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海之魂
第二章 大海之魂
“鮫人是大海的魂凝結而成的。”
是日,風和日麗,春光正好。
陽光與春風一同經過窗戶泄入屋內,陽光止步於書桌,暖風卻繞過屏風,拂動床幃內伊人耳邊發。
然而隨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敲門的聲音,以及瞿曉星的叫喚:“護法!雲禾!姑奶奶!這都什麽時辰了!你還在睡啊!”
“篤篤篤”的敲門聲一直持續不停,吵得煩人,終於……
“吱呀”一聲,紀雲禾極不耐煩地打開了門。她皺著眉,亂著頭發,披掛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幾分淩亂,語氣是絕對不友好:“鬧騰什麽!”
瞿曉星被這氣勢洶洶的一吼嚇得往後一退。
“我……我也不想來吵你呀,誰不知道你那起床氣嚇死人……”
紀雲禾晚睡晚起,起床氣大,基本是和馭妖穀的穀規一樣,盡人皆知。
瞿曉星委屈地嘟囔:“我還不是替你著急,你和少穀主的比試多重要啊,人家少穀主今天一大早就帶著人去地牢了,但你……你這都快睡到午時了……別人不敢叫你,這差事還不得我頂上嗎?”
紀雲禾還真是把馴妖的事給睡忘了。
她咂巴了一下嘴,強自撐住了麵子,輕咳一聲:“馴服妖怪是技術活兒,又不是誰起得早誰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揮手趕瞿曉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怕是沒時間讓你收拾了。”另一道女聲出現在瞿曉星身後,紀雲禾歪了歪腦袋,往後一探,但見來人長腿細腰,一頭長發及至膝彎,眼尾微挑,稍顯幾分冷豔,自帶三分殺氣。
“咦。”紀雲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僅餘的那點睡意,“三月?”
紀雲禾有些迷糊地嘀咕:“我昨天傳信不是錯傳給你了吧?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和西邊馭妖山的人去除妖了嗎?這麽快?”
“嗬。”雪三月一聲冷笑,“西邊的人一年頂一年沒用,什麽大蛇妖,無法對付,那蛇妖明明人形都還沒化,一群廢物費了那麽大功夫也拿不下來,送上去的報告看著嚇人,其實花不了多少功夫。”
雪三月馴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論手起刀落地殺妖怪,這馭妖穀中怕是也沒幾個人強得過她。
“你這裏的事才讓人操心。”雪三月冷冷地睇了紀雲禾一眼,“事關穀主之位的比賽,你還有時間偷懶?”
雪三月一把拽了紀雲禾的手,也不管她頭發還亂著,拖著她便走:“林昊青已經在牢裏用上刑了。”
紀雲禾聽得懂雪三月的意思,雪三月是說,林昊青已經在牢裏用上刑了,回頭她去晚了,鮫人一旦開口說話,她這比賽的第一輪便算是輸了。可是不知為何,紀雲禾聽到雪三月這句話時,腦海裏閃過的卻是那鮫人幹裂的鱗甲,滿是鮮血的皮膚,還有他堅毅卻淡漠的藍色眼珠。
“打不出話來的。”
雪三月轉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麽知道?”
紀雲禾微微一笑:“要是能打出話來,順德公主也不會把他送咱們這兒來了。朝廷的刑罰,不會比馭妖穀的輕。”
雪三月聞言,放緩了步伐:“你有對策了?”
其實雪三月是有點佩服紀雲禾的,這麽多年來,在馭妖穀,有一半的馭妖師,一輩子馴服的妖怪沒有紀雲禾一年馴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內心最深刻的恐懼,從而抓住它,然後控製他們。
她對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驚人。
“有是有。”紀雲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過,別人倒也算了,你這麽操心這場比賽做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
兩人相交多年,知曉彼此內心藏著的最隱秘的事。
紀雲禾沒什麽瞞著她,她也如此。
“無論如何,這是個機會。”雪三月說得堅定,沒再管紀雲禾,拖著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紀雲禾看著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眉目微微暖了,她是喜歡的,喜歡這種被人牽著手的感覺,讓她感覺自己是有同行的人的,不會一直那麽孤獨。
及至地牢外,已經有許多人在圍著看熱鬧。
紀雲禾被雪三月帶到的時候,地牢裏正是一陣雷擊“劈啪”作響。
有馭妖師輕輕咋舌感慨:“少穀主是不是太著急了些,這般用刑,會不會將這鮫人弄死了去?”
