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三)
皇帝哂道:“聽懂說什麽?就奉承。”
張得通垂著眼,“奴才是蠢貨, 哪裏聽得懂, 但和主兒雅,這奴才呀, 看得出來。”
皇帝沒再說什麽, 何慶等人進來,七手八腳地掛的掛玉佩, 係玉鉤的係玉鉤。
王疏月靜靜地靠在椅榻上看著這些皇帝的近侍和尚衣監的太監們在西暖閣進進出出。
皇帝今兒穿的是一身褐紅色的常服,腰上係著漢白玉帶, 下懸幹青種翡翠雕龍紋玉佩。別說, 這人一認真收拾起來還真是人模狗樣的。
但這一通真的是足足折騰了半盞茶的時辰。
皇帝穿好一身,揮手讓張得通這些人退出去候著, 自個走到王疏月的榻前, 他原本想和她說藏拙軒的事,但張得通那麽一打岔,他這一時又沒想起。
王疏月靠在榻上,抬頭向皇帝望去。
她的頭發散在肩頭, 眼眶有些發青, 卻氤氳著水氣兒。那月白色的寢衣衫子襯得人十分柔順。
昨夜裏熄了燈,皇帝沒有仔細看她穿寢衣的模樣。
如今她這樣安安靜靜地靠在榻上, 如軟的衣緞子貼著她那把收瘦弱的骨頭, 麵色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病容, 越發憔悴可憐, 像一個被剝得一無所有的人, 孤零零地在那兒等著他。
一絲微微發潤的碎發落在額頭上。楚楚動人。
鬼使神差。
皇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拂她額前的碎發。
馬蹄袖口繡著張揚五爪的金龍,袖口中的那隻手骨骼清瘦。
王疏月不敢避,但那手指觸碰到她額頭時間,她還是忍不住全身一顫。皇帝捏了捏自個食指拇指,竟有些潮,再細看時,才發覺她額頭在冒冷汗。
“你怎麽了。”
王疏月將身子往被中縮了縮。
將才還不那麽難受,這會兒小腹竟疼得她忍不住發抖。
“沒事。”
她自己感覺到應該是月信至了。
她在家中就時常受經水不利的困擾,有時甚至疼得動彈不得。這一會回的信期比往常提前了不少,加上昨夜被這位爺撩在被子外麵凍了一晚上,這會兒竟有些要命了。如今就怕這傻皇帝要掀了她的被子,若叫他看見了,這大不敬的罪自個就擔定了。
想著,隻想趕緊把這位爺攆出去。
“主子去吧。奴才躺會兒就好。”
皇帝哪裏知道女人身上的那些事,今日程英引了吏部擬定外放的官員來覲見,並耽擱不得。但見她的模樣著實不好,便朝外道:“張得通,進來。”
張得通忙推門進來,在地罩外立著應道:
“奴才在。”
皇帝轉身往外麵走,一麵走一麵道:“傳周太醫來給她看看。”
張得通跟著皇帝邊走邊往後瞧:“喲,和主兒怎麽了,將才瞧著還好好的。”
皇帝沒應他,又添了一句:“太醫看了就讓她歇著,皇後和皇額娘那兒不要去了。”
說著,已經走過了翊坤宮門前的地屏。何慶正候在那兒,想說什麽什麽又不敢開口。
皇帝上輦,低頭看了何慶一眼:“張了嘴,就吐出來。”
何慶嚇了一跳,隻得硬著頭皮道:“萬歲爺,奴才想說,和主兒怕是昨夜讓您給凍著了。”
張得通是被何慶這這一句話給駭住了。
抬頭瞄了眼坐在輦上皇帝,果見他沉了臉。
“張得通,申斥她!”
張得通一愣,是皇帝害得人家姑娘生了病,怎麽還申斥起來了。
“是。萬歲爺,申斥和主兒什麽。”
皇帝憤然道:“你就問她王疏月,她是悶葫蘆嗎?朕好言跟她說了,她是朕的妃子,不是南書房的奴才,在朕麵前,該出聲就出聲,她到好,一是不肯改口,二是悶著裝啞巴,她在跟朕別扭什麽!若不念朕的恩典,就不要糟蹋朕給她的地方!”
