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拳
一進戶外用品店,老板就笑著來迎客:“剛才阿桑給我打過電話,駱老板,你親自來進貨,我會給你最大的折扣。”
“謝了。”駱繹說。
周遙不樂意跟駱繹一起,自個兒在店裏四處走四處看,翻了幾件衝鋒衣,感覺質量一般,一看價格,嗬,好意思要一千三。
況且,這個adididas是什麽鬼。
晃悠一圈了,回頭見駱繹已選好東西,老板正一邊把貨品往塑料袋裏裝,一邊劈裏啪啦敲著計算機算賬:“氧氣罐二十個,五十五乘以——”
“等等!”周遙走去櫃台旁,探身從塑料袋裏翻出一個便攜式氧氣罐,“你說這多少錢?”
“五十五,都按進貨價給的。”
“多少?”周遙皺眉,“零售價都沒這麽貴。”
老板一臉尷尬,嘿嘿笑:“小姑娘你不懂——”
“這牌子我認得,我買過的。最普通的牌子,”周遙看看標簽,抬眼瞅他,“居然要五十五?不要了!——把袋子裏的都拿出來,我們不要了。”說著就要把塑料袋裏的都翻出來。
老板亂了,求助駱繹:“駱老板,我這真是進貨價。你看——”
駱繹並不了解,以前都是吳迪進貨,賬麵上就是這個價。
周遙也回頭,幽深深地看著駱繹,一副他要是叛變她就能不高興一年的眼神。
駱繹摸了摸鼻子,咳兩聲,說:“聽她的。”
周遙立刻就扭頭看老板,微笑:“要也可以的,你便宜一點。”
老板沒了辦法:“哎呀,看在都是朋友,五十二了。”
“少三塊錢能幹嘛?”
“那五十。”
“四十!”周遙說。
“嘩,真不可能,四十五,真不能少了。”
“我們買那麽多,還有帳篷登山杖,得按批發價給。不然下次不來你家做生意了。”
“哎,四十就四十,小姑娘,你砍價也太厲害啦。”
“還有那帳篷,你剛說多少錢來著,不算數的,重新算——”她趴在櫃台上,隨手抄起了紙筆和計算機,
駱繹無事可做,退後到一旁,靠在牆壁上,拿了根煙出來抽。透過嫋嫋的煙霧,他看著她像個小管家婆似的忙活,男人眼裏的情緒深不可測。
正看著,她側過臉來,表情空茫,接著眼睛眯啊眯的,小嘴微張,越張越大,突然就打了個噴嚏:“啊湫~~~”
駱繹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她打完了,揉一揉鼻子,自言自語:“誰在想我?”
駱繹:“……”
她回過頭去,繼續和老板講:“兩千一百九十八,四舍五入算兩千。”
老板慘呼。
駱繹極淡地笑了一笑,看向戶外,笑容就收了,不出所料,又見熟人。
各種裝備器械買好,老板一臉愁苦地送兩人出門。周遙贈送一句:“謝謝老板,下次介紹朋友光顧。”
待出了門,周遙還不忘調侃駱繹:“誒,這家店指不定之前坑了你多少,駱老板,要不要報複一個?你那什麽心不是特強嗎?不趁機發揮一下?”
“……”駱繹瞥她一眼,“我有什麽損失,都是成本加二十了賣給遊客。”
“……”周遙停住,盯住他的背影,磨著牙吐槽,“奸商。”
周遙幫著駱繹搬東西上車,一轉眼看見上次那個跟蹤者。她把氧氣罐放在車上,安靜了麵孔,小聲提醒:“駱老板,那個人又來了——”
“沒事。”他說,把一捆登山杖裝上車。
“哦。”周遙沒再多問,他知道就行了。
東西都裝好,太陽也升得老高,照耀著金黃山脈間這個灰撲撲的小鎮。
駱繹關上後邊的車門,問周遙:“肚子餓沒?”