“少穀主有分寸,哪兒輪得上你來操心。”
紀雲禾眉頭微微一皺,這時旁邊正巧有人看見了紀雲禾,便立即往旁邊一讓,喚了一聲:“護法。”
聽到這兩個字,前麵的人立即轉頭回身,但見紀雲禾來了,通通俯首讓道,讓紀雲禾順暢地從擁擠人群中走了進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蕩蕩的牢裏此時也站滿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籠前,麵容在雷電之中顯得有幾分冷峻,甚至陰森,他緊緊盯著鮫人,不放過鮫人麵上的每一分表情。
而就在紀雲禾入地牢的時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沒有任何表情的鮫人倏爾顫了顫睫毛,他眸光輕輕一抬,冰藍色的眼瞳輕輕地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長階的紀雲禾。
林昊青將鮫人盯得緊,他眸光一動,林昊青便也隨著他的目光往後一望。
但見那鮫人望著的,正是紀雲禾。而紀雲禾也看著那鮫人,微微皺著眉頭,竟似對那鮫人……有幾分莫名的關心。
林昊青垂於身側的手微微一緊,眸光更顯陰鷙,卻有幾分林滄瀾的模樣……
“護法來得遲了。”林昊青一邊說著,一邊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頓下來的雷擊霎時間又是一亮,那些滿是符咒的玄鐵之上“嘩啦”一聲閃動著刺眼的光芒,打入鮫人體內。
被懸吊在空中的鮫人似已對疼痛沒有了反應,渾身肌肉下意識地痙攣了一瞬,複而平靜下來,他垂著腦袋,銀色的頭發披散下來,沾滿了身上的黏稠血液,顯得有幾分肮髒。
他像一個沒有生機的殘破布偶,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被眼瞼遮住,沒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紀雲禾神色淡漠,不露一點關切,隻伸了個懶腰,帶了些許揶揄道:“少穀主何不說自己有點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雲禾馴妖本事了得,為兄自是不敢懈怠,當全力以赴,方才對得起你。”
“我馴妖的時候可不待見有這麽多人守著看。”紀雲禾帶著雪三月下了地牢,尋了塊石頭往旁邊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邊,她便順勢一歪,懶懶地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後還是容著她犯懶。紀雲禾抬手謙讓:“兄長先請吧,隻是……”
紀雲禾撇了撇嘴,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但聞順德公主身份尊貴,樣樣都想要最完美的,這鮫人也不知道愈合能力怎麽樣,兄長,比賽第二,怎麽用最好的結果去交差,才是咱們的首要任務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從紀雲禾身上挪開,落在了那好似已奄奄一息的鮫人身上。
紀雲禾說得沒錯。
而今天下,朝廷為大,皇權為貴,再也不是那個馭妖一族可以呼風喚雨的時代了。朝廷將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製他們的力量,四方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經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將這些妖物訓練成皇族最喜歡的樣子,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
即便這是關於穀主之位的比賽,也依舊要以順德公主的意思為主。
公主想讓這個鮫人說話,有雙腿,一心臣服,她並不想要一個破破爛爛的奴隸。
林昊青擺了擺手,輔助他的助手控製著雷擊的機關,慢慢停止了雷擊。林昊青上前兩步,停在牢籠前方,微微仰頭,望著牢裏懸掛著的鮫人:“你們鮫人一族向來聰慧,你應當知道什麽對你才是最好的,隻要你乖乖聽話……”
話音未落,鮫人一直垂下的眼瞼倏爾一抬,直勾勾地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並無半分頹廢,甚至挾帶著比昨日更甚的殺氣。
隻見他周身霎時間散出淡藍色的光輝,旁邊的助手見狀,立即重啟雷擊,電閃雷鳴之中,整個地牢裏皆是轟鳴之聲,地牢之外圍觀的人盡數四散逃竄。
不為其他,隻因為這鮫人身體裏散發出來的妖氣已經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紀雲禾隻見他魚尾一動,巨大的藍白色尾巴在電光閃爍之中夾雜著血,狠狠一擺,拉扯著那將他的尾巴釘死固定的鐵鏈,“嘩”的一聲,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鐵鏈被連根拔起!
