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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查子(四)

  四更天。


  南書房外掃雪的人剛剛退走。


  天還是漆黑的, 皇帝的儀仗在月華門前排成了一尾燈焰瑟瑟的龍。


  皇帝被王疏月氣得一晚上都在西稍間裏輾轉, 在值房裏見到王授文也沒有好臉色。偏偏今日叫大起, 再大的火也得壓住。硬是把他火牙痛的毛病給逼了出來,扯得半邊臉都在疼。


  他捂著腮幫子從南書房裏走出來, 張得通早就備著傘。但冰冷的雪還是迎麵掃上了他的臉頰,雖然是冷,但卻莫名得緩解了一些他的牙疼。他抬手理了理的領口, 眼光掃到了麵前的雪地。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背對著月華門前的燈火, 影子托得老長。


  高的那一段影子,剛好抵著他的足尖。


  皇帝抬頭,見王疏月一手撐著傘, 一手牽著大阿哥立在雪裏。


  這個時候見這兩個人, 皇帝有些錯愕, 不自覺地鬆開領口處的手。


  與此同時, 大阿哥也鬆掉了王疏月的手, 在傘下規規矩矩地跪下來。彎腰伏地行叩拜之禮, 口中似乎還說了什麽,但風大了, 皇帝並沒有聽太清楚。


  張得通在一旁道:“萬歲爺, 要不要奴才去乾清門上說一聲……”


  皇帝看著王疏月, 傘遮住了她的上半張臉, 尚看不出表情。


  但不知道為什麽, 她這個人一旦站在雪地裏, 無論她穿得有多厚, 皇帝腦中都隻剩下周太醫那一個聲音:“和妃受不得寒。”


  對,她受不得寒,讓她回去算了。


  但他明明是在生她的氣,堂堂一個皇帝,怎麽能讓她王疏月拿捏住,且王授文就在後麵的南書房裏。他才因為他議火耗銀的事議得膚淺而斥過他,順便把堆在王疏月身上出不來的火氣在她老子身上發了。如今似乎不能這麽快就泄心氣啊。讓王授文這個老猴看透了,日後還怎麽把持住君臣之別。


  皇帝腦子一下子亂了,索性大跨步地往前麵走。張得通連忙舉傘跟上去。走到王疏遠月和大阿哥身前的時候,還刻意停了幾步,豈料想皇帝壓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目光筆直地望著前麵,昂著頭,下巴繃得跟刀削過的似的,一晃神就已經從從傘下走了出去。


  張得通沒來得及追。誰知皇帝卻一個踉蹌,差點直接些撲到雪裏。


  好在皇帝反應尚算快,趕忙用手撐了一把。但他分明聽到自己腰上“喀”得一響,那爽快的痛,熟悉得幾乎讓他有些絕望。


  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雖風雪冷得緊,張得通還是下出了一聲冷汗,他忙低頭去看,卻見王疏月拽住了皇帝瑞罩的袖口。皇帝走得又快又急,那力道一帶,若是王疏月沒扯住鬆個手,皇帝真有可能摔出人生第一個狗那啥。


  張得通趕忙搖了搖頭,拚命把那不雅的三個字從腦子裏搖了出去。


  主奴這麽多年,他還真不習慣像何慶那樣,把一些不正經的話拿來揶揄皇帝。


  沒有人敢上去扶,皇帝頂著痛自個站起身,回頭劈頭蓋臉地就衝王疏月道:


  “王疏月,你現在膽子大得很啊!你要做什麽?啊?是不是嫌朕沒被你氣死!你信不信朕今日就砍了……”


  這種他自己都不信的重話很久不曾說了,這會兒竟有些說不下去。


  王疏月迎上他的目光。


  “兒子跟您認錯,您都不肯聽,還要您砍奴才。”


  她剛一說完,大阿哥也直起了背,雙手合抱住他的手,急著搖他道:“皇阿瑪,是兒臣錯了,兒臣給皇阿瑪請罪,您不要砍和娘娘。”


  “誰說朕要砍……她。”


  何慶也從後麵跟過來,小聲接了一句:“將才您自個說的。”


  皇帝手上的青經都要暴出來了,一把將自己的袖子從王疏月手中抽了出去,抬手點著她的腦門,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朕今日要在禦門上聽政,你若再絆朕,朕不用後宮的家法,朕拿國法處置你。”


  “皇阿瑪您開恩,兒臣以後聽您的話,您不要處置和娘娘。”


  他一邊說,一邊搖著皇帝的手臂,皇帝腰疼,每被他搖一下,牙齒縫了裏都忍不住要抽一口氣。再加上他本來就牙痛頭暈,這會兒竟被這孩子晃得有些眼花繚亂。


  但他無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大阿哥昨日還打死不肯跟著王疏月,這一晚上的時間,王疏月是給他灌了迷藥不成。


  “別晃朕,先起來!”


