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四)
“不用大內的補。從前您派發給臥雲的錢還剩些,做東請您聽場戲還是夠的。”
皇帝笑了一聲:“王疏月, 你又犯了朕的法, 朕給你的錢是公用的,你竟敢給朕私存。”
“怎麽能叫私存, 朝廷召我回京待選, 您府上跟著就沒了下文,父親和我去您府上見您, 您也不肯賞見。叫我如何能給您說賬。”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說要帶自己的女兒來拜見他, 隻不過當時先帝正恨黨爭, 才因他與王授文程英那些漢臣私交甚密而申斥過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調的請見。緣分真是難說, 若他當年見了王疏月, 也許,還能與她在府裏過一段純粹清淨的時光。
“算了,那些銀錢放著。”
“放著父親也不敢用。”
“誰說給王授文用?”
說著,他低頭抬起王疏月的臉, 摸索著用袖口擦去她將才的眼淚。
“你把朕衣裳都弄濕了。”
他顯然笨拙不夠溫柔, 兩三下擦拭,差點沒擂著王疏月的眼睛, 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
皇帝笑了一聲, “行, 你自己擦吧。”
說著便鬆了力, 由著她扯拉自己的袖子, 一麵平聲說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來的臥雲精舍。等朕帶你回長洲,朕拿那些錢給你買簪子和絹花。”
他這麽說著又想遠想深了。
這一兩年來的,皇帝時常從千頭萬緒的政事中抽出精力來,費神地琢磨著內務府供給女人們的物件,但凡他自認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賞給王疏月。沒有一個人敢質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則是他賞什麽,她就穿什麽。何慶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說,“虧得咱們和主兒模樣生得好看,氣質也好。任什麽色兒都壓得不住,不然得給萬歲爺折騰成什麽埋汰樣兒。“
無論別人怎麽想,皇帝樂此不疲。
男人和女人之間相處,有一個漫長又複雜的過程,但翻出裏子來,也就是希望憑一己之力供養她花團錦簇地去生活。
反過來。女人的回饋看起來單薄無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顧起居衣食。但卻耗盡智慧和心力。
王疏月覺得今日她的眼淚有些多,好像怎麽也擦不幹淨。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來。皇帝夜裏踢了被,又在睡夢之間要茶。王疏月披衣起來去給他端茶,點燈回來的時候,皇帝卻沒有睜眼。
王疏月端著熱茶坐在皇帝身邊。
他睡得臉頰通紅,伸手手四處去抓,王疏月忙將另一隻手遞給他,他抓握住之後,呼吸漸漸平寧。關於睡眠,皇帝十幾年來一直視為隱疾,但王疏月是一劑良藥,逐漸幫著他擺脫了晚睡,濃茶的習慣。
王疏月小口小口地抿著茶,靜靜地看皇帝模樣,突然想明白了些什麽。
他要帶她回家,那麽她,也想反過來,試著給這個人間帝王一個真正的家吧。
想著,她眼前浮現出大阿哥跟她說話時那機敏的樣子,以及他趴在皇帝肩頭睡得口水直流的模樣。普仁寺中安寧的檀木香氣,父子之間沉默卻清晰的情分,在王疏月心中一時抵過萬金。
她不由地笑了笑,柔聲道:“賀龐,把你的孩子交給我吧。讓我好好陪著你們,照顧好你們這父子兩。”
她的聲音很輕,窗外風雨卻嚎了一夜。
但皇帝睡覺得,當真比什麽時候都安穩。
***
東至這一日。皇帝一大早便叫大起去禦門聽政去了。
叫臨近年關眾議的事多,大多圍繞“耗羨歸公”的新政在議。前朝為新政改革之事新官舊臣反複拉鋸,熱火朝天,宮中卻比往年年關要冷清一些。
皇後有孕管不了事。成妃又危在旦夕。
太後不肯讓王疏月理事。好在內務府早就輕車熟路,雖然沒有皇後操持,年關之事還是安排地有條不紊。因此,太後隻讓順嬪和淑嬪從旁過問。
王疏月閑人一個。沒事便叫金翹鋪開紙,畫九九消寒圖。
大清入關二十幾年,也逐漸被漢人冬季溫情雅性感染,王疏月之前在皇帝的三希堂裏看過一張皇帝親手所描的“寫九(文字版九九消寒圖)”上書——門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個寫九曆史上有,能百度出來,有興趣的可以搜搜看)。不僅用朱筆描紅,其上還用白蠟寫著大當日天氣。王疏月記得,“珍”這一字上寫著:“寒風席腰冷疼。”
仔細一回憶,那正是皇帝在乾清宮扶她,扭傷腰的一日。
寒風襲腰啊,他竟然說王疏月是寒風。這一比喻啊,風雅又犀利,卻又帶著點打死不肯服軟的造作可愛。
王疏月捏著筆發笑。
金翹道:“主兒又想著什麽開心事了,樂成這樣。仔細您筆下墨要滴了。”
王疏月忙收住笑抬筆道:“前兩年的一些舊事,如今想起來還跟在昨日一樣。”