周遙:“幹什嘛?”
駱繹:“想吃飯嗎?”
周遙眼睛一亮:“你請我?”
他彎一下唇:“不然呢?”
“想。”周遙笑,“駱老板請客,不吃白不吃。”
“看來你很能吃。”
“當然。”
“那算了,還是回去吧。”駱繹改變主意。
“……”
周遙板起臉,拿眼斜他。
他看她那小表情,又覺得好笑:“逗你玩的,走吧。”走了幾步發覺周遙沒跟上,生了根似的杵在原地瞪著他。
“嘖,還禁不起逗。”他挑了眉走回去,兩指揪住她手肘處的衣袖,拉她挪窩,“——走了。”
“是誰說逗了要報複的?”周遙嚷。被他拖走。
駱繹帶周遙到一家餐館門口,周遙先進了館子。駱繹走上台階,回頭看一眼,那人還跟著。
駱繹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過去,很快,不遠處那人拿出手機,看了幾秒,接起來。
駱繹眯眼看他,問:“陸警官,過來一起吃飯?”
沒有回答,駱繹看見他掛了電話,進了一旁的店。
駱繹收了手機,一轉身周遙沒影兒了。他走進店裏四處尋一眼,周遙已經找了位置坐好,正衝他招手。
駱繹過去坐下,把菜單抽出來遞她跟前,說:“看看想吃什麽?”
周遙歪著頭翻開菜單,細眉一挑,道:“什麽最貴吃什麽。”
駱繹手抄兜裏,點頭:“行。”
周遙癟嘴:“吃窮你!”
駱繹:“那你得加油。”
周遙:“……”
周遙好歹都說不過他,幹脆認真看菜單,來回翻幾頁,剛才那一茬就忘了,她指著單子問他:“這個烤羊肉好吃嗎?”
駱繹看一眼,說:“不是最貴的。”
周遙:“……”
還不換話題,果然記仇。
周遙默默地繼續翻,目光被烤犛牛肉吸引,圖片上賣相很好的樣子,嘩,還真是不便宜。
正琢磨著,駱繹的聲音傳來:“你現在看中的這道菜,是他們家特色,值得一試。”
“那我就要吃這個。”周遙昂起下巴,半確定半請示地看著他;駱繹點一點下頜,表示應允。
周遙莞爾,低下頭繼續翻看。
駱繹耐心等著,無意間想起他曾帶燕妮來過這家店,那時她也看中那道菜,因價格原因點了另一道,後來是駱繹下單時換了過來。剛才他已做好換菜的打算,但顯然,周遙不勞他費心,也完全不跟他客氣。
點完菜,周遙說:“我去下洗手間。”
駱繹點了根煙抽。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進出的客人不少。駱繹他們坐的是四人桌,服務員過來打商量:“不好意思,現在客人很多,您這邊是兩位,能不能幫忙換個兩人桌?”
“可以。”駱繹起身。
“謝謝了。”服務員忙道,“您請跟我來這邊。”
換到偏靜的兩人座區域,座位挨著窗戶,陽光燦爛。
他咬著煙,倒了兩杯茶水,一杯放在周遙的位置上。
又抽了半根煙,他看向通往洗手間的那道門。不一會兒,簾子掀開,周遙輕輕鬆鬆走出來,一到原先那張桌子前,愣了一愣。
她驚訝地回頭看看來時的路,仿佛確定自己沒找錯桌子,可桌上分明坐著四個陌生人。
她一臉困惑,四處張望,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圈。
駱繹遙望著她,漸漸,牙齒輕咬下唇,唇角微微牽起。
她目光到處尋,長發像散開的裙裾,終於,她看見角落裏的他,大眼睛瞬間一亮,原本茫然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朝他奔跑過來,像走失的孩子在人群裏找到親人。
駱繹唇角的笑容卻緩緩散開,那一刻,她在跑,但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桌椅,食客,服務員,牆壁……
隻有她在笑著,朝他跑來。
他的心,很輕地動了一下。
她跑到他麵前坐下,喘著氣,眼睛裏亮光閃閃,自己都覺得特好笑:“我還以為你跑了呢,心想你也不該跟我開這麽大玩笑。”
駱繹垂眸,磕了一下煙灰:“以為我逗你玩?”
