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四)
王疏月安然地靠在皇帝懷中。
“我不想他和您從一樣不開心。恒寧有您的疼愛, 我就想更多對恒卓好些, 要他們都一樣, 好好地在咱們身邊長大。”
皇帝回頭朝駐雲堂裏看了一眼,大阿哥一仍規規矩矩地坐在書案後麵寫字。
二十多年前, 皇帝自己也是這副模樣,在長春宮與太子一道習字,那個時候, 他不敢寫得過好, 也不敢寫得過差,寫得過好,好過了太子,皇後便目光不悅,寫得過差, 又會皇帝被喝斥無用。在皇後身邊的日子, 他過得一直都不自在,直到開府後, 才得以放開手腳。
父母之於皇帝,慢慢地, 就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名分。
皇帝少年時, 從沒被父母真心實意地疼愛過, 所以, 好像也就不知道怎麽去疼愛自己的下一代。
後來成妃誕育大阿哥, 順嬪產下大公主, 婉貴人誕育三阿哥。皇帝最初也肯去看看抱抱, 但手笨,孩子們又沒道理的總是哭。他這個人想慣了複雜的事,習慣了君臣之間的相處,反而看不得自己放下身段,去哄他那些聽不明白他說話的孩子。
滿清的皇室重尊卑。
即便是父子,也是主子與奴才。
皇帝不肯談父子親情,嬪妃也好,子嗣也好,也就都不敢跟皇帝論父子親情。以至於大阿哥從前在皇帝麵前,總是小心地守著規矩禮數,大多時候,連頭都不敢輕易抬起來。
所以大阿哥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敢讓自己吃癟的呢。
皇不自覺地笑笑,腦子裏到真認真地回憶起來。
這麽一回憶,關於懷中這個女人和自己長子的生活瑣碎——共同握筆的手,茯苓糕,剪掉的燈花,打散了又重新辮起來的辮子,剃頭的銀刀……細枝末節,盡皆複蘇於眼前。
縱然皇帝從不避涉漫長浩瀚匆忙的時代河流,覺時不我待。
始終夙興夜寐,勤政愛民。
但這那於國於民的大功績,並不能打破他自己的鎧甲,讓他袒露脆弱的肉身,自如地做一個人。這世上真正治愈他,讓他溫暖的起來的東西,是翊坤宮日複一日,不斷變換的陰和晴,是有王疏月在的歲月和生活。
所謂“不避涉曆史長河,也斟酌一日陰晴。”
她給了皇帝一個向內而觀的口子。
讓皇帝逐漸明白,自己或許不是個冷情冷心的閻王爺。
有的時候,至少在王疏月麵前的時候,皇帝覺得自己偶爾還是可以很溫柔的。
“疏月。”
“什麽。”
“朕在想,今年是太匆忙了,等明年等汛期過了,帶你去南方看看。”
“南方……”
“嗯,王授文也一道。陸成定去年領了黃河河都督的職銜,但王授文和馬多濟都不大認可這個人治河之效。朕看了他上來的陳情折子,很多地方,朕還是認可的。這個人是朕挑的,朕要給他時間,不會時間給夠了,朕也要親自去他給朕修的堤岸上走一走。順便,帶你回一次長洲,去看看你們王家花去朕半個王府的臥雲精舍。”
“回長洲?”
懷中的人回過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當真嗎?”
皇帝看了一眼他摳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她又趕忙鬆開了。
皇帝不由哂了一聲。她這個人很有意思,在宮裏,她把每一樣規矩都守得很好,不讓他因為她為難。但是皇帝一直很想念在熱河和木蘭,那個和他坐在星暮下吃烤糊的肉,坦蕩地談論漢人女子的纏足之習的王疏月。
“君無戲言,許諾了你,就不是空的。隻要你的身子受得住,朕還能帶著你去茂山看看,朕好像記得你說,你們王家在那兒有一處杏花園子。”
說起身子,王疏月卻垂了眼。
風一時竟有些涼意,她聲音也漸漸放得很輕。
“也不知道,明年汛期過了,能不能……養得好。”
皇帝低頭平聲道:“朕在,你放心。”
王疏月沒有抬頭,風吹得她額前的碎發掃癢了眼睛。她忙用手去挽,卻怎麽也挽不幹淨。
皇帝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好了,朕站的涼快了。走,進去看看恒卓的字。”
說著皇帝便經轉了身,王疏月卻沒有動。
“你怎麽了。”
“主子,若我明年去不成……”
“去不成還有後年。”
他打斷她遲疑地話,認真看向她:“疏月,朕就想告訴你,你跟著朕的日子還長,你有什麽未盡之願,張口說,朕這裏記著,在你與朕白首之前,做得幾件是幾件。”
***
轉眼過了中秋,但這一年的夏卻似乎拖得很長。即便是早晚不熱,日頭大的白日裏,仍然燥得人難受。