“哐啷”一下,狠狠砸在林昊青麵前的玄鐵柵欄上。
玄鐵柵欄應聲凹進去了一個坑,背後凸出,離林昊青的臉隻有三寸距離。
“少穀主!”旁邊的助手無比驚慌,連忙上前保護林昊青,將他往後拉了一段,“你受傷了!”有助手驚呼出聲。
隻見林昊青的顴骨上被擦破了一條口子。而那傷口處還淌著血,助手吟咒幫他止血,卻發現沒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開旁邊的助手:“金箭傷的,箭頭上有法力,你們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裏看去,但見鮫人依舊盯著林昊青,而他的魚尾已經一片狼藉。
貫穿魚尾的鐵鏈在他剛才那些動作之下讓他的尾部幾乎撕裂,鮮血淋漓,玄鐵鏈還是穿在他的身體裏,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經折斷。
是方才他魚尾卷動玄鐵鏈時,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鐵柵欄,箭頭斷裂射出牢籠,擦破了林昊青的臉。
牢中馭妖師無人敢言,盯著裏麵的鮫人的目光霎時間有幾分變了。
傷成這樣,沒有誰能料到他還有力氣反抗!而且,他竟然還有反抗的意誌,至今為止,他們見過的妖怪,哪一隻不是在這樣的刑罰下連生存的意誌都沒有了……
這個鮫人……
當真能被馴服?
映襯著還在劈啪作響的閃電,地牢外的馭妖師奔走吵鬧,地牢天頂不停落下石塊塵土,一片喧囂,紀雲禾在這般喧囂之中,終於將睡意通通抹去。
她靜靜望著牢中的鮫人,隻見他冰藍色眼眸裏的光芒是她沒有見過的堅定與堅持。
“鮫人是大海的魂凝結而成的。”雪三月在紀雲禾身邊呢喃出聲,“我還以為是傳說,原來當真如此。”
紀雲禾轉頭看了雪三月一眼:“別讓別人聽到了。”
馭妖穀裏,見不得人誇讚妖怪。
即便這隻妖怪,確實讓紀雲禾也心生敬佩。
鮫人那一擊幾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被吊掛在牢裏,而雷電還在不停地攻擊著他。
此時林昊青受傷,助手們的關注點都在林昊青身上,並沒有誰在乎機關是否還開著,或者……他們就是要讓機關開著,這樣才能讓他們更確定自己的安全,還有保障。
“少穀主,這裏危險,磚石不停掉落,咱們還是先出去吧。”
林昊青臉上血流不止,他凝了法術為自己療傷,聽聞此言,他眸光一轉,陰鷙地盯了囚籠裏如破布一般的鮫人一眼。
“著人來修補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地應了,轉身便要跟著他離開,而林昊青一轉身,卻沒急著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穩如泰山的紀雲禾身上。
“護法不走?”
“我再待一會兒,看著他,為免鮫人再有動作。”紀雲禾的目光終於從鮫人身上挪開,回望林昊青,“少穀主被金箭所傷,金箭上法咒厲害,還請趕快治療,免得越發糟糕。”
“護法也該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兩名助手一眼,“你們且在此地護著護法,若此鮫人再敢有所異動,速速來報。”
被點名的兩人有幾分怵,顯然是不想再待在此地,但礙於命令,也隻得垂頭應是。
林昊青這才在其他人的簇擁與攙扶下,離開了地牢。
紀雲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這才站起身來,徑直往那雷擊機關處而去。
林昊青留下來的兩名助手有幾分戒備地盯著紀雲禾,但見她一手握上了機關的木質手柄,“哢”的一聲,竟是將那手柄拉下,停止了雷擊。
“護法,”一名助手道,“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紀雲禾瞥了他們一眼,“少穀主馴妖有少穀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說罷,不再看兩人,向牢門處走去,竟是吟誦咒語欲要打開囚禁那鮫人的玄鐵牢門。
此時外麵圍觀的馭妖師已經在方才那一擊時跑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留下來的見此場景也忙不迭直叫:“護法使不得!”
