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一家
年前的幾日, 天終於放晴。等到二十九那天, 地上的水已經被曬的七七八八, 路麵不再像前幾日那般泥濘。大毛一家同往年一樣, 帶著草紙、鞭炮去後麵上墳去。楊二柱每次上墳, 來來回回就念叨那麽幾句, 大毛總結下意思, 無非就是願二老在下麵好好過,順帶保佑兩家平安順遂。
回來的路上,大毛實在忍不住問楊二柱, “爹,你年年念叨大伯家,可我從來也沒見過大伯。咱兩家好好的怎麽就不來往了呢?”。大毛覺得楊二柱就這麽一個哥哥, 每年又盼他順遂, 兩家關係該不差才是,為何從沒聽她爹提起大伯呢。
“哎, 別提你大伯, 提起他我就來氣。你爺爺當年就是被他給氣死的”。楊二柱語氣輕悠悠地, 大毛聽著這話倒是並沒覺出什麽氣憤, 反而感到有種淡淡地落寞與懷念。
李杏兒忍了忍終是沒忍住, 開口說道, “其實這事說來也不怪大哥,爹那會兒確實病的厲害”。李杏兒似乎被牽起了往事,“哎, 也不知道大嫂這幾年過的怎麽樣”。在李杏兒心裏, 大毛的大伯是個極不靠譜的人,她想起來都會為妯娌擔心一回兒。
“他們這些年過得不錯”。楊二柱這麽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卻並不想細說。
一家人走到門口的時候,見場機上停了輛小巧的馬車。這馬車與那拉貨的大馬車不同,隻有兩匹馬,沒有大大的木板車廂,有個個精致的油布車棚。場機上還站著大大小小五個人。
大毛很奇怪,這人都到家門口了,大花怎麽都沒個動靜,要是往常早該叫起來才是。大毛四處找了找大花,見它居然搖著尾巴和兩個小娃娃玩得歡快。
人有的時候真是不經念叨,這一家五口正是大毛剛剛問起的李大柱一家。
兩個妯娌許多年沒見,這會兒已經手拉著手,喜笑顏開地絮起舊話。可這親兄弟兩卻是一個繃著臉,一個掛著笑,相互望著,誰都不開口,氣憤尷尬。
大毛把大伯一家五口挨個瞅了瞅。大伯有著和楊二柱一樣黝黑健康的膚色,一樣細長狹小的眼睛,一樣方正的麵龐,感覺鼻子和嘴巴也很像。可奇怪的是整體上看又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大毛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大概是氣質使然。楊二柱雖然繃著臉,可是一看就是個隨和的莊稼漢子。大伯雖是掛著笑,看著卻是有種朦朦朧朧,高深莫測的味道。
大毛再去看大伯娘,個子高挑,麵龐白胖,笑眯眯的樣子十分富態討喜。右邊嘴角上有顆黑痣,十分醒目。
大毛還想再看看,卻被李杏兒叫了過去。
“富貴、大毛,快來喊人”。李杏兒朝兩個孩子招手,一副極開心的模樣。大伯娘也把家裏的三個孩子叫到了身邊。
大毛聽見聲音就走了過去。富貴剛剛正圍著大馬打轉,磨蹭了下才去。兩人一塊兒齊聲叫了,“大伯,大伯娘”。
“富貴還能記得大伯嗎?你小時候我可常常抱你”。楊大柱笑眯眯地朝著富貴說道。
富貴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
“他那時候還沒三成四成大,哪能記住”。大伯娘摸了摸富貴的頭。轉頭看見大毛,“大毛可是咱們老楊家唯一的閨女。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大毛,過來讓大伯娘抱抱”。大伯娘生了三個兒子,很是羨慕李杏兒兒女雙全,她也很想要個閨女。
大毛乖乖走到大伯娘旁邊。大伯娘本想像抱三成四成那樣把大毛抱起來,可是試了三次也沒能抱動。“咱家大毛長得真實在”,大伯娘有些訕訕。
大伯家的三個娃也叫了二叔二嬸,楊二柱卻是不好朝孩子們繃著臉,隻好笑了笑,“嗯”了一聲。李杏兒看著三個孩子十分歡喜,摸了摸老大的頭,“富學都長那麽高了,是個大小夥子了”。又蹲下把兩個小的摟在懷裏。“讓二嬸看看,你們誰是三成,誰是四成”。兩個孩子不過三四歲模樣,肉嘟嘟地十分可愛。這會兒一齊睜著大眼睛看著李杏兒,李杏兒覺得心裏柔柔的,真想親上兩口。兩個小家夥見李杏兒半天沒說話,有些著急,自己便開了口。“二嬸,我是三成”,“我是四成”。李杏兒忍不住拿臉蹭了蹭兩個小家夥。
相互喊完人,李杏兒似乎才反應過來,趕緊把人叫到家裏去。李杏兒倒了茶水,又拿了許多小果子、山芋條、北瓜子出來給大家抓著吃。孩子們還沒開始吃,就被大伯叫著去後麵上墳了。
等大伯一家走後,大毛和富貴纏著楊二柱和李杏兒問個不停。
“爹,大伯家是不是住在順城?這順城離咱家有多遠?”,這是大毛。
“爹,那馬車是大伯自己家的嗎?置這麽一個馬車再加上兩匹馬,得多少錢?”,這是富貴。
楊二柱並不搭理兩個孩子,愣著神,不知道想些什麽。
“娘,大伯娘是哪裏人?我看她白白淨淨不像咱們鄉下人”,還是大毛。
