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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王孫(二)

  王疏的腰背終於軟下來,連人帶氈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懷中。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 雲全部被風吹散, 抬頭就能看見燦爛的星河。


  人在原上,心也會跟著遼闊起來。


  “主子。”


  “嗯?”


  “如果今日宴上, 我輸了您會如何。”


  皇帝低下頭來看她, 也看周遭的山河。


  無邊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個變化無解的陣。這世上其實不是沒有一個人都必須從混動之中整理出頭緒, 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隨性而為,愛一個人也好, 買賣物件也好, 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但皇帝是解局人。


  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 有人解得不好, 因此就有了王朝興衰,時代更替。對於皇帝而言,因為做了這個解局的人,很多東西就匯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爭奪皇權, 也嘔心瀝血地守著祖宗基業, 他守祖宗基業,卻也要讓王疏月活得有生氣, 自在開懷。


  “四川那邊的多布托已經開拔北上, 你輸不輸丹林部朕都要討伐。不過如果你贏不了, 也許朕要被安個‘色令智昏’的罵名。”


  王疏月笑了:“那我豈不是有功?”


  皇帝低頭看向她:“對, 你有功。要朕怎麽賞你。”


  王疏月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閉上眼睛道:“我想想。”


  “王疏月,朕……晉一晉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對他道:“比起這個,我有一樣更喜歡的東西。”


  “什麽。”


  她溫柔笑彎了眼目

  悄悄握住它捏著韁繩的一隻手。


  “我不善言辭,但我很喜歡您。”


  皇帝艱難地繃住下巴,但心裏恨不得打馬樂奔。


  好在他身量比王疏月高,這才不至於讓她看見他如今五光十色的表情。十多年的刻意冷峻的牆圍一下子被王疏月掘開了一條口子,千言萬語迸流而出,但不知道為什麽,倒了嘴這個出口處時,卻變成了一個字。


  “哦。”


  哦。哦是個什麽東西啊。


  皇帝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但話已經出口,怎麽樣也不能笑。


  “主子……”


  “別說話!”


  “哦。”


  她竟然也“哦。”


  皇帝抬起另外一隻沒有被她握住的手,將她身上的氈子朝她頭上拉去。一下子把她整個人都包起來。


  “王疏月,回宮後朕要給你立規矩。”


  “哦。”


  “你……算了。”


  他當真無話可說,氈中的人笑出聲來,一下子被風送出去好遠。


  如鈴般的笑聲,風裏不知名的花香,馬屁股上招搖得意的尾巴,還有麵紅耳赤的男子,以及他懷中柔軟的姑娘。


  皇帝和王疏月在木蘭最後的一夜,就被皇帝這麽在馬背上,稀裏糊塗地顛過去了。


  ***

  十月底。


  聖架啟程反京。於十一月初抵京。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回宮的那一日竟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王疏月親手抱著大阿哥從大駱上下來,成妃在跪迎不敢起身,眼眶卻紅了一圈。聽說木蘭圍場的事後,對於王疏月這個人,她真的再無話可說。


  近年關,宮裏就變得特別的忙。


  皇帝更是因為丹林的戰事,把自己仍在了南書房議所裏。雖要過年了,府上忙亂,幾個議政王大臣,以及王授文,程英這幾個近臣卻都還要日日在皇帝麵前熬著。到了除夕這一日,皇帝終於封了筆。


  王授文拎著自己的頂戴孤零零地走出乾清門。


  還沒出宮呢,就已經能聞到市井之中飯菜香氣。


  他一個人走出午門東偏門,府上的杠子在那兒等他。姓趙的家奴站在轎子前,正在看邊上一個賣蒸餑餑的攤子,那滾滾的熱氣卻把他也烘得孤零零,冷清清的。


  王授文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來接他下朝的還是王疏月。


  那日她穿著一身粉色襖子,梳著辮子,綁著正紅色的瓔珞。在風雪裏俏得像一朵花兒。那會兒吳靈雖纏綿病榻,但好歹人還沒有去,回去還能見見,聽她糊裏糊塗地說幾句話。到底還像個家。


  今年。


  哎。太冷清了。


  “老爺,咱們回府嗎?”


  “先不回。去三慶園聽戲去。”


  “哎喲老爺,今日哪裏還有班子踏板啊。”


  “沒有,那就去吃酒去。”


  他將手攏進袖子裏,正要上轎子。


  忽然見風雪裏跑來一個太監模樣的人。


  他跑得頭頂直冒熱氣,氣喘籲籲地追到王授文麵前。


  “可算追上王大人了。”


  王授文覺得他眼生,“公公是…”


  “奴才叫梁安,是翊坤宮的掌事太監。我們主兒有東西要奴才交給大人。”


  王授文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包袱。“梁公公,娘娘應該知道,宮中妃嬪是不能和官員私相授受的。公公還是拿回去吧。”


  “王大人,您且放心,我們主兒是多麽慎重知事的人,怎麽會做有違宮規的事。這是萬歲爺允準了的。您收著吧。主兒說了,她實在不忍心把這東西和宮裏賞賜放到一處給您。”


  王授文聽梁安這樣說。


  這才將那包袱接了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口食盒。


  他揭開一條縫,熟悉的味道便鋪麵而來。


  韭菜蒸餑餑,甚至給他調好了薑醋汁水。


  這氣味濃鬱的熱氣撲入雪中,一下子熏紅了王授文的眼睛,熏酸了他的鼻子。他慌忙蓋上蓋子,舍不得失掉這食盒中一點點東西。


  “娘娘有什麽話嗎?”


