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三)
“我蠢。”
他低頭咬著牙齒笑了一聲。額頭上青色的經脈慢慢凸起來, 口齒之中不斷地切咬著這兩個字, 四五輪之後, 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蠢你還來見我做什麽!”
“你以為我想來嗎!”
她沒有怯,橫衝直撞地把話頂了回去, 這麽一句話猛地把時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宮前,她逼著他蹲下來, 然後親手為他係披風。他還記得, 那日她給他係了一個死結,差點沒把他給勒岔氣。那種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像貓藏在肉墊子下的爪子, 偶爾露出那麽鋒利卻可愛的尖兒, 刮蹭過皮膚, 感覺不到疼, 第一日不見開皮, 第二人卻能見血痕。
三年多的時光過去了, 她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變。
情緒依舊真實, 表達得也真實。但又拿捏得當, 不至於像他自己那樣, 一根直腸子, 卻絞殺了自己, 也絞殺了旁人。從根本上來說, 她還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就算賀臨不想承認, 但看見她冒著風雨來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麵前,滿身素孝,身染雨氣的模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久違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這殿內已滿是燈火,還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盞為長夜而點的永明燈,坦然地照著他的狼狽和無措,卻沒有一絲鄙夷和踐踏的意思。
越要強的人,越容易被強力勒死。
鬆開那條勒脖線的手,不是虛假的奉承,也不是無謂的安慰,而是不帶私心的關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來見我,你在賀龐那裏也毀了。”
說著,他勉強捏了個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額頭。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悶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引得白燭燈焰也跟著震顫起來。他的眼睛裏漸漸滲出了血絲,眼眶也紅得厲害。
“你說我蠢,你才是蠢貨,我這麽個廢人,值得什麽……”
門外的風雨聲越來越重,一聲雷震,淹沒了他後麵的話。
雨水從門縫裏透進來,沾濕了門前王疏月的衣群,剛才被他砸傷之處,被涼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皺了皺眉,將倚在門上的身子直起來,朝著賀臨近了幾步。
“那你就讓我這一毀有些意義。”
賀臨撐著通紅的額頭,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看向她。
“什麽……”
王疏月撫著裙子,忍者腿上的傷疼,慢慢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素袖鋪承於地,覆住了賀臨按在地上的另外一隻手。那柔軟的質地,帶著女人溫涼的體溫撫過他的皮膚,令他肩頭幾不自覺地一陣暖顫。
她目光含著真實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嗎?”
說著,她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放絹帕遞到他眼前:“為了太妃娘娘,為了福晉,你活著,好嗎?”
賀臨凝向那一方帕子。
絲絹質地的底上繡著芙蓉花的紋樣,和她頭上簪著的那隻金鑲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樣的花樣。絹子薄,花樣下麵依稀可見她的手指,還和從前一樣,白皙幹淨,柔軟沉默,卻似有靈,能述情亦能敘理。
他凝著凝著,竟當真潮了眼眶。
“我曾經想讓你死,你卻要我活著。”
麵前的女人搖了搖頭,她鬆開一條腿,半跪下來,拈著手中的絹子,避開他的眼睛,輕輕拭去他額邊沾染的香灰汙跡。
“對不起,我將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當年,我入宮不是要拋棄你,也不是要損你名譽。盡管很多人說我對太妃忘恩負義,貪戀富貴虛榮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裏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也很想讓你明白,為你我已經竭盡全力,最終身不由己。不過,如今……”
她放下手來,肆然地笑了笑。
“我隻想跟你說,賀臨,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有你愛的人,我也有了我愛的人,我很慶幸,你當初守著對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將我納入府中。”
說到此處,她又提高了些聲音:“不是因為我貪戀如今的榮華富貴,而是因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麽孤獨。”
“我讓你孤獨了嗎?”
“也不是,你和福晉情好,無我立錐之地而已,我這個人,雖然安靜,卻也有話想說,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說完,她笑了笑。將絹子遞到他手中。
“還好,那段時間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親之外,娘娘是唯一一個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為了這份情意,賀臨,不論世人如何踐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撐著你。”
話聲一頓,她迎著光笑了笑。
“你活著好嗎?”
活著好嗎?
