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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父引(三)

  大阿哥跟著梁安出去了, 王疏月這才起身走進駐雲堂。


  懷孕之後, 翊坤宮各處桌角椅背的銳處都被梁安等人細致地包了起來。周太醫說, 王疏月的身子寒,這一胎的懷像也不是很好, 受不得一丁點驚動。於是,闔宮緊張,她平時也十分小心, 行走坐臥都盡量避著堅硬處。


  其他地方都還可以將就王疏月, 但駐雲堂是皇帝常坐的地方,並不能似西暖閣那樣,東一塊西一塊的包得亂七八糟,畢竟那方雕花木案可是照著南書房的規格造出來的紅木大案,每一條線都凝聚匠心。王疏月自己也不見得肯讓梁安去糟蹋它。


  隻不過, 在其旁行走的時候, 就要格外留心些。


  “放心走。”


  王疏月正走到書案前麵,想要繞過桌角走到後麵去。但那桌角和一旁的書架靠得近, 從前因為她瘦到不覺得,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顯懷的緣故, 竟有些局促。正要側身, 卻聽著皇帝頭也沒抬地吐了三個字。


  與此同時, 一隻帶著翡翠玉扳指的手扣在了桌角處。


  “走啊。”


  王疏月看著他扣在桌角處的手。骨節分明, 修長有力, 穩穩包住了桌角那一塊尖處。


  “大阿哥不讓我動, 您也這樣折我壽, 我如今啊……就是翊坤宮的廢人。”


  皇帝一麵看那本《地震記》,一麵笑

  “張口亂說,朕長命百歲,就短不了你的。”


  說著,他架了筆,抬頭道,“橫豎就這幾個月,你廢著吧,你在臥雲給朕當了那麽久的差,該朕白養你幾日。坐。”


  王疏月依言坐下,見皇帝手上那本冊子並不是公文奏折,便輕道:

  “您在看什麽呢。”


  皇帝閉眼舒肩往椅背上靠去,順勢將冊子攤放在自己的額頭上,疲倦道:“三河知縣寫上來的東西,這人筆力好,這些個傾塌,死傷的數字,都給朕羅列地紮肺。”


  他說完,又沉默了須臾。


  “震後……時疫起來了。”


  燭火跳躍,書架前的一盆蘭花影糾纏著他的人影。


  王疏月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薄荷腦油的氣味。她抬頭看皇上,他的臉遮在冊子下麵,看不清表情。手仍然摁在桌角,不僅沒有鬆,反而越來越使力,關節處漸漸發了白。


  他想事的時候,就習慣這樣使勁兒的捏握。好似想要不輕易露出悲喜,就必要把情緒捏碎一樣。


  王疏月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將他摁在桌角上的手拽了回來。


  皇帝沒有出聲,可剛收回來的手,還是習慣性地捏成了拳頭。


  王疏月無奈地掰著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直到徹底攤開他的掌心。這才側了臉,將自己的腦袋枕了上去。


  皇帝的手,好像從來沒有冰冷過。


  麵兒一貼上去,掌心的溫度就渡熱了王疏月的耳朵。


  皇帝沒有動,由著她胡亂擺布,隻在她安靜下來之後,溫聲問她。


  “你做什麽。”


  “累了,趴著陪您歇會兒。”


  皇帝偏了個頭,臉上的冊子便垂落到了肩上。剛好能看見她溫柔的睡顏。


  王疏月很懂他的心,也能關照他的情緒,更難得的是,關於他的朝堂百態,他的政治主張,這些事,她一直都避得很好,卻又不顯絲毫的刻意。


  她給予皇帝的認可,支持,都是不著痕跡的。然而,哪怕她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隻是安安靜靜地陪著在他身邊,皇帝也能從沒完沒了的政務之中脫身片刻,看看她收拾的這間屋子,看看她身旁的恒卓,吃幾口熱飯,嗬一兩口他喜歡喝的茶。