紀雲禾沒管他們的聲音,那兩個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紀雲禾誦咒,可在觸碰到紀雲禾之前,便有一道劍氣“唰”地在兩人麵前斬下,劍氣沒入石地三分,令兩名助手脊梁一寒……
“少穀主的手下真是越發不懂規矩了。”雪三月持劍立在一旁,麵容冷淡,眸中寒意懾人,“護法行事,輪得到你們來管?”
雪三月的功力在馭妖穀內也是無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嘍囉,兩名助手在雪三月麵前說不上話,隻得對紀雲禾揚聲道:“護法!牢門萬不可打開啊!萬一鮫人逃走……”
話音還沒落,護欄上的法術便已經消散,紀雲禾一把拉開了牢門,邁了進去,她也不急著關門,一轉頭,將門又推得開了些。
站得遠點的馭妖師一見,馬不停蹄地就跑了,被勒令留下來的兩人慘白著一張臉死撐著沒動,雙腿卻已經開始發抖。
這鮫人,把他們嚇得不輕。
紀雲禾一聲輕笑,這才不緊不慢地將牢門甩上。
“哐”的一聲,隔絕了牢裏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鮫人身側,仰頭望他,沒有牢籠和電光的遮攔,這般近距離的打量,更讓紀雲禾感覺他這一身的傷,觸目驚心。
這麽重的傷,還怎麽逃走?
紀雲禾站在鮫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麵,此時那條本應美得驚人的大尾巴已經完全沒了力氣,垂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沾著血與灰的銀發,還有他慘白的臉以及隻憑意誌力半睜著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藍色的,紀雲禾看見過,但此時,紀雲禾隻見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沒有焦點,也沒有神采,幾乎已經是半死過去了。
紀雲禾知道,這鮫人方才是用盡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隻為了將羞辱他的林昊青打傷……
她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硬骨頭的妖怪,在馭妖穀,總會吃更多苦頭。骨頭越硬,日子越難過。
人也一樣。
紀雲禾隨即垂下頭,看著他尾巴上的傷,貫穿他魚尾的玄鐵鏈還穿在他的骨肉裏,紀雲禾反手將身上的小刀掏了出來,手起刀落,極快地在他魚尾一割,分開他魚尾下方最後一點與鐵鏈相連的皮肉,玄鐵鏈“咚”的一聲沉響,落在地上。
鮫人尾雖然已經破爛不堪,但好歹此時沒有了玄鐵的拖拽,這讓他上方懸吊著的手臂,也少承擔了許多重量。
紀雲禾再次仰頭望他,對鮫人來說,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動了刀子,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隻是身體忽然的輕鬆讓他稍稍回了幾分神誌。
藍色的眼珠動了動,終於看見站在下方的紀雲禾的臉。
紀雲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開了口,用口型說著:何必呢。
鮫人微微顫動的眼珠讓紀雲禾知道,他聽懂了。
但沒有再多交流。紀雲禾想,這個鮫人現在就算是想說話,怕是也沒有力氣說出口吧。
林昊青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來了。
紀雲禾隨即往外看了一眼:“動動那機關,把他給我放下來。”
林昊青的兩名助手連連搖頭,雪三月一聲冷哼,懶得廢話,撿了地上一塊石頭往牢門邊機關上一彈,機關轉動,牢中吊著鮫人的玄鐵鏈便慢慢落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他,在鮫人魚尾委頓落地時,紀雲禾伸手,攬住了鮫人的腰。在他腰間魚鱗與皮膚相接處,魚鱗尚軟,泛著微光,觸感微涼。紀雲禾覺得這觸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為這鮫人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傷。
她把鮫人橫放在地,微微皺了眉頭。
“給我拿些藥來。”
兩名助手麵麵相覷:“護法……這是要給這妖怪……治傷?”