  “主兒說,這餑餑她做不出以前夫人做的味道,但也有七八分的像,請老大人今日勿要飲酒,好好回家。”


  王授文閉上眼睛,潮了眼眶。雖說是父女,但她長在長洲,小的時候也一直是吳靈在教養她,王授文不曾想過,她竟能把他這個做父親的心緒全部猜透。


  “是,公公去回娘娘,臣今日一定不飲酒。”


  說著,他哽咽了一下。


  “娘娘身子安好嗎?”


  “這些天像是不大好。許是天冷吧,周太醫說娘娘身子寒,冬季最不好養。開了春就會好很多。”


  “請娘娘保重好身子,家中人都掛念她。”


  他說完這句話,又覺得難受。


  家中還剩誰呢?吳靈死後,王授文沒有再娶續弦,吳靈在時,他也沒有的妾室。吳靈走後他甚至把她那一房的侍女都遣出去了。如今,定清還在外任上,家中除了他,就剩了幾個小廝。說起來,他這一輩子也算是位極人臣,女兒又是皇帝寵妃,人人都指著他的門路升官發財,卻不曾想,他把府上的日子過成了這樣。


  “欸,老大人,奴才會說給娘娘聽的。奴才還有差事,就不送老大人了。雪天路滑,您老慢著些。”


  翊坤宮中,皇帝命吳璟畫的蜀葵地屏終於趕在年底安置過來了。王疏月正站庭中地屏前。雖然抱著手爐,但還是冷得發顫。自從年初在雪地裏跪了一夜後,她真的有些沾不得雪了。


  金翹端著一個紅木盤走來。


  “主兒,小廚房還剩了薑,奴才混著紅糖給您煮了一碗薑湯。您在雪裏站久了,難免寒氣兒。喝一點驅驅寒吧。”


  金翹年紀其實不算大,但卻比善而要持重得多。l

  服侍照顧也十分細致,關於調理身子事,王疏月想不全的,她都能替王疏月想全。


  王疏月接過湯碗,熱熱地喝了一口,果然覺得熱氣從喉嚨開始,逐漸度入五髒六腑。


  “我不是準了你們自去耍嗎,你怎麽不去。”


  金翹接過湯碗來。


  “您有您的恩,奴才們有奴才們的本分。但您給了恩,奴才也不能在他們身上剝了您的恩,所以他們放肆奴才也沒說什麽,但這麽大一個翊坤宮,奴才怎麽放心您一個人。”


  王疏月笑了笑。


  “好,那你與我做個伴兒。 ”


  “是。”


  說著,她也順著王疏月的目光往那座地屏上看去。


  “主兒看什麽呢,在雪裏站了這麽大半日。”


  “蜀葵。”


  “吳璟的蜀葵。”


  王疏月一怔。


  “你如何知道這是吳璟畫的?”


  “他從前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妾室。”


  “那你為何會入宮。”


  “我與他……和離了,其中緣由不敢汙主兒的清聽。”


  她不肯說,王疏月也就沒有再問了。


  雪漸漸小下來,王疏月正要回西暖閣,卻聽見殿門口傳來大阿哥的聲音:“和娘娘……”


  接著一個被穿成球樣的小人搖搖晃晃跨了進來。


  因為穿得太厚了,一個不小心就在門檻上摔了一跟頭。整個身子撲進雪裏。嚇得王疏月趕忙去把他抱起來。


  “跑那麽快做什麽,摔著哪裏了嗎?”


  大阿哥站起來,跳了跳抖掉身上的雪。


  “兒臣沒事,摔不了。”


  “盡調皮,手不疼了就把什麽都忘了。”


  話音剛落,卻聽後麵傳來一個聲音:“這點摔打都經不住,怎麽做我愛新覺羅家的子孫。”


  王疏月忙站起身行禮。


  皇帝已經跨了進來,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帶了起來。


  “你這個手啊,冬天就沒見有熱和的時候。”


  “這個時候,您怎麽過來了。”


  皇帝看著王疏月身邊的大阿哥,“他在朕那兒寫了個福字,要給你送過來。”


  一麵說一麵牽著王疏月就往裏走。大阿哥也蹦蹦跳跳地跟了進去,一麵回頭對張得通道:“諳達,我寫得福字呢,我要給和娘娘貼上。”


  王疏月側頭對皇上道:“我還說,明兒您要開筆寫福,向您討一張呢,如今看來到不用跟您討了。”


  皇帝撩袍坐下:“朕寫的和恒卓寫的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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