“是啊。剛找不到你,還以為逗我說請我吃飯,然後一個人跑了,留我在這兒出洋相。”
駱繹:“……”
她對他在戶外店門口說的那句話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執著。
“嗬。我有那麽無聊?”他短促一笑,夾著煙到嘴邊,發現已燒到盡頭。他扔了煙蒂,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說,“我去買包煙。”
“去吧。我在這兒等著。”周遙仰頭看他起身,說。
駱繹走到街角的小賣部裏買了包煙,沒直接回餐館,而是走到一處小賣部旁僻靜的小巷子裏背靠著牆壁抽起煙來。
很快,傳來腳步聲。
陸敘走到他對麵,雙手插兜,靠著牆壁看他。
駱繹微眯著雙眼,吐出一口煙霧了,把煙盒遞給他。陸敘抽出一根煙來,自己掏出打火機點燃。
駱繹收回煙盒,問:“你住哪兒?”
陸敘回:“招待所。”
駱繹點一點頭,表情意味不明。
陸敘說:“我查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吳記的那塊石頭,你猜那買家怎麽發現石頭有假?”
“嗯?”駱繹應付一聲,沒什麽表情。
“我找到那買家問了,說是有個陌生電話提醒他,他猜著告密者是吳記的競爭對手。”陸敘說,“要不是那電話從中作梗,買家早把石頭層層轉手賣去別的地方。”
駱繹說:“是挺有意思。”
陸敘觀察著駱繹臉上一丁一點的細微表情變化,然而看不出任何破綻。他說話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跟他對招如同拳擊棉花。
陸敘追蹤駱繹兩年多了。
當初的翠玉佛塔案令業內震驚,國內最頂級的鑒寶師團隊對一尊價值七千萬的清代文物看走了眼,最終間接導致一家拍賣行破產。真佛塔不知所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出現過。這個業內臭名昭著的走眼事件讓那鑒寶師再無立足之地。
鑒寶師們被警方調查了幾個月,一無所獲。
可陸敘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一個團隊會集體看走眼,更無法解釋真的佛塔在一個月後出現在緬甸;最令人懷疑的便是那鑒寶團隊的老大——此刻站在陸敘麵前淡定抽煙的人。
陸敘懷疑他暗地裏和丹山勾結,一起做著偷梁換柱和非法洗錢的買賣,然而追蹤多年,他沒讓陸敘找出半點證據。
兩人一貓一鼠,一開始還你追我躲,你趕我藏,碰上照麵了便衝突不斷,但後來竟也都習慣對方的存在了,居然時不時還能心平氣和地抽根煙聊聊天。
陸敘思緒回籠,看一看巷子兩頭,沒人來往。
“聽說,最近丹山的人要抓你?怎麽,窩裏鬥了?不如反了他,到我這邊來。”
駱繹看一眼手表,出來十分鍾了,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才抬眸看他,說:“我跟他不是一窩。”
陸敘哼出一聲略帶嘲諷的笑。
駱繹抬一抬眉梢,也懶得跟他較勁,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你一樣在找他。”
那個樣貌不明,年齡不明,或許生死都不明的人;那個仿佛世上沒人見過的人。
“不過,他的人開始找我,就說明我的路走對了。”駱繹說。
陸敘看著他,沒有接話。
駱繹再度看一眼手表,從牆上站直了身子,說:“再會。”
回到餐館,飯菜已經上齊,周遙卻不見人影。
駱繹沒有周遙的手機號,坐在桌邊等了一分鍾後,莫名其妙地猜想她會不會起了玩心故意跑掉,以此耍他逗他。
小孩兒麽?剛才那“遊戲”可以玩一天。
這想法叫駱繹覺得無聊幼稚得可以,他低下頭搖了搖,無奈地對自己嘲笑出一聲。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
駱繹以為是周遙,接起來道:“別鬧了,回來。”
“駱老板——”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姑娘被我請過來坐坐了,駱老板要不要也來聚一聚?”