“不然呢?”這兩人再三廢話讓紀雲禾實在心煩,“把你們打一頓,給你們治?”
她這話說得冷淡,聽得兩人一怵。紀雲禾這些年能在這馭妖穀樹立自己的威信,靠的可並不是懶散和起床氣。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終是遣去一人拿藥。
等拿藥來的間隙,紀雲禾細細審視鮫人身上的傷。
從眉眼到胸前,從腰間至魚尾,每一處她都沒放過。而此時鮫人還勉強醒著,一開始他還看著紀雲禾,但發現紀雲禾在幹什麽之後,任憑怎麽打都沒反應的鮫人忽然眨了兩下眼睛,有些僵硬地將腦袋扭到了另一個方向。
鮫人身體稍有動作,紀雲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喲,看來,這個鮫人骨頭硬,但臉皮卻出奇地又軟又薄嘛。
藥膏拿來前,紀雲禾已經用法術凝出的水滋潤了鮫人尾巴上所有幹裂翻翹的魚鱗。這條大尾巴看起來雖然還是傷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幹裂又沾染灰塵的模樣要好上許多。
在紀雲禾幫鮫人清洗尾巴的時候,鮫人就已經熬不住身體的疲憊,昏睡了過去。
“護法,藥。”牢外傳來拿藥人的呼喊,但那人看著躺在地上一根鏈條都沒綁的鮫人就犯,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遠,抱著一包袱的藥站住了腳步。
紀雲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讓我出去接你還是怎麽的?”
那人哆哆嗦嗦,猶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實在看不下去了:“馭妖穀的人怕妖怪怕成這樣,你們主子怎麽教的?丟不丟人?”她幾大步邁到那人身側,搶了包袱,反手就丟向牢中。
包袱從欄杆間隙穿過,被紀雲禾穩穩接住。紀雲禾拆了包袱數了數,這人倒是老實,拿了好些藥來,但都是一些外傷藥,治不了鮫人的內傷。
不過想來也是,馭妖師絕對不會隨隨便便給受馴中的妖怪療內傷,以免補充他們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這是馭妖的常識。
紀雲禾問雪三月:“凝雪丸帶了嗎?”
凝雪丸,可是馭妖穀裏煉製的上好的內傷藥。
雪三月也是沒想到紀雲禾竟然想給這個鮫人用這般好藥,她心下直覺不太妥當,但也沒多問,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便丟給了紀雲禾。
旁邊的兩人雖麵色有異,但礙於方才紀雲禾的威脅,都沒有再多言。
而紀雲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麽樣的心思和琢磨。她隻拿著藥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鮫人牙關咬得死緊,紀雲禾費了好些勁也沒弄開,她一聲歎息,便先將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傷藥,一點一點地往他身上的傷口塗抹。
她的指腹好似在輕點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細,甚至沒有放過每一片鱗甲之下的傷口。
那些凝著血汙的,醜陋難看的傷,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鮫人的傷太多,有的細且深,有的寬且大,上藥很難,包紮更難,處理完這一切,紀雲禾再一抬頭,從外麵照進地牢來的,已經變成了皎潔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而林昊青留下來的兩個看著她的下屬,也已經在一旁石頭上背靠背地坐著打瞌睡。
專心於一件事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悄無聲息。紀雲禾仰頭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後還沒處理的傷是鮫人手腕上被玄鐵捆綁的印記。
玄鐵磨破了他的皮,讓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飛,現在已經結了些痂,一塊是痂一塊是血,看起來更加惡心。紀雲禾又幫他洗了下傷口,抹上藥,正在幫他包紮的時候,忽覺有道冷冷的目光盯在了她臉上。
“哦,你醒啦。”紀雲禾輕聲和他打招呼。
冰藍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紀雲禾將凝雪丸放到他麵前:“喏,吃了對你的傷有好處。”
鮫人沒有張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紀雲禾手上給他包紮的動作沒有停,語氣和平時與馭妖穀其他人聊天時也沒什麽兩樣,“你在想,還不如死了算了,換作我,我大概也會這麽想。不過,如果你有故鄉、有還未完的事、有還想見的人……”
紀雲禾說到這裏,掃了眼鮫人,他的眼瞳在聽到這些短句的時,微微顫動了兩下。
紀雲禾知道,他是能聽懂她說話的,也是有和人一樣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故鄉,有想做的事,有想見的人的。
並且,他通過她的話,在懷念那些過去。
“你就先好好活著吧,至少在你還沒完全絕望的時候。”紀雲禾拍了拍他的手背,傷已經完全包紮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鮫人唇邊。
他的唇和他的眼瞳一樣冰涼。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牙關微微一鬆,紀雲禾將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裏。
見他吃了藥,紀雲禾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麵走去。
沒有更多的要求,也沒有更多的言語,就像是,她真的就是專門來治他的傷的一樣。
就像是……
她真的是來救他的一樣。
紀雲禾推門出去,驚醒了困覺的兩人。
但見紀雲禾自己鎖上了地牢的門,他們兩人連忙站了起來:“護法要走了?”
