到了,這才得救。”


  沈心聽得又心酸又生氣,道:“你那兩個皇兄也太過分了!既然先帝知道了這事,有沒有狠狠懲罰他們?”


  趙鸞輕笑了一聲,道:“是我自己突然悶頭衝出來,撞到三皇兄才意外落水,和他們有什麽關係?”


  沈心握著拳頭怒道:“怎麽能這樣?這樣粗劣的謊話,隨便查問一下在場的宮人不就戳破了嗎?”


  趙鸞搖搖頭,“三皇兄母妃乃當時最為得寵的麗皇貴妃,外祖是當朝首輔,莫說根本沒人敢替我作證,便是先帝也沒有多看我一眼。”


  沈心不由啞然。


  “都說皇家血脈尊貴,實則尊貴的也不過是皇子背後的母族勢力而已。”趙鸞自嘲地笑了笑,道:“比如我,便是姓趙又如何?也不過是先帝眾多子嗣之中最低等的那一個,供兄弟取樂的玩意兒而已。”


  “那次落水之後我病了大半個月,病好後還是跟之前一樣,時不時便會被欺負、捉弄。若碰到師傅罰抄課業,便都是落到我頭上。可如果被師傅發現,受罰永遠也隻會是我一個人。為了避免受罰,我隻好開始學著模仿別人的筆跡,以瞞天過海。大抵是因為我有了這點用處,之後在皇子所的日子才總算好過了些。”


  沈心舔了舔唇,幹巴巴寬慰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你是皇上了,誰也欺負不了你了。”


  趙鸞聞言眸色深了深,卻沒再說下去,重新執起筆,道:“你膝上有傷,別在這站著了,去榻上歇著吧,隻差最後一遍,很快便抄完了。”


  “隻剩最後一遍了?你怎麽抄的這麽快!”


  趙鸞指了指旁邊小桌上的吃食,道:“你若是少花些時間吃,也能快些。”


  “摸魚這種事情怎麽控製的住啊……”沈心輕聲嘀咕了一句,摸摸鼻尖,道:“那我們一起吧,我從最後一章抄起,這樣就更快了。”


  說完,她想去旁邊再搬把椅子過來,不料一轉身撞到後頭擺放吃食的小桌,膝蓋剛好磕在桌沿,痛得差點原地去世。


  趙鸞趕緊起身從後麵扶住她,雙臂稍稍用力,便將人如同抱小孩般抱了起來,就近擱在椅子裏。隨後他撩起沈心的褲腿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左膝似乎腫得更高了些,眉心的褶皺不由也更深了。


  沈心指著旁邊多寶格上一個鑲南珠的箱子,齜牙咧嘴道:“藥,藥在那兒。”


  趙鸞從箱子中取了藥,也沒有叫人進來,而是蹲下.身親自替沈心細細抹上了一層藥膏。


  清涼的藥膏抹在皮膚上,緩解了疼痛,沈心感覺好受了些,她垂眸看著跟前抓著自己小腿,神態認真的男人,突然有些晃神。


  身體驀地一輕,沈心被趙鸞打橫抱了起來,重新放置道榻上,道:“你消停些,別再亂動了,我明日還要早朝,趕緊抄完最後一遍,還能回養心殿歇半個時辰。”


  沈心道:“都這麽晚了還要回養心殿?就留在我這兒睡好了,還能多睡一會兒。”


  說完,兩個人同時愣了愣。


  沈心是愣在自己居然這麽不長記性,昨兒晚上才剛遭了罪,今天竟然還主動邀人留下來。


  趙鸞則是突然反應過來,這一晚上他不僅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竟還同她說起了這麽多年以來從未同人說過的舊事。


  這種不受控的感覺,令他產生了極大的危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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