駱繹眉心蹙起半刻後,迅速判斷出聲音的主人:“是你。”
聽到聲音的瞬間,駱繹迅速從記憶裏搜刮出了與之匹配的那張臉。
一個月前,住在305七人間裏的某一位男士。
夏韻出事那晚,所有人或驚慌失色,或怒氣衝衝,唯獨他的表情模糊在視野邊緣。
周遙和卷發女起衝突那夜,室內之人表情複雜,愁容難解,唯獨他旁觀看熱鬧。
僅在最後時刻,說了一句調停的話:“這事就到此為止了,行嗎?”
“是你。”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似乎在等他確定。
駱繹在記憶裏翻找,登記入住時,他遞交過身份證。地址是C市。
駱繹說:“你叫薑鵬。”
“駱老板好記憶。”對方笑一聲,聲音粗啞。
“有事?”駱繹淡淡問,又從煙盒裏揪出一支煙。
薑鵬說:“請駱老板過來喝茶。”
駱繹說:“我不喝茶。”
“駱老板不來?”
“不來。”
這並不在對方意料之中,電話裏有一秒的停頓。
在他尚未接話之前,駱繹毫無興趣道:“我是開客棧的,不是幼兒園阿姨,那小姑娘有事,她的同伴自然會想辦法。真出什麽事,也壞不了我客棧裏頭的生意。”
薑鵬頓了幾秒,繼而哈哈大笑:“駱老板,你這人很有意思。可以可以,聽你的,喝了茶就讓她走。”
語峰一轉,
“——不過這片兒一年總得走丟幾個外地遊客。給人拐了還是給狼吃了,誰也不曉得。”
駱繹捏著未點的煙,薄唇緊閉。
“駱老板,現在門口停著一輛車,我弟兄們沒啥耐心,一分鍾不來,可就走了。”
駱繹點燃煙,麵無表情地抽了幾口,外表紋絲不動,腦子卻飛速運轉,搜索著可能和薑鵬這個名字有關的人物。
最終有了結果。
和那身份證地址在同一個城同一個區的,駱繹隻認識一人,剛好也姓薑,叫薑鴻,和他私交不淺。薑鴻曾是拍賣行老板,受假拍賣物影響導致資金斷流經營不濟,破產後跳樓自殺。
駱繹和薑鴻是好友,知道他有個哥哥,但僅限於此。
他猜測對方極有可能是薑鴻的哥哥。如果隻是找他尋仇泄憤,周遙應該沒有危險。
隻是,他突然想起了周遙的臉,不知道她會不會害怕得紅了眼眶。
半分多鍾後,在那車要發動之時,駱繹起身,從兜裏掏出幾張錢丟桌上,出了餐館。
上車前,他迅速掃一眼四周,然而,陸敘不在附近。想到居然會期望陸敘在盯梢,駱繹涼淡地勾了勾唇角。
手機很快被沒收,眼睛也蒙起來。
這是一個中式風格的房間。黃木沙發,黃木案幾,壁櫥裏擺放著各類大小型盆景,蒼鬆,枯木,不一而足;櫃旁一座落地木鍾,鍾擺來回搖晃。再看四周,牆上掛著水墨山水畫,一側是日式推拉門,門上糊著畫有歲寒三友的白紙。
麵前案幾上擺著茶盞,熏香爐裏煙霧嫋嫋,是淡淡的檀香。
周遙回想著不久前發生的事,一個男人突然從身後箍住她脖子,手裏匿著把尖刀脅迫她起身出門上車,押她到此處,路上約一個小時。
一小時車程,她到哪裏了?