“困了,回去睡覺。”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鐵鏈上的雷擊咒就暫時不用通了,他傷重,折騰不了,你們把門看好就行了。”
言罷,她邁步離開,留兩人在牢裏竊竊私語:“護法……對這個妖怪是不是太溫柔了一些啊?”
“你來的時間短,有的事還不懂,護法能有今天,手段能比咱們少穀主少?懷柔之計罷了。”
他倆說著,轉頭看了看牢裏的鮫人,他連呼吸都顯得那麽輕,好似什麽都聽不懂,也聽不見。
紀雲禾離開了地牢,邊走邊透了口氣,地牢裏太潮濕,又讓人氣悶,哪兒有自由飄散著風與花香的外麵來得自在。
隻可惜,這馭妖穀裏的風與花香,又比外麵世界的少了幾分自由。
紀雲禾往馭妖穀的花海深處走去。
馭妖穀中心的這一大片花海,是最開始來到馭妖穀的馭妖師們種下的,不同季節盛開不同的花朵,永遠有鮮花盛開。
離馭妖穀建立已有五十年的時間,這五十年裏,馭妖穀裏的馭妖師們早就無閑情逸致打理這些花朵,任其生長,反而在這禁閉的馭妖穀裏,長出了幾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長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帶刺,有的帶毒,一般不會有人輕易走進這花海深處。
對紀雲禾來說,這兒卻是個可以靜靜心的好地方。
她嗅著花香,一步一步走著,卻不想撞上了一個結界。
空氣中一堵無形的氣牆,擋住了她的去路。
紀雲禾探手摸了摸,心裏大概猜出是誰在這深更半夜裏於這花海深處布一個結界。她輕輕扣了兩下,沒一會兒,結界消失,前麵空曠的花海裏,倏爾出現了一棵巨大的紫藤樹,紫藤花盛開,兩人靜靜佇立。
紀雲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隸,一隻有著金發異瞳的大貓妖。
雪三月對外稱這是她撿回來的貓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於她、隸屬於她的奴隸,她還給貓妖取了名字,喚為離殊。
隻是紀雲禾知道,雪三月和離殊,遠遠不止如此。
紀雲禾尚且記得她認識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歲時的一個夜裏。
那時紀雲禾與林昊青徹底決裂後不久,她萌生出了逃離馭妖穀的念頭,她苦於自己勢單力薄,困於自己孤立無援,她也如今日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後……便在不經意間,百花齊放中,朗朗月色下,她看見紫藤樹下,一個長發翩飛、麵容冷漠的女子,在鋪天蓋地的紫藤花下,輕輕吻了樹下正在小憩的一個男子。
雪三月冷厲的眉眼在那一瞬間變得比水更柔。
懷春少女。
紀雲禾第一次在一個少女臉上那麽清晰地看見這四個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這個少女親吻的正是離殊。
她在吻一個妖怪,她的奴隸。
五十年前,朝廷肅清馭妖一族之後,對於人與妖之間的界限劃分明確,誰也不能越過這個界限。尤其是本來就懷有力量的馭妖師。皇族對與自己不一樣的族類,充滿忌憚。
他們拚盡全力加大馭妖一族與妖怪之間的隔閡,讓兩族皆能為其所用。
所以但凡與妖相戀者,隻要被發現,殺無赦。
紀雲禾撞見的便是這樣事關生死的秘密。她選擇了悄悄離開。
但在一夜輾轉反側的思量之後,紀雲禾覺得必須改變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
雪三月很厲害,她的武力是紀雲禾現在最欠缺的東西,她必須被人保護著,然後才能發展自己的勢力。
於是第二天,紀雲禾主動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訴雪三月:“昨天花海裏,紫藤樹下,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雪三月那時雖然也隻是一個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與這皇朝裏最厲害的馭妖師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隻會殺,不會馴。她聽聞紀雲禾說出這事時,登時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殺氣凝聚。
“你先別急。”紀雲禾笑了笑,“我看你是個有江湖俠氣,守江湖道義的人,正巧,我也是。”
雪三月冷笑:“馭妖穀裏有什麽道義?”
