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小重山
那夜裏。熱河行宮下了一場深秋的暴雨。
煙波致爽殿的西跨院裏。大片大片的柏樹樹葉, 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一盞小燈孤零零地燃在錦支窗下。皇帝屈膝坐在榻上, 一本正經地看書, 也不知是在看哪一行,有多難艱刻難懂, 總之,過了大半個時辰,也沒有翻過去一頁。
王疏月從被褥中伸出一隻手來, 壓下了他膝上的書。
那日她穿著藕荷色的中衣, 袖口處繡著銀色的暗雲紋。襯著那隻凝了雪般的手腕,流露出風流婉約之態。
“做什麽。朕還沒看完。”
“半個時辰,就看了這麽一頁呀。”
皇帝一窒。
“朕在想事。”
“想什麽。”
“……”
皇帝無言以對。這半個時辰, 他腦子裏過了很多荒唐的事。想她白璧無瑕的皮膚,微微發涼的掌心, 還有那根掐之即斷的脖頸。無數官感強烈的畫麵撞在他的腦子裏,令他心亂如麻, 連話語也跟著遲鈍起來。
“不要放肆。手拿走。”
身旁的人搖了搖頭, 愣是沒有動。
皇帝索性一把摁住她的手塞回被褥中,“凍得跟根棍子一樣,仔細膈朕。”
話一說完, 卻見她臉色微紅地被裹在被子裏,睜著一雙水波蕩漾地眼睛正看著他。
皇帝覺得自己腦子突然空白了。
他們太久沒有享受過男女陰陽的大樂了。以至於皇帝有些忘了, 要撩開這層極樂的紗, 需要從什麽地方起手。
然而她毫不回避地望著他。隔得那麽近, 縱然燈火不算太明亮, 皇帝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她臉頰上那些柔軟的絨。
他一下子亂了,但又不肯露怯,伸手胡亂地把壓在身下的那本書拽起來試圖掩飾……
“朕在想正事……不要……招惹朕……”
說到後麵卻自己都心虛了。
他很想念這一副溫暖的身體,可是越想念,就越是想要珍重它。
“你該修養修養。朕……”
“你去哪兒。”
“你管朕去哪兒,朕去……朕去看折子。”
“賀龐。”
“不準叫朕的名字!”
他的臉猛地燙到耳根子,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赤足踩在地上,氣勢洶洶地對著她。找不到話來掩蓋此時的尷尬和情(和諧)欲,他便習慣性地拿硬話去懟她。說完之後,又後悔,恨不得去外麵洗一把冷水臉。
王疏月擁著被子坐起身望著他,沒有說話。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腦袋,望向一旁,半晌,方小聲的說了一句:“朕沒說對。”
“不是,是我放肆了。”
“朕不是那個意思,朕就是不知道說什麽……那什麽,隨便抓了一句,你愛叫就叫吧,朕不說你。。”
他雖這樣說,卻還是不肯看她。
王疏月笑了笑,伸手牽住他的手,仰頭道:“我身子真的好多了,我也很想你。”
皇帝覺得自己背脊上好像被一隻軟軟的蟲子發狠咬了一口。那陣疼啊,又糊塗又辛辣,猛地竄到他的耳根處。他不禁伸手至她的領口處,她也溫順地仰起頭,那如鵝頸般優雅的脖子上甚至看不見一根經脈。
雷聲陣陣的雨夜之中。
她久違的聲音疊在皇帝的耳邊。感情在那個年代,ga是橫在男女之間唯一平等的東西,一雙人放縱其中,把什麽身份啊,擔當啊,全部暫時地拋棄在腦後。彼此貪心地索去,也大方而無畏地給與。
此時天越寒,泥土和雨水的腥氣就越重。
王疏月靜靜地靠在皇帝的懷中。
“賀龐,你睡著了嗎?”
“還沒。”
“是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有些……累……”
她說著自己也笑了。
“睡吧。”
“睡不著了。”
“那要如何,要朕陪你說點什麽?”
“嗯……我問您個事吧。”
“什麽?”
“關於……欸……”
她不由地笑笑
皇帝正佳眼睛,外麵雨聲隆隆作響,遮了一大半她的聲音,皇帝索性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輕聲道:“說吧。”
“您還記得,我之前問您,您那是什麽怪癖,總是要我背靠著您睡嗎?”