她一路都在記憶,聽見很大的風聲,行駛到一半,車從公路上下來,轉到鄉間土路。有牛叫,有馬嘶。可惜她對這裏並不熟悉,無從做判斷。
原本她還有些害怕,但現在坐在這裏看著麵前的人,她反而鎮定下來。
周遙此前沒仔細打量過305的男人,兩次衝突中見過三個,這個印象最淺。現在對視,隻覺他和在客棧時安靜內斂的狀態判若兩人。
薑鵬麵相十分周正硬朗,多看幾眼還透著男人味。他翹著二郎腿,雙臂舒展搭在沙發上,眉宇間是掩藏不住的霸氣與戾氣,連身後站著的兩位麵無表情的肌肉男都被他壓製下去。
周遙一路緊張過來,嗓子裏煙熏火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薑鵬見狀,濃眉一挑,道:“不怕我在茶裏下毒?”
周遙微微一笑,頗有禮貌:“薑大哥跟我無冤無仇,害我這個小小學生做什麽?”
她在悄悄跟他套近乎,順帶示弱。
薑鵬一笑,眼神意味不明:“早看出了,你這小姑娘有點膽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上次掰根手指就唬住了一屋子人。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麽能裝腔作勢的。”
周遙被他揭穿,背後驟然冒出一絲冷汗,臉上卻沒有半點顯現,笑著接過他的話頭:“薑大哥果然道行深呐,一眼就看出我幾斤幾兩,謝謝大哥當時沒拆穿我,放了我這小丫頭片子一馬,讓我假威風了一下。”
倒真會說話,見招拆招,讓人沒法兒上火。
那一口一個脆脆的大哥,還不停給他戴高帽,薑鵬臉色千變萬化,最終竟還是順了少許。
周遙見狀,揣摩半刻,試探著輕聲:“薑大哥,你跟駱老板有恩怨?”
薑鵬從茶杯沿投射過來一道目光,銳利而明亮。
周遙一嚇,卻仍保持微笑,稍稍遺憾道:“不過,我隻是客棧裏的住客,和駱老板沒多大交情。這趟隻怕白抓了,駱老板不會來的。”
對麵那雙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薑鵬放下茶水杯,道:“他已經來了。”末了,道,“我不會看錯。”
周遙瞬間沉浸在前一句的震驚裏,根本沒理會後一句的意思。
“他來了?”周遙難掩驚訝,手指輕顫地指一指地麵,“這兒?”
薑鵬幽笑:“和你隔一道門。”
周遙瞳孔大張,立即扭頭看向那道鬆竹梅的紙糊木門。可這邊光線明亮,對麵是如何景象她看不透,連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見。
一想到剛才她為求自保對薑鵬的那番殷勤奉承全落到駱繹耳朵裏,周遙麵紅耳赤;可再一想此刻隔著一扇門,他就在這裏,沒扔她孤身一人,遲來的害怕和委屈又漸漸湧上心頭,百感交集,她喉嚨發痛,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隔了好久,才低低地問:“你——不和駱老板談談?”
“我和他沒什麽可談的。”薑鵬皮笑肉不笑,眼睛裏一閃而過一絲狠厲。
周遙手心微微發涼,雖不懂他們之間的恩怨,卻也不難分別出那陣殺意。
“你——”她要說什麽,薑鵬已先開口,“倒是你,小妹子,和你說話比較有意思,我倆多聊聊。”
周遙強自鎮定,扯扯嘴角:“聊什麽?”
薑鵬慢慢揉著額頭,回憶:“我在客棧住那會兒,聽人說,你們是來找寶的?”
“不是。勘查地質,不是找寶。”
“你對玉石在行?”