“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更欣賞你了。誠如你所言,馭妖穀裏確實沒什麽道義,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過於清澈的眼眸卻讓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個講公平的人,現如今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便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作為交換,如何?”
“穀主義女,你有什麽秘密,值得換你這條命?”
“林滄瀾不是個好東西,為了讓我刺激他軟弱的兒子,他用藥控製我,還讓我給他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紀雲禾說這話時,滿目冰冷,令她自己至今都記憶猶新。
“什麽勾當?”雪三月問。
“馴妖,表麵送給皇室,實際上,利用馭妖術,讓這些妖怪始終忠於馭妖穀,把皇家的秘密,傳回來。”
雪三月大驚。
紀雲禾笑了笑:“這個秘密,夠不夠換我一條命?”
這個秘密,何止夠換她一條命,這個秘密若是讓皇室得知,整個馭妖穀上下,包括穀主,無一能活命。馭妖穀穀主林滄瀾背地裏竟然在做這樣的事,而竟然真的有馭妖師……能完成林滄瀾的這個要求。
雪三月靜默了很久,打量著紀雲禾,似乎在審視她話語的真實性,最後她問紀雲禾:“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一個朋友。”她笑眯眯地抓著雪三月長長的頭發,在指尖繞了繞,“一個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知道彼此不為人知的秘密的基礎上,這樣的友誼,便格外堅不可摧。
“我還想要一個,能和我一起逃出馭妖穀的朋友。”
雪三月一怔。
紀雲禾不笨,從她見到雪三月親吻離殊的那一刻,便明了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麽。雪三月和她一樣,想要離開馭妖穀,想要自由,想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所以這一句話,讓她留住了性命,也換來了一個朋友。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紀雲禾就開始為自己布局了,她拉幫結派,以利益,以情誼,在這馭妖穀中,創建屬於自己的勢力。
值得慶幸的是,一開始充滿利益牽扯,以秘密交換回來的朋友,最後竟然當真成了朋友。
可能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為,她們是那麽相像,骨子裏都長著一根叛逆的筋,任憑風吹雨打,都沒能扯斷。
回憶起一段長長的往事,紀雲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這兒瞎轉悠什麽?”雪三月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那鮫人的傷治好了?”
紀雲禾擺擺手,算是跟她和離殊打了個招呼:“那傷哪兒是說治就治好的。”紀雲禾瞥了離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點。現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點頭,離殊站在她身邊,垂頭看了她一眼,一隻紅色一隻藍色的眼瞳之中,閃爍的是同樣溫柔的目光。
紀雲禾看那處紫藤花翻飛落下,樹下立的兩人在透下來的月光下如畫般美好。
他們那麽登對,明明是一段好姻緣,卻偏偏因為這世俗的規矩弄得像在做賊,紀雲禾有些感歎,她拍拍衣袍,轉身離去:“不打擾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頭望月,隻希望快一點吧,快一點離開馭妖穀,快一點結束這些算計與小心翼翼,快一點讓她在乎的這些人,過上自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