  “您吼他做什麽。”


  “朕吼他?朕是赦他!”


  皇帝臉上的表情一時之間五光十色。


  一副把狠話說盡,但又一點都不能認真發作的模樣,使得一旁的張得通都要看不下去了。


  好在,得了他這句赦。王疏月沒有再迎他的話。


  一夜不曾梳洗,發髻也有些散了,她放下傘,抬手挽好垂在肩上的一絲頭發,走到皇帝前麵,踮起腳,替他把剛才他不自覺扯亂的領口翻出來,從新整理好。“您不生大阿哥的氣就好了。”


  不刻意的肌膚之親,毫不費力地摁滅了皇帝心裏的那陣原本就舍不得發出來的虛火。


  她那張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白,唇上的胭脂也敗了色,看起來憔悴,卻又自生一段肉質風流。


  “您去聽政吧……奴才今兒哪裏都不去,就在翊坤宮裏等著您回來國法處置。”


  皇帝氣還沒有完全理順,“王疏月,你知道你傷著朕了嗎?”


  王疏月抬起頭來,凝著皇帝輕“嗯”了一聲。


  “知道,那您要動家法也成,奴才一並受。”


  說著,她衝著皇帝攤開一隻手。


  “要不,您先讓人把大阿哥送回去,現在就賞奴才一頓家法,您打多少都好,等您把氣兒出了,奴才送您上朝。”


  皇帝看著他伸出來的那隻手,徹底沒了脾氣。


  “你送朕上朝,嗬,朕還想再多活幾年。回去,閉門思過。”


  說完,抬腳剛要走。那腰上的酸痛差點沒人脫口呼出來。


  何慶和張得通都看出了端倪,但都不敢說,隻得心驚膽戰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在王疏月麵前硬撐。


  而那一路,皇帝真是走得咬牙切齒,道貌岸然地頂著腰背,盡量想自己看起來自然些,最後卻連輦都不敢上。張得通跟在他後麵,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奴才扶著您?”


  皇帝站在輦下擺了擺手。


  “讓何慶去把周明傳到養心殿候著,朕散議要讓他看牙疼。”


  “欸,是是……”


  這邊皇帝硬是走著去的。好在月華門離乾清門也不過幾十步。


  等他走遠了,大阿哥才抬起頭來對王疏月道:“皇阿瑪走得好奇怪……”


  王疏月蹲下身來,拂去他肩頭的雪:“不許說皇阿瑪奇怪。”


  “好……。和娘娘,皇阿瑪是不是不生兒臣的氣了。”


  “對呀,他是你皇阿瑪,隻要大阿哥知道聽話,皇阿瑪啊是不會一直生大阿哥氣的。”


  大阿哥笑明了眼。悄悄牽起王疏月的手。


  “兒臣要去上書房上學,皇阿瑪不讓您送,那您送兒臣吧。”


  何慶上前撐著傘為二人擋雪,一麵道:“小主子,奴才送您,您讓和娘娘去歇會兒吧。”


  王疏月理順大阿哥身後的辮穗。


  “跟何公公去吧。和娘娘啊,真的有些累了。”


  說完,又對何慶道:“先帶大阿哥回一趟鍾粹宮,換一身衣裳,這都被雪濡濕了。”


  一麵說一麵又摸了摸大阿哥的臉:“想和娘娘了,就來看看和娘娘,記著和娘娘說的,和娘娘不逼你,皇阿瑪也不逼你。大阿哥永遠都是成妃娘娘和你皇阿瑪的好孩子。”


  大阿哥沉默了一會兒,悄悄地抿起了嘴唇。


  “怎麽又難過了,快去吧。”


  大阿哥點點頭,規規矩矩地向著王疏月行了個禮。起來走兩步,又舍不得回頭來看王疏月。王疏月仍蹲在原地,輕輕地衝著他搖了搖手。大阿哥這才鬆開臉,跟朕何慶去了。


  同一條風雪路,終於送走兩個男子。


  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王疏月才發覺自己腰酸背痛,周身已經沒有一點點的力氣了。好在金翹之前聽了何慶的信兒,從翊坤宮過來尋她。


  “聽說您一夜都沒睡。”


  “嗯。腰都要斷了。”


  “走,奴才扶您回去,一會兒給您按按。”


  “你還會推拿呀。”


  以前在大姑姑們的手底下受過些調(和諧)教。


  王疏月想起皇帝那別扭的背影,輕道:“那你回去教教我手法。”


  “主兒,這是奴才做的事,您學來做什麽。”