“——還行,怎麽了?”周遙稍稍警惕。
“既然來了,幫我一個忙。”薑鵬抬起手指在空中點一下。
他身後的男人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案幾中央。
周遙看看盒子,又看看薑鵬。後者唇角一勾,抬抬下巴,示意她打開。
周遙拾起盒子打開,一道璀璨的光芒折射而出,晃了她的眼,一塊綠色的寶石,青翠欲滴。周遙默了半刻,說:“祖母綠,三克拉左右。——怎麽了?”她抬眼看薑鵬。
薑鵬追問:“值這個數嗎?”他比了個手勢,道,“送我的人說,這塊是哥倫比亞祖母綠,最好的祖母綠,值這些錢。”
周遙皺眉:“綠中偏黃——”她舉起那枚寶石,對著天上仔細看了一會,搖搖頭,“不是哥倫比亞產。那個偏藍。”
“不是?你確定?”薑鵬眯眼盯著她。
周遙稍稍垂下眼皮,低聲說:“不信可以拿去顯微鏡下看裏邊的母岩碎屑。”
“哦?”
“哥倫比亞祖母綠裏有頁岩石英長石之類組成的三相包裹體。”周遙瞥一眼那扇門,有些心不在焉,匆匆說,“熟手的話,外觀就看得出,你這的確不是哥倫比亞產,可能是巴西的。比你剛才那個數便宜百分之三四十。”
“哦。”薑鵬點了點頭,黑眸幽幽看著周遙,說,“小妹子,你蠻厲害。”
周遙根本沒那個閑情逸致去理會他的誇獎,隻想問他會如何對待駱繹,卻怕問了更糟,左右為難之時,薑鵬再度開口:“那再請你幫一個小忙。”
說著,幾人帶了四塊原石上來。
周遙一看就明白了,讓她幫猜哪個裏邊有翠。
周遙一時無法冷靜,也搞不清目前形勢,他分明是找駱繹清理恩怨,怎麽變成找她幫忙,沒完沒了。
可既然如此……
周遙握緊了拳頭,一咬牙,抬眸看他,鬥著膽子向他提要求:“我給你幫忙,禮尚往來,你是不是也該——”
“放過?——好說。”
周遙表情立刻平定,問:“有手電跟放大鏡嗎?”
“有。”
周遙起身拿了工具,初看這幾塊石頭,水洗得幹幹淨淨,倒沒有廢的,她沉默半刻,說:“隻能賭個幾率大小,沒有絕對。”
“那可不行。”薑鵬偏一下頭,幽幽道,“有人欠我一筆錢,拿石頭來抵債,不過呢,他送來四塊石頭,我隻能選一個。剩下的馬上得還回去。
這裏邊,隻有一顆石頭,價值百萬,賭對了歸我,賭錯了歸他。無論輸贏,帳一筆勾銷。——但,我隻準贏。
我給你十分鍾時間。”他拿拇指指一指身後的落地鍾,“你把它找出來。——找不出來,就別和我談條件。”
周遙幾不可察地咽了一下嗓子,咬一咬嘴唇:“好。你說話算話。”
“那是自然。”
周遙蹲跪在案幾邊,觀察原石外表,一會兒拿手撫摸紋路,一會兒湊近看紋理;一會兒拿強光照,一會兒拿放大鏡瞄。
第一塊石頭皮殼整體結構鬆散,色澤交雜,呈不均勻的灰色,雖有一兩處零星的鬆花,但分布不規則,顏色較暗,放大鏡下還隱約帶有黑點。
周遙判斷,裏邊有綠,卻少而次。
“這個不值錢。”她把它推開,看一眼落地鍾,已經過了三分鍾,她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瞥一眼紙門,堅信她能把駱繹帶走。