皇帝的背脊一僵,這麽私密的癖好,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問出來。他不知道說什麽,隻得“嗯……”了一聲。
,“那您還記得,您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皇帝怔了怔。
他記得,他當時用了一種特別調侃的語氣,說得王疏月臉紅。那個時候,他一味地隻顧在她麵前保有自己的體麵和氣焰,完全不顧及讓她理解到自己真實的心意。但其實那並不是他的真心話。
他吃這張嘴的虧已經吃得太多了,覺得自己實在應該好好地修煉修煉,把那層傻氣兒全部壓下去。
說心裏話,在他眼中王疏月是一個很優雅精致的女人,他喜歡她平日裏衣衫柔軟,發髻一絲不苟的模樣。可是,那些溫暖的綢料之下,她這個人卻,被這座紫禁城,被她背後漫長前明“文化”傷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
她為王家的門楣纏過足,因為自己而長跪過雪地,受過正月裏的大寒,一雙寫得祝體的手,也曾被拶子拶得血肉模糊,生產之後,又在女人的病痛之上輾轉。她這副身體的裏內,並不見得像她的皮膚一樣白璧無瑕。
所以,怎麽說呢。
平日裏,他並不能關照她實在病痛,但在床榻上,他卻想要實實在在地擁抱住她的脆弱。
他不介意她受過的傷害,他想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護住她這個人,給她最好名譽,最光明磊落的人生。
“朕就是希望,在朕身邊的時候,你不要隱瞞,也不要害怕。”
王疏月怔了怔。這話讓她心裏軟軟地發痛,時光過去這麽多年,他的言語終於柔軟了。
皇帝卻伸手揉了揉她散開的頭發。
那頭發像瀑布一樣柔軟地瀉在他的肩頭。襯得她的肩膀越發纖瘦。
“你這個人,也不知道是蠢還傻,有什麽事情,都不肯跟朕說。但其實……”
他猶豫了一時,聲音漸漸輕下來,平聲開口道:
“但是,朕很心疼你。朕希望自己記著,你再隱忍,再堅強,也都是一副弱骨,你不跟朕哭,並不代表你不知道疼。。”
他說著,順著她的長發,順撫著她的背脊。
“王疏月。”
王疏月輕輕的應了一聲。
“嗯?”
接著,便聽到了背後傳來他略帶鼻音的聲音。
“在朕這一朝,朕不能讓你成為朕的嫡妻,但朕這一生,不會再立後了。”
王疏月張了張口,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來。
皇帝卻平聲續道:“朕長你幾歲,若朕走在你之前,朕會把最大的尊榮留給你,準你出宮,奉養恒寧府中。朕希望朕不在的時光,你也能自由自在地活著,不受傷害,不被詆毀。”
“若我走在你前麵呢。”
“那朕會扶棺一路,一步一步送你去朕的地宮。”
“你的地宮?”
“對,朕的地宮在茂山,那裏有從萬樹園移來古蒼,北麵是皇父給朕的賜園——鏤雲開月。哈……也不知是不是緣分,那塊地和你名字也是相契的。朕要和你生則同室,死則同穴,若如桑格嘉措所說,人若流水,這一世的緣分,還能流淌的下一世的話,朕也想試著去找找你,王疏月……”
“在。”
“咱們彼此等一等啊,別走太快。”
王疏月心裏一陣軟痛,輕聲道:“那也是我們能定得嗎?”
“反正朕會等等你,至於你等不等朕,你憑良心吧。”
說完,他自己也笑,又道,“其實,朕有一句話,朕不能讓別人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但今日……”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既然朕都跟你胡說到這份上,就索性說了吧。”
“什麽話。”
“疏月,朕離不開你。”
“我一直都知道。”
“什麽。”
“那天夜裏,我是醒的……”
雨聲掩萬物之聲。邊地秋草被洗淨,抽出刀劍般的鋒刃。
時光流逝無因,如謎。
平昌十五年。
據史載,帝南巡。此回隨行的的嬪妃隻有王疏月一人。
帝妃同遊臥雲精舍,辰時入,酉時方出。
那一年,長洲的春去得特別晚,過了四月,仍然處處是未開盡的桃花與杏花。擔著豆腐腦的小販從臥雲精舍門前行過,落花被風肆意地卷起,紛紛揚揚地落在王疏月頭頂。她梳著素淨的發髻,沒有簪花,蹲在樓外的曬書台上幫著曬書的人們收書。
皇帝站在他身旁,翻著一本長洲學派的文人私集。
其文文采斐然,讀之口舌生香,他不由讚道:“嗯!朕恨與此人晚見啊,程英,這個雲外居士是長洲何人,召來朕見一見。”
曬書的人們相視一笑。
程英與皇帝卻皆不解。
“何意。”
曬書者其中一人道:“這位雲外居士是我們小姐從前的雅號。”
皇帝一怔。
卻見她抱著一本書站在杏花樹下,年越三十,眉眼之間卻不見的一絲歲月的痕跡,仍舊是當年那副如霜似雪的模樣。
“年少的時候寫著玩的。如今看起來,還真實懷念。”
皇帝合起書笑了笑。
“有在書社刊印嗎?”