  王疏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好像是抓地太使力了些。


  ***

  皇帝在乾清門起初是坐立不是,但好在他在政事上較真,聽了一個早晨的議,倒也顧不上腰痛了。王定清上奏了“火耗歸公”的試行案,皇帝很是滿意,雖然包括王授文在內的幾個大臣,仍對這個案子有疑議,但卻被皇帝訓斥為:“見識短淺,與朕意不合。”


  王授文看著自己的兒子在禦門前少年得誌,意氣風發,深受皇帝賞識,一時也不知是喜還是憂。


  王疏月大了,人又在深宮,他已經管不了。


  王定清在地方上曆練了幾年,見識新,又接著地方的上地氣,恰是皇帝這個人最喜歡的年輕一輩。


  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雖那新人是自己的兒子,可官場沉浮這麽些年,從前明到大清,王授文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甚至有點孤獨。


  被皇帝訓斥之後,程英還有些憤憤不平,散議之後還在出宮的路上嘟囔:“你說要在河南山西試行也就罷了,河南有老田在,兩袖清風前年就把京官的‘糧餉’斷了,他那兒火耗原本就不重,改起來費不了什麽功夫,山東怎麽搞?兩年一黃災,三年一旱的,這遇災就要免賦,正項的錢糧都征不齊,怎麽提火耗?”


  王授文走在前麵,平聲道:“你為你在山東任上的兄弟犯難,我倒是理解,但你也看到了,皇上是個什麽決心,你想想,先帝爺在的時候,戶部的三大庫總共剩了多少銀子,皇帝登基的這兩年,又抓回來多少。皇帝在貪腐陳習上是動了大狠心的。火耗歸公一政,勢在必行,你我這些陳腐老葉在不順流,就要給卷到漩渦裏去了。”


  程英沒了話,跟著他一路走到正陽門,才轉而道:“不過,您老是終於肯讓定清回京城了。我記得,他就比和妃娘娘長兩歲,老在地方上折騰,還沒說親事吧。自從你夫人走後,我們幾個老哥跟你說了幾回了,你都沒那個意思,但也不該逼著孩子跟你一樣吧。”


  王授文一笑:“怎麽,老世叔要關照定清的大事。”


  “你說什麽笑話,如今您的女兒在宮裏,定清的大事,自然要從宮裏來。王老,您王家……興旺啊。”


  說完,負手讓車夫上三慶園,聽戲去了。


  興旺啊。


  吳靈還在的時候,在兩個字他是日想夜想,但吳靈走,王疏月入宮,王定清入京,他想得東西都來了。但好像又突然變得沒有那麽重要起來。也許自個真的是老了,連爭強好勝的心都開始要淡淡了。


  “老爺,去哪兒。”


  家裏仆人在杠子旁恭聲問他。


  王授文把自己的頂戴摘下來,抱在手臂下頭,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回去,叫廚房燒隻雞,在去桂花樓買一壇女兒紅。”


  一出內城,則商業喧鬧,人情暖熱。


  那連下了兩日的雪啊,終於是被熱烘烘的人氣給逼停了。


  紫禁城之中,滿城都是笤帚與地麵兒摩擦的掃雪聲。


  屋簷上在融雪,滴滴答答地低在階上。


  皇帝走進翊坤宮,一眼就看見了跪在門口的王疏月。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腰上,才在養心殿貼過的膏藥鼓出來好大一坨。周明這個人的醫術是好,但就是用的藥看起來都不是那麽體麵。皇帝權衡了一下,自個身上還罩著瑞罩,厚實得很,應該還不至於讓她王疏月瞧出端倪來。便咳了一聲,僵著腰背跨了進去。


  “張得通,把門關上。”


  門外的光從兩邊收攏來,最後在王疏月臉上收成一條細縫。


  皇帝找了一張離她近的圈椅坐下。


  “你昨日還沒跪夠是不是,起來。”


  “那我起來,您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還敢跟朕提要求,朕已經想好了,一會兒要讓慎行司打賞你一頓板子,先打了吧,打了再讓你提。”


  王疏月抬起頭來:“打了這件事就做不了。”


  皇帝彎腰,手臂折抵在膝蓋上。湊近她道:“那你先說什麽事。”


  “您脫了。”


  皇帝一哽,旋即喝道:“王疏月!”


  這聲就吼在她耳朵邊上,她忍不住嘶了一聲:“你想什麽了,我才把手泡軟了,給您按按腰吧。”


  ※※※※※※※※※※※※※※※※※※※※


  我覺得父子相處,還是需要情商的。情商這個東西,顯然皇帝是沒有的。


  其實大阿哥也不是白眼狼。他的老爸太剛了。


  下一章。目測有點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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