他無言以對。
他從前是一個行軍之人,擁有剛硬的皮膚和骨頭,一刀了結人命,一馬鞭子關山盡渡,他喜歡所有烈性的東西,比如沾著血在地上滾得滿是泥灰的頭顱,比如削鐵如泥的刀劍,比如足以穿腸爛肚的話,再比如剛烈如火的富察氏。
這些才是與他的人生相配的東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強硬的鎧甲都被他的兄長剝去,甚至連他引以為傲的這一身鐵皮都幾乎被扒掉之後,當他血肉模糊的模樣丟在世人麵前的時候,他會被這一句“你活著好嗎?”戳穿心肺。
他突然覺得崩潰。
壓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傷,徹底湧了出來。
額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沒能為她們流出眼淚,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慟,但就是不能衝破那層剛硬的皮,流露於麵上。無論是砸杯還是喝罵,不過是他怕被人看見他的脆弱和無助,他愛的人,愛他的人,全部因為他死了,而他,卻還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說,他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對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樣潮他湧來,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漸開始顫抖起來。
“賀臨……”
“你說的對,我害了她們。”
他一麵說,一麵縮起了雙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艱難地交叉扣在一起,疊放在膝上,彎腰將額頭抵了上去。額頭觸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淚奪眶,痛徹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他不斷地重複著那四個字。
良久,終於有一隻溫涼的手,隔著一層絲絹覆在了他交纏的手指上。
“我知道你難過,你哭會兒也好。我那時也哭了好久,直到……”
直到,那個人向她伸出手來,跟她說那句相似的話。
“王疏月,你好好活著。”
好好地活著。
人世不易,各人皆有個人的取舍,虧欠,恩怨,執念。
再狠的人,殺伐時也有悲憫,再剛強的人,亡人前也有脆弱。
情濃意厚,人大多時不自知,所以才會覺得一輩子,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賀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外麵雨聲太大,也聽不見大更的聲音,但她一直半跪在他身邊,輕輕握著他的手,靜靜地守著他。
後半夜,他終於在她的陪伴下漸漸平息下來。撐直腰背,鬆開手垂放下來。他帶著從未有過的哭腔喚了她一聲。
“王疏月。”
回應他的聲音溫和平靜。
“嗯,你說。”
“如果,我當娶了你,聽了你的勸,是不是就不會如此。”
王疏月搖了搖頭:“我們是不同的人,也許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開始就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就算娶了我,你也不會聽我的,你終究還是會聽你願意聽的話。”
“那……他會聽你的嗎?”
“誰?”
“賀龐。”
“他啊……”
皇帝那張幹冷的臉浮現在她的眼前。他去永定河已經很多天了,翊坤宮的駐雲堂,沒有他鮮活別扭地在那兒坐著,似乎少了些什麽似的,到真的有些想他。
至於他會不會聽她的。
王疏月到真寧下神來想了想。明麵兒上好像從來都沒有聽過,事實上呢?她不由笑了笑:“他會聽。雖然……”
她說著,搖了搖頭:“他不會承認。”
賀臨沉默了良久,最終沒有再往下問。
他四下看了看,手掌使力,試圖撐著身子想要站起來。但他幾乎兩日滴水未進,身上沒有力氣。身子剛撐起來一半,又卸力跌了回去。王疏月忙扶住他,“你要什麽……”
“沒什麽,我要嗬口水。”
聞聽此話,王疏月隻覺背上壓著的沉物終於被卸去了。
“我傳人進來服侍你。”
“好……”
剛走到門口,王疏月突然又想起了什麽,站住腳步回頭問道:“賀臨,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麽。”
“福晉去世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賀臨回憶了一陣:“醇親王福晉跪靈時說起的。”
王疏月垂下眼來,既然是醇親王的福晉說的,那就絕不是無意為之。張孝儒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的宗親,恐怕把不得賀臨死在寧壽宮太妃靈前,好以此詬病皇帝。重識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權力。
她一麵想著,一麵看向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男人。
他還是這些皇族兄弟之中最傻的一個,別人表麵上表忠心,背地裏使心眼,他要剛硬地跳出去和皇帝碰,被人當成探路石,失敗之後,除了他的兄長關照他,其他人都把他往死理踩來給皇帝表忠心。
如今也是一樣,張孝儒想幫著醇親王重回議政王大臣會議,宗親門想重握權柄,竟不顧他的喪母喪期之痛,又把他推到斷頭台前麵去了。
最可恨可悲的是,這糊塗王爺,竟然一點都看不明白。
王疏月正想張口跟他說些什麽。
誰知外麵突然傳來聲音,其中一個聲音清麗婉轉,雖帶著情緒,卻也並不刺耳。竟是淑嬪。
“把門打開。”
賀臨一怔。忙喝道:“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讓你們都滾出去。”
外麵的人道:“十一爺,本宮也是奉命行事,十一爺開了門,本宮辦了事就走。不然,太妃娘娘的靈前,若有什麽衝撞,十一爺為難,本宮也有過錯。”
賀臨看向王疏月,輕道:“躲。”
王疏月看了一眼外麵,又看向他,搖了搖頭:“躲不了。”
“那怎麽辦。”
王疏月低頭寧向那樽安安靜靜的金棺:“你肯活著,我就沒辜負娘娘。至於我,你不要管了。”
“放屁!”
話音未落,隻見門猛地被幾個太監撞開。
外麵雨聲大盛。賀臨一把將王疏月拉到身後。
淑嬪與孫淼一道走進來。孫淼向王疏月蹲了一個禮。淑嬪卻隻露了個詭異的笑。
“皇後娘娘聽人報說,有宮女與侍衛借太娘娘停靈不設門禁私會,竟不想是和妃娘娘與十一爺。這……哎喲”
她說著背過身去:“還請十一爺把鞋襪穿好。”
※※※※※※※※※※※※※※※※※※※※
無腦愛,就是無腦愛。沒錯,下一章,下下章,都是無腦愛。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108163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淺淺流雲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