說完,她見剛描了一半的梅花圖上染了一塊墨跡,歎了一聲。
“嘖,白畫了。”
金翹移開鎮紙幫她換紙。
“你畫這白描的梅花做什麽,又不著色,掛起來也不好看。”
王疏月道:“這叫九九消寒圖。有言道;‘日冬至,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
金翹並不十分明白這些漢官之家的風雅,但她這麽說,到也覺得美。
二人正坐在駐雲堂裏仔細地描梅花。梁安突然匆匆忙忙地走進來,“主兒,出事了。”
王疏月抬起頭來:“怎麽了。”
“永和宮的成主兒,將才沒了。”
王疏月一怔,手中的筆也滑掉下來,在她的虎口劃拉出一道墨,金翹忙用絹子替她搽,一麵道:“可聽清楚了,是真沒了嗎?,怎麽昨日主兒去瞧成主兒的時候,她氣色還好些了。而且聽手她夜裏還請見了皇上。沒了?這也……忒快了些吧。”
“怎麽沒聽清楚,你和主兒見到的多半是回光返照,那人死之前,不都會有幾時精神矍鑠嘛。我知道主兒這幾日都記掛著永和宮,聽到消息的時候親自去看了一眼,這會兒人已經從次間移到永和宮正殿去了。我見掌事的太監都去乾清門給萬歲爺報喪去了。”
王疏月扶住金翹的手腕站起身:“更衣……”
金翹道:“主兒,別亂,一會兒自然有人來報信請您。”
“不是。我得去看看大阿哥。”
梁安聽她這樣說忙道:“哦,對,主兒,我剛才過去看的時候,聽那邊的人說,太後娘娘讓順主兒把大阿哥帶去了,說是孩子太小,傷不得心,說叫等小殮以後再讓大阿哥去靈前。”
王疏月麵色沉下來,太後的態度很明顯,大阿哥仍要留在科爾沁的女人身邊。
金翹看著她的臉色,也猜到了八九分。
“主兒,奴才鬥膽問您一句,您對大阿哥是怎麽想的。”
王疏月抿了抿唇,“我要把他帶在身邊。”
金翹道:“這有些難啊,太後娘娘算是把自己心思跟萬歲爺挑明白了。您若去求萬歲爺,恐怕會讓萬歲爺犯難。”
王疏月抵住眉心。
“別急,讓我想想。”
話音還未落,殿門前卻來了儲秀宮的人。
梁安道:“這奇了,不是永和宮的人來尋我們,反是儲秀宮的人來了。主兒您等著,奴才去問問。”
沒過多一會兒,梁安一臉難看得進來。一麵走一麵道:“要奴才說,儲秀宮那位順主兒也是沒臉皮了。這會兒還敢遣人過來要什麽茯苓糕。主兒,奴才說了,主兒傷心,這便要去永和宮,把人打發了。”
金翹忙道:“怎麽這會兒要咱們的茯苓糕。”
梁安應道:“說是大阿哥哭得不行,他身邊老嬤嬤都哄不住,跟順主兒提了一嘴,以前大哥傷心,成主兒他們都是拿咱們翊坤宮的茯苓糕哄的,這會兒,怕是順主兒那沒轍了吧。”
金翹點了點頭,對王疏月道:“這會兒打發走是好事,免得糕點經人手送去,關鍵時又要出問題。不過主兒,看來您不用想什麽,大阿哥這孩子心思活,又和您好得很,太後娘娘和順嬪那兒,未必能順利,接下來,您再去試試皇上的意思,說不定順水推舟,能接大阿哥回來。”
王疏月聽著她的話,一麵朝屏風後走去。
“你想得對。這會兒其他也顧不上,先更衣,咱們去永和宮看看。”
永和宮愁雲慘霧。
嬪妃宮人,哭嚎了整整一日。
好不容易入了夜。
長春宮中,順嬪跪在皇後麵前,一臉的愁色。
皇後坐在綢屏前,撐著額頭沒有出聲。淑嬪端過來一盞人參茶,輕聲勸道:“娘娘操勞一日了,喝口人參茶潤潤吧。”
皇後揉了揉額角。
“本宮不明白,本宮讓你趁著折段時日和大阿哥親近,你是如何和他處的,為何到了你宮裏反而安寧不下來。照你說他這樣不吃不喝地鬧,若是皇上知道了,要把大阿哥接走,太後和本宮都沒什麽可說的。”
順嬪哭喪著臉道:“奴才蠢笨,奴才聽了主子的話,時常去永和宮看大阿哥,可是成妃好像同咱們不是一份心似的,時不時地就要擋著奴才。再有,成妃死得突然,大阿哥也許是被嚇到了,興許過了今夜就會好呢。”
“你蠢,你是很蠢,這個時候,你竟還遣人去翊坤宮取茯苓糕來哄他。你這是怕皇上不知道,和妃與大阿哥親近嗎?”
“是是是,奴才糊塗,光想著怎麽哄好大阿哥了。不過奴才就是想著,和妃再怎麽好,也是個漢人出身的女子,大阿哥是長子,皇上不至於……”
“順嬪,和妃是跟著皇上和大阿哥一起去了木蘭的,當時丹林部獻九白,差點傷了大阿哥,是和妃救了大阿哥。所以,皇上是什麽心思,如今還真不好說!”
皇後動了真怒,又顧及自己腹中的孩子,聽著自己聲高了,不得不又把火壓下來。
“這下,隻能等皇上的意思了。”
順嬪垂著眼睛,不敢說話,淑嬪卻在一旁開了口。
“娘娘也不能一味怪順嬪,成妃和和妃是好的,說不定,私底下也不懂事地教過大阿哥一些話,大阿哥這才和順嬪不親。”
皇後搖頭笑道:“她是糊塗,但她還不至於連自己兒子的前途都不要吧。大阿哥放到和妃子身邊,不就是……”
“您別急啊。”
淑嬪將人參茶放在皇後手邊,躬身道:“奴才有個法子,就算皇上要把大阿哥交給和妃,奴才也能讓大阿哥能心甘情願地跟著順嬪,而且,日後一定不會再親近和妃。”
順嬪聞話忙道:“你有什麽法子,快說。”
淑嬪看向皇後,皇後腦仁疼,孕中也不肯多思。
“既有法子,便說。不用藏著掖著。”
“好,順嬪,你來,我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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