“哪裏敢啊,我是個女人。”
皇帝將書遞給程英,“刊印出來。”
“欸……哪裏又費那銀錢……”
“朕給你出資費。”
王疏月不由笑了:“這座臥雲精舍都是您的。說起資費啊,我十幾年錢,還真的存下了一些。大約有個二三十量的銀子……你……想不想去吃些什麽。我帶您去逛逛吧。”
皇帝走到他麵前,抬手替她摘掉頭上的落花 。
“不吃。留著。”
“啊?留著做什麽。”
“聽說你年少的時候,連一朵絨花都沒買過,朕一直在想,如果朕那個時候,知道是你在修繕臥雲,朕一定每一年都給勻給你些銀子,讓你買得起花兒和簪子。所以這些錢,留著,朕一會兒帶你去東市買簪子去。”
“還挑白玉的嗎?”
她說著笑出了聲,一旁的何慶和張得通也跟著笑了起來。
皇帝有些無措,喝道:“笑什麽!”
張得通與何慶都閉了嘴。
王疏月卻迎向道:“其實,我喜歡燒藍和點翠的,偶爾也喜歡金銀錯的。”
“嗬,朕從前賞你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因為,那個時候是主子賞奴才,奴才哪裏能說什麽。”
皇帝品出了這句的意思,一麵點頭一麵道:“朕懂了。”
“不過,但凡是您喜歡的,我都喜歡。您盡管挑吧。我今兒……要珠玉滿頭,做個好看的姑娘……”
***
史料上並沒有帝妃東市同買簪的記載,然而,長洲的民間卻一直流傳著皇帝在紫雲鋪中,為皇貴妃挽發戴簪的故事。其間皇貴妃踩到了皇帝的衣袍,皇帝便在紫雲鋪前絆了一跤。後來,雲鋪的掌櫃不敢再用那道門檻,索性把它砍了下來,放到殿中供奉起來。
年年歲歲,人們口口相傳。
故事之中的皇帝剛硬,貴妃則是一位溫柔漢女。百煉鋼遇繞指柔,在那個直視天嚴顏就要被砍頭的時代,人們都為這個“穿龍袍偶爾有會被你絆倒”的故事入迷。
***
昌平三十年。
皇貴妃王氏病逝在暢春園中。
三十年的冬天,皇帝親自扶棺入茂山地宮。
而後的十年,皇帝一直不曾再冊過皇貴妃,也不再立後。封禁翊坤宮,再也不準任何的嬪妃入住其中。
次年,皇帝在鏤雲開月地境上開建禦園,其中有一處地方,欽賜名為駐月堂。而後的十幾年,皇帝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駐月堂裏度過的。
生死皆有定數,無論冥冥之中,她有沒有在前麵等他,又或者下一世,他與這個女人還能不能再遇見,他都要堅韌地擔著他的責任,關照他的子民,好好地把這一生,盡興地過完。
昌平四十年,皇帝駕崩。
榮親王恒卓繼位,封四阿哥恒寧為平親王,第二年又追封自己養母為後,在茂山帝宮,為帝後二人移棺相挨,完成父母生則同室死,死則同穴之願。
往後的一個時代。
朝廷仍然是一片沉浮不定的汪洋,爭奪和紛擾從不間斷。
但皇族兄弟之間,終於不見上一代的血腥殺伐。
其實,時代給予每一個人的傷,都沒有辦法全然愈合。
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之中,漢人的女子仍然難為嫡妻,滿清的貴族仍然在做著血統高貴的虛夢。
女人仍然纏著足。
所有的宗教仍然沾染著政治的熱血,無法清淨地拯救任何一個人。
大堆大堆的文化,被焚在一輪又一輪文字獄之中。
這個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也隻不過是在最世俗的人間,悄悄地,掏心掏肺地愛了彼此一場。
生雖苦短,然既有願同流,就請奮不顧身,不必害怕。
(全文終)
※※※※※※※※※※※※※※※※※※※※
還有幾個番外,國慶掉落。
大家國慶快樂啊。這一章撒紅包。
關於這篇文,我有一些想要的回顧的碎碎念,也許半夜會在微博發。
謝謝你們。
真的謝謝你們。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達達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Zh。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