  皇帝一麵想,一麵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看向駐雲堂的窗外。


  紅塵之中,千窗燈明。


  翊坤宮的燈,也不過是其中一盞,隻不過因為皇帝略有些沉重的思慮而有些暗淡發黃,但這並不影響它在王疏月身旁,漸漸的融入層層疊疊的萬家燈火。


  “疏月。”


  “嗯……乏得很……”


  “聽朕說話。”


  “好……您說嘛……聽著呢。”


  “百姓疾苦,都牽情帝王將相,吾等當與江山共情,你教給恒卓的這句話,是誰教你的。”


  王疏月沒有睜眼,抬手挽了挽耳邊的碎發。唇角露了一個柔和的笑容:


  “耳濡目染,在您身邊這麽多年,再笨,也學會了。您為什麽這樣問。”


  “沒什麽,朕隻是沒想到,你竟會這樣去教他。”


  “這也是您教他的,他是個很善良,很溫暖的好孩子,若是成妃還在,他會比如今,還要開心些。”


  “朕倒是蠻慶幸,把他交給你的。”


  “我……我啊,沒怎麽教他,我就希望自己不要辜負成妃,護好他,讓他做個自在的孩子。其實,不管我有沒有自己的骨肉,他都是最心疼的孩子。”


  皇帝歎笑了一聲。


  “嗯,你雖然什麽都沒說吧,但朕差不多懂了。”


  “什麽。”


  “你不是皇額娘,恒卓,也不是朕。”


  王疏月耳框有些發熱,這一句話,她等了好久了。


  可是,當它真的從皇帝的口中說出來時,她又替這個男人難受。


  “朕和皇額娘,也不該處成現在這樣。”


  王疏月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主子,人活一世都有些遺憾,我的母親走了,父親也很難得見。我這個做女兒的,早已不能再為他們做什麽了,但您比我要好,生,養您的人都還在。政務之餘,但凡您有心,就一定有力,為她們做些什麽。”


  皇帝靜靜地聽她說完這句話。


  “朕沒有心。”


  “您有,您給我的,就不少了。”


  “疏月……”


  她沒有讓他把話說完,伸出手去他臉上胡亂遮擋。


  “你這爪子胡抓什麽。”


  “捂您嘴啊,您的孩子困了,孩子她額娘……也要睡了。”


  皇帝看捏住她的手腕。一時不忍又笑出了聲。


  “那孩子他阿瑪呢。”


  “孩子他阿瑪…孩子他阿瑪是百姓的,就……接著熬吧……。 ”


  有孕之後,她是真的嗜睡。這會兒話也是越說越迷糊,不多時就壓著皇帝的手掌睡熟了。


  皇帝也不再說話,索性將那隻手舍給她,自己靠回椅背,從新撿起了將才那本《地震誌》。


  天幕上,月出寒空。


  因她懼冷而提早添來的炭火,燒得劈啪作響。


  她睡著了的臉被炭熏得紅撲撲的。皇帝看完最後一個字,她也還沒有醒來。


  大阿哥端著一盞茶,躡手躡腳地從明間走進來,放在皇帝的手邊,又朝著皇帝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而後又才踩著輕步子,去明間找梁安去了。


  皇帝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很淡的六安茶。和他從前愛喝的敬亭綠雪全然不一樣,皇帝低頭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想起,他是從什麽時候起,把茶喝淡的。


  正想著,明間的門檻上突然“劈啪”響了一聲,像是什麽人摔了一跤。


  接著便傳來梁安的聲音:“大阿哥,哎喲,您仔細磕……”


  “噓……別吵著和娘娘,嘶……”


  人聲雖然壓得小,還是沒能忍住口中吃痛的聲音。


  皇帝順著聲音,偏頭明間那邊看去。恒卓佝僂的影子投在地上,似正要撩褲腿兒來查看。


  皇帝掐著書殼,猶豫了一陣,終於是問出聲來。


  “恒卓,摔哪兒了?”