“娘,那馬車是大伯自己家的嗎?置這麽一個馬車再加上兩匹馬,得多少錢?”,還是富貴。
“你大伯娘是咱們縣城裏人,娘家人都是在縣城裏做小買賣的,確實不是咱們鄉下人。那馬車我可不知道,回頭你自個兒問問你大伯,或是問問你大哥也成”。李杏兒回了兩句就趕緊準備燒飯,可沒空和兩個孩子閑聊。“二柱,快去捉隻公雞來殺”。楊二柱這才回神,帶著富貴捉公雞去。大毛則去幫著李杏兒洗菜燒火。
楊二柱捉了隻蘆花雞。大毛站在邊上,等公雞被抹了脖子,掙紮一會兒死透透。她從公雞尾巴上拔了許多長長的毛。寶貝似的夾在了自個兒的書本裏,留著來年做毽子。
楊二柱剛把雞燙好,大伯一家就回來了。兩個小的,一個騎在他爹的脖子上,一個被他大哥抱在懷裏。
大伯娘一回來就去鍋屋裏幫忙,卻是被李杏兒攆了出來。
“趕了這麽遠的路該累壞了,嫂子你趕緊去歇一會兒。或是去大毛床上歪一會兒也成。中飯我就簡單燒兩樣,快的很,不用你幫忙”。
“路上並不算累,我們昨晚在白雲鎮上歇了一夜,現在精神好得很呢”。大伯娘捋起袖子,還是進了鍋屋,幫李杏兒切菜。
大伯娘在鍋屋幫忙,四個孩子一塊去了場機上看馬,堂屋裏就隻剩下楊大柱和楊二柱兄弟兩。
“二柱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別一直繃著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哥呢”。
楊二柱一看楊大柱那副笑嘻嘻地模樣就來氣,“我要是你哥,我一天能打你八回”。
“你反了天了還?我在鎮上遇到大有了,他說你這幾年過的不錯,還做起買賣來了?”。
”嗯“。
“這倒是不錯,你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這句說完兩人都沉默起來。
“你現在該是老老實實地給人做賬房了吧?”,楊二柱沒忍住。
“嗯”。楊大柱有些心虛。
“你踏實點,現在三個孩子還有嫂子都指著你。說什麽,做什麽都要好好想清楚。別害得家裏人跟你逃難”。
“呦,看你這架勢,還真想給我當哥不成”。楊大柱又玩笑了一句。
有了大伯娘的幫忙,中飯做的倒也算快。李杏兒燒了小半鍋的雞肉,一盤子歪歪肉,一條鹹魚,燉了一海碗雞蛋,又炒了一大盤子的地皮。大毛覺得這每一道都是硬菜啊。
吃中飯的時候,楊大柱表示這個年要在王家村過,也就是要在大毛家過。楊二柱沒吱聲,算是默認了。李杏兒心裏之前幾有了準備,這麽遠的路趕回去過年也來不及。
晚上九口人擠在三間屋裏。三位女眷睡在大毛屋,楊二柱帶著富貴和三成睡在他和李杏兒的屋裏,剩下的爺三兒睡在富貴屋裏。
大毛掛在床邊,迅速閉眼裝睡。準備好好聽聽兩家的陳年往事。
兩個大人見大毛睡了,倒是真的放心說起話來。
“嫂子這些年過的怎樣?二柱早上還說你們這幾年過的不錯”。
“哎,也就這幾年好些。剛搬到順城的頭幾年,日子過的苦的很。那時候我們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間屋子裏。晚上登張小床給富學睡,白天再拆了,靠起來。燒飯也麻煩,和另外兩家關一個鍋屋。那時候我們都不敢再要孩子,怕養不起。也就這幾年日子好了,才有了三成四成”。
“都這麽難了,你們怎麽也不和我們說聲呢?別的不說,家裏糧食還是有的。二柱這些年其實也就嘴上氣,心裏早就不氣了。他也知道,大哥就是不說,老爺子也撐不了多久。不過大哥這張嘴也太能惹禍了,要不是他這張嘴,你們在縣城過的多好,離家裏也近些。大哥現在應該好些了吧?不再胡亂說了吧”。
“這是好不了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倒是安分一陣子,可後來又不行了。不過家裏現在的好日子倒是多虧了他那張嘴。光靠做賬房的銀錢,我們就是一輩子也沒法在順城買個院子”。
“哦?怎麽說?”。
“也不知道他打哪認識個唐掌櫃,這唐掌櫃常常會去找他測吉凶。每次付的錢都很足,不是十兩就是五兩的。每年要算個好幾次呢。這光他的錢一年都能賺個幾十兩”。
“算命這麽賺錢?”。大毛眼睛動了動,差點裝不下去。
“這真是了不得,不過幾句話就能掙上這麽多。大哥真是厲害”。李杏兒說的是十分羨慕。
“可我總覺得提心吊膽的,生怕像上次一樣。哎,大柱其實也不想再算了,可那唐掌櫃認準了他,每次非要大老遠地趕過來,大柱也不好拒絕”。
“我倒是一直覺得大哥算的挺準。那年他說老爺子撐不過過年,就真的沒撐過去。你讓大哥多說些討喜的,這以後不就能安穩點”。
“他得能聽我的才行。不過他如今輕易也不給別人算。說來也奇怪,越是不算,這名號還傳的越響亮。現在常常有些外地人來找他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