入秋後,西藏的首席噶倫(這是西藏首領的稱謂)被阿爾巴布(這個人曆史上叫阿爾布巴,因為要胡寫,改了兩個字,這個人殺了首席噶倫之後,就引起了雍正朝有名的衛藏戰爭。)殘殺於政府駐地的大昭寺樓上,一同罹難的還有其妻、姐及下屬官員多人。
至此西藏內亂爆發,朝廷從八月起,開始了對西藏大規模用兵。兵部與西藏的傳報幾乎一日一來。
八月底,內亂擴大,皇帝又遣了大學士馬多濟和王定清一道赴藏,匯同副都統馬喇共同解決藏區爭端。
軍政一忙起來,皇帝的生活就沒了日夜。
連日忙亂加上天氣燥熱,不覺又犯了火牙疼,但皇帝此時顧不上把周明拎來,何慶不放心,跑去告訴了王疏月。王疏月便包了好些桔梗和金銀花給何慶,讓他平日裏給皇帝泡水喝。
這日,王授文等幾個議政散出去的時候,已近宮門下錢糧的時候。黃昏時下了一場小雨,養心殿的門一開,土腥味便散了進來。皇帝背對著殿門立著,還在看藏區地域圖,張得通在後麵小聲傳道:“萬歲爺,太後娘娘來了。”
皇帝回過頭。
太後已經扶著陳姁的手走了進來。
“兒臣請皇額娘安。”
太後麵色陰沉,也不叫免,徑直走到一張四方禪椅上坐下。
“哀家看敬事房的人還在外麵跪著。皇帝今日是不是還是歇翊坤宮啊。”
“朕自有定。”
太後搖了搖頭:“自從三阿哥去後,皇帝有多久沒有去看過皇後了。皇帝是心裏有數,可哀家卻夜不能安。嫡子早殤,哀家愧對愛新覺羅氏先祖,即便是皇帝厭惡哀家多言,哀家也不得不勸誡皇上,子嗣為重。”
皇帝沒有出聲。
風拂垂帳,不燒炭的初秋深夜,周遭物影深碧,四處寒涼寂寞。
太後歎了一聲,起身走到皇帝麵前:“皇貴妃生產已過大半載,皇帝的後宮,就再不聞遇喜之事。哀家問過太醫院院正,其坦言,皇貴妃母體有損,日後極難成孕。皇帝,就算你與皇後因喪子而生疏,那四年間的內務府選秀呢,那些女子也是名門功臣之後,皇帝也不肯垂憐她們嗎?你是皇帝啊,嬪妃在好,仍都是宮裏的奴才,皇貴妃也一樣,你若把她捧到不該到的位置上去,她也受不住你她的的福。”
皇帝抬頭起身,迎向太後,平聲道:“皇額娘,您既有話至此,朕也跟皇額娘說句心裏的話,子嗣是國事,朕肯聽皇額娘訓斥,但王疏月是朕的私事。她的過錯,功績,都隻能放在翊坤宮裏,由朕來了斷。”
太後怔了怔,她曆經兩朝,這還是第一回,從帝王的口中聽到“私事”二字。
“皇帝,哀家竟不知,那王氏女蠱惑皇帝至此,普天之事盡是皇帝之事,皇帝之事也是天下之事,她王氏是皇帝的嬪妃,自要受祖宗家法約束,受中宮皇後的管製,怎麽能是皇帝一人的私事呢,皇帝這麽說,是要讓她越過中宮後位,淩駕到皇後之上嗎?皇帝啊……你怎能如此漠視祖宗的規矩,傷皇後的心啊!”
皇帝沉默。
張得通與何慶等人皆屏住了呼吸,頭皮發涼,一聲都不敢出。
良久,皇帝方饒過紫檀木書案,手掌撐著書案立在後麵。燈盞在手側,將他影子高大地投上背後那一副疆域圖,他回身看了一眼,卻從那恢弘萬裏的層巒疊嶂間,隱隱看見了王疏月的輪廓。
她那個人,好像很喜歡大山大河,有古人樂山樂水的智慧靈秀,但她又為了皇帝,為了皇帝生活的這座紫禁城,為了他的妻子,兒子,母親,為他掌控的這一套尊卑體製,小心地把自己內心的“自由”收斂得很好。隻偶爾在他麵前,露出零星半點,如同日光下細碎的玻璃。
皇帝突然明白,她長久地站在前明的那片“黃昏”裏,不光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滿身鐐銬,也是因為他,因為他的皇權和人生,她舍掉了一半的自己。
那麽反過來,為了她,在皇帝自己的這個位置上,在處處設桎梏,時時提尊卑的紫禁城裏,自己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皇帝,哀家的話,是替愛新覺羅的先祖,替你的皇父所言!皇帝既然喜歡王氏,就不要把她放在火上去烤,否則,朝臣置喙,內外不安,皇貴妃罪孽深重,皇帝最後,反而會護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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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還有幾萬字完結。
大家之前對王疏月的心態有些異議,但我還是覺得,那是她最該有的心態。
其實我之前看到一個評論,我覺得很對:王疏月之所不怨恨,是因為她有皇帝這個人,有一個人真心愛我們,我們對社會人生,就會少一些戾氣,反之則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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