接下來一塊褐綠色石頭,表皮結晶很細,大片大片的綠色覆蓋皮殼。周遙心裏已有初步判斷,雖然時間又流逝了一分,但她絲毫不敢怠慢,幾乎是要讓眼睛穿透放大鏡伸到石頭縫裏似的又仔細檢查了一番,確定它隻是典型的串皮綠,外表給人滿綠假象,實則無好貨。
薑鵬在一旁翹著二郎腿抽著煙,慢悠悠看著她,瞧一眼落地鍾,五分半了。
“這也不行。”她已完成一半,落了半口氣。拿手背抹一下嘴唇,全是汗。表情卻更堅定了。
梅竹蘭的門那頭安靜無聲。
她爭分奪秒挪到下一塊石前,偏黃色的石頭表麵有一絲絲一片片的綠,連綿不斷又變化萬千。
“色花,種頭不好,不值。”
幾番看下來,周遙眼睛脹痛,看哪兒都是手電筒的白光。望一眼,七分十五秒。前三個都不是。
“那就是剩下的最後一個。”薑鵬淡笑,起身去拿那塊石頭。
周遙看一眼那道門,突然撲上去抓住那塊石頭,仰望著他:“讓我再確認一下。”
薑鵬笑容微凝看著她,周遙小臉通紅,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細汗,眼神有種近乎神經質的堅持。
薑鵬鬆了手。
周遙用力揉了揉眼,又竭力睜了睜,挨著石頭一寸一寸地看,那目光恨不能在石頭上鑿出一個洞。
是最後這一塊嗎?
——對,就是這個,皮殼柔潤有光,細膩而粗細均勻,一層散帶綠色飄飄如散,通體並無其他雜色。
玻璃種,這裏邊有色,水也上好——
周遙突然心一涼,麵前的強光像火灼燒著她的眼,她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光線能穿透的幽綠最深處那一點細紋是——
裂痕?!
不可能啊。
周遙把眼睛睜到最大,目光能變成一把刀,手電筒的光線刺激得她都要流淚了,那究竟是什麽——裂痕?
如果不是這一塊?難道是前邊三塊之中的某一個?
周遙頓時如遭雷擊,腦子一片空白,她抬頭看掛鍾,已過去九分四十秒。
細細的汗沾濕了周遙的額發,她手裏緊攥著手電筒,一動不動。
“想好了?”薑鵬在一旁發問。
周遙不吭聲,沒有,真的沒有。還是她弄錯了?究竟哪一塊??
“你似乎最看好這最後一塊。我選它了。”薑鵬勾勾唇角,拿起最後一塊,示意身邊的人來收東西,“把剩下的送回去。”
周遙突然站起身:“等一下!”
她臉上因高度的緊張和亢奮,全是潮紅:“一個都沒有!”
薑鵬臉色驟變。
周遙定定的,重複一遍:“一個都沒有。”
“你說什麽?”
“你手上拿的這塊。有色,有種,但有裂紋。其餘三個也都不是好貨。這四個裏邊,你說的價值百萬的石頭,沒有。”
“你什麽意思?”薑鵬冷聲。
“意思是,你被騙了。”周遙喘著氣,聲音顫抖。
一旁的人皺了眉要上前,薑鵬抬手將人攔住,他眼神陰鷙,盯著周遙看了一會兒,突然間下令:“把這四塊全開了。”
手下一愣:“老大,說好了的,賭一個,另外三個得還回去。多開一個得賠錢——”
“我給他賠!開了!”
手下們愣了愣,互相交換眼神。
薑鵬壓低聲音:“我說開,你們沒聽見?”
眾人哆嗦一下,趕緊去開。周遙看得出薑鵬已經震怒,她立在一旁,冷汗涔涔,眼睛一瞬不從石頭上移開。
慢慢開出來,第一塊雜,第二塊次,第三塊花,第四塊鮮翠欲滴。
“這塊真值錢!”手下磨著石頭,驚呼,“前三塊白開了——”
話音戛然而止,翠玉底下,一條深深的裂痕浮現出來。
這石頭敗了!