  門前的孩子顯然被這一問給問愣了。


  他長到這麽大,皇帝對他喝斥不少,但何曾這樣問過他。


  想著,他忙在地罩前回道:“回……皇阿瑪,兒臣沒……事。”


  “哦……。”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不自在,哦完這一聲,竟伸手抓了抓耳。


  忽聽見身旁的人笑了一聲。


  皇帝一怔,忙把平時那張寡臉重新掛起來。


  “什麽時候醒的。”


  “剛醒,不過都聽見了。”


  她抬眼望著他笑。


  皇帝被她這副笑容整得沒了脾氣,順手拿冊子擋了臉。


  “你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掰下他擋著臉上的書。


  “終於像個爹了……”


  ***

  十二月初。京郊附近下了一場大雪。因為地震而倒塌的房屋還來不及修複,又遭大寒,從直隸到三河一帶受災極其嚴重。那時的文人篤信“天人感應”的一套說辭,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先是地震,又是寒災,欽天監抓破了腦袋為皇帝想說辭,卻快不過宗親和八旗旗主的口舌。


  十二月底,地震後蔓延的時疫之症,因為大雪的緣故,暫時被按壓了下樓來。


  皇帝下旨:“發內帑銀十萬兩,酌情發放。”帑銀就是大內國庫中的銀子,動用國庫儲備,皇帝對地方上賑災事項下了狠心。八旗大族雖大多不肯出錢,但是不敢在皇帝麵前臊臉,皇帝都掏了,他們能有什麽說辭,不情願也得掏拿。


  然而,背地裏卻由此傳出了些難聽的聲音。


  這日,皇後正抱著大阿哥在禦花園的浮碧亭上看魚。


  到了冬季,連魚都是懶懶的,撒上食子兒都懶怠動彈。對麵靜靜的水麵兒上突然落下一個清瘦的影子,皇後抬起頭,卻見孫淼領著南府的陳小樓走過來。


  “陳小樓來給娘娘請安。”


  皇後拉起繈褓,將大阿哥摟入懷中。“今日本宮沒有傳戲,你進宮來做什麽。”


  陳小樓道:“昨日在醇親王府唱過堂會,其間一出新打的戲。福晉覺得好,送進宮裏,太後娘娘看了戲文,也覺得有意思,傳我伺候了一場。她老人家想著,這是出好戲,娘娘也該聽聽。”


  大阿哥不知是認生還是怕冷,此時竟在皇後懷中哭鬧起來。


  皇後忙命奶娘來將他抱下去哄著。


  “你也是大膽了,本宮不傳召,竟也敢私來。”


  陳小樓笑了笑,屈膝跪下,朝著皇後拜了拜,“陳小樓又做不得外廟(這個指京城戲班的一個聯合組織)的戲首,名聲,前途都是宮裏主子們賞賜的。您樂的時候,小樓來湊您的樂,您苦的時候,小樓也要體貼主子的心意。”


  紫禁城外的風流姿態入眼,竟令她有些惶恐。


  皇後退了一步。


  “說吧。什麽戲。”


  “戲文簡單,說天降異象,主……翊坤宮的新貴主子不吉。”


  皇後一怔。


  “什麽意思。”


  “就是小樓所說的,字麵兒上的意思。娘娘,如今直隸一帶都傳遍了,那位漢人出身的娘娘,剛封了皇貴妃,直隸就遭此大劫,接著又逢雪災難,可不是天人感應,應在那位娘娘身上了嗎?”


  “你說這話是要割舌頭的!應在她身上,就是應在皇上身上,這是大不敬的話,你竟然還敢鸚鵡學舌,學到本宮的耳中!”


  麵前的男子,伏下身去,那清瘦的肩膀哪怕遮在厚重的氈鬥篷裏,也能被勒出風流的線條來。他腰榻得低,姿態卑微,聲音卻毫無懼意。


  “我也是想著娘娘的處境,才說這些跟您聽,娘娘若為此,讓南府處置了我,那小樓,也就沒心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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