所有人頓時大氣不敢出。
薑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盯著那石頭看了半刻,轉頭看周遙;
周遙也看著他,嘴唇幹枯,微微喘著氣。
幾秒之後,他忽然詭異地一笑,說:“你贏了。”
周遙瞬間隻覺腳軟,仿佛渾身力氣被抽走。
她緩緩吸氣,平定心緒,回沙發前坐下,揣測著薑鵬接下來是否會暴怒。
但他沒有,他異乎尋常的冷靜,冷靜得讓人恐怖。
不知他會將怒氣發泄在駱繹身上,還是會先找另一個人發泄。
手下人拿著石頭,心有怨氣,要立即去解決那人,薑鵬卻低著頭笑,擺弄著手腕上的手表,慢慢道:“時間還長。事情一件一件來,他跑不了。——
把石頭收好,跟他說老子還沒選好,明天親自上門送還。——
今天,我還有一位人物要會會。天大的事也攔不了。”
周遙一怔,猛地抬頭:“剛才你不是說——”
薑鵬渾身的冷怒都散發出來,他陰險地笑:“我說‘好說’,是指你。你,可以安全無事地離開。”
一瞬間,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憤怒直衝周遙頭頂,她幾乎要撲上去撕他罵他。
周遙死死攥著拳頭,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語氣:“你說話不算話。”
薑鵬勾起一邊唇角:“小妹子,別亂說話。我已經答應,你可以安全離開。”
她不爭氣地紅了眼睛,咬牙:“我走,那駱老板呢?你要把他——”
話音未落,梅蘭竹門拉開,對麵是和這邊相似的小客廳,駱繹坐在紅木椅子上,麵容平靜。
隨著門開,他抬眸看她一眼,眼底似波瀾不興,卻又似浪濤萬裏。
周遙的憤怒在一刹那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無盡的委屈與自責,她想跟他解釋,她不是乖乖跟人過來,她想反抗,但沒有辦法。她以為破解石頭就能救他,結果火上澆油。
她眼睛更紅了,小聲說:“我不是——”
“我知道。”他簡短地打斷了她的話,眸光深深,深如水。
短暫的目光相觸,他再不多看她一眼,他看向薑鵬,淡淡地開門直入:“你是薑鴻的哥哥。”
“你還記得薑鴻這個名字。”薑鵬冷笑連連,“自他死後,你可有一天在夜裏不能安寧?”
駱繹坐在椅子上,八風不動。
“薑鴻那麽信任你,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倒好,和外人串通了以次充真,把他害得傾家蕩產,跳樓自殺。你要拿什麽賠?!”
他突然一拳擊向駱繹的腹部!
周遙驚愕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
駱繹沒還手。椅子散架,他摔倒在地,估計疼得厲害,下頜的肌肉咬得緊緊繃起。
周遙渾身顫抖著,不敢出聲。
薑鵬笑了,大笑起來,眼裏有種激烈的瘋狂。
他蹲下去,拍了拍駱繹的頭:“駱老板,請你過來,是給你算一算賬,你心裏也清楚。這筆賬記了兩年多,該了結了。”
幾人押著駱繹和周遙在後邊,薑鵬走在前頭。
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扇大門。
門那頭傳來男人們叫囂的聲響,卻不似一般狀態下的男人,更癲狂,失控,像一群雄性的野生動物,嘶吼著,喊叫著,瘋狂而原始。
這種聲音讓周遙背脊生寒,危險和恐懼像蟲子一樣順著她的腳心往上爬。而在門開的一刹那,這種恐懼到達頂點。
鋪天蓋地的男人嘶喊聲。
燈光中央的拳擊台上,一個渾身肌肉的健壯男子被另一個男子一拳打爆了頭,鮮血飛濺,圍觀者歡呼雀躍。
黑市拳賽。
周遙原本隻在新聞裏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