皇帝這通話說得又急又快。
張得通不敢耽擱,應聲就要走。
又被皇帝一聲“回來!”給拽了回去。
“萬歲爺還有什麽吩咐。”
皇帝稍平下聲:“別讓她跪著,給朕站著聽。”
張得通和何慶對視了一眼,何慶拚命地把腦袋往底下縮,實則是忍不住要笑出來了。
好嘛,這位爺明明是心疼了,就不能把身段子放下來好好和王疏月講嗎?張得通揉了揉太陽穴,心想也是那和主兒性兒好,才能受得住這份恩,換成春環,成妃這些人,估計又得尋死覓活了。
翊坤宮這邊,善兒正服侍王疏月起身。
敬事房的人候在外麵,等著問詢寫檔。
原本皇帝和嬪妃們行事的時候,他們多該在外麵守著的,但昨夜那事皇帝縱了回性,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隻得一早來翊坤宮候著。
張得通從地屏後麵繞進來。敬事房的人忙上前來打千。
張得通看了他一眼:“走吧,杵得跟根棍子似的,和主兒身子不爽快,你們瞎惹什麽煩。”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張得通一開口,敬事房的人就明白過來。
“欸,您老這麽一說奴才們就有數了。走走走……”
人退幹淨。
張得通找了一個陰處站著,梁安上前道:“主兒還在穿戴,您要不先去明間站一站。”
張得通搖頭道:“皇上命奴才代他申斥和妃,你去看看你們娘娘好了沒,好了就請娘娘出來。”
梁案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要說申斥可是不得了的,從前先帝爺對後宮仁慈,申斥的事出得不多。但這位爺是嚴苛慣的,除了皇後之外,成妃,淑嬪,甚至懷著孕的婉常在,都有言語觸其不悅而遭申斥得時候。
皇帝下旨申斥,管你是娘娘還是懷著身孕的小主,那都得跪在地上好生聽,聽完了還得磕頭請罪。這是極傷後宮體麵的事。
他忙道:“咱們主兒……又惹萬歲爺不快了。”
張得通白了他一眼:“這也是你這個奴才問的,趕緊去。”
“是是。”
梁安心驚膽戰地進去了。
不多時,王疏月撐著善兒的手,臉色慘白地從明間走出來。
張得通咳了一聲,端出了慣常代皇帝申斥嬪妃的架勢。
“皇上命奴才代皇上申斥和主兒,請主兒好生聽著。”
王疏月其實也被他搞糊塗了。今兒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他在路上到底又想到什麽了,刻意讓張得通回來罵她。
一麵想著,一麵要跪下去聽。這是宮裏大規矩,她再難受也要守。
誰知張得通竟上前扶了她一把。
“皇上還有一道口諭,讓娘娘不用跪著,站著聽就是。”
善兒和梁安徹底懵了,這又是申斥又是恩典的,自家主兒究竟是有錯還是沒錯啊。
“善兒,還不快來扶著你們主兒。”
說完,張得通鬆了手,端直身子,重新拿捏出腔調來,把皇帝的之前的那一達通亂七八糟的話,有一句學一句,從新說了一遍。”
“和主兒聽下了嗎?”
王疏月蹲了個福,“請公公回主子,奴才記下了。”
她一麵說一麵細細地想皇帝那一通邏輯不通的話。
其實在南書房,皇帝說話是很誅心的,一把抓拿症結,從來不會給那些官員糊弄的餘地的。所以這一通話吧……王疏月想象著從皇帝嘴裏說出來感覺,真是越想越有意思。
張得通收了勢。見她已然穿戴整齊。
“和主兒,萬歲爺不是讓您歇著嗎?”
善兒道:“主兒該去長春宮請安。”
張得通道:“皇上說了,免了您今日的請安。一會兒,太醫院的人要過來給您請脈,你在暖閣裏歇著就是。和主兒,不是奴才多嘴,皇上的話,那是聖旨,不是和主兒商量,是要主兒謝恩並遵從,你就不要和皇上強了,皇上啊……其實是心疼和主兒的,但就是平日裏日理萬機,政務繁忙,難免有上火的時候,主兒該好生體貼皇上。”
王疏月點頭應道:“我知道,是我糊塗不懂事,公公肯這樣教我,我心裏很感激。”
“喲,這就折煞奴才了,奴才為娘娘想,也是為萬歲爺想,奴才回去回話了,主兒好生歇著。”
張得通一走。
天上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善兒忙扶王疏月進去。
王疏月原本就疼,將才那麽一折騰,小腹更是難受。
好在不多時周太醫就來了。他是伺候皇帝痘瘡的太醫,和王疏月之前就已熟識,又是皇帝的旨意傳他過來,便瞧看得格外盡心。
“娘娘從前在信期,是否就時常小腹墜疼。”
“在長洲時便時常這樣,但那會兒的差事忙,一直空不下來好生調理。不過,還是吃了好幾副藥的,吃藥的時候好些,不吃了就疼得厲害。”
周太醫擰著眉,他看過王疏月母親的病,如今又掐了王疏月的脈。這母女兩血脈相承,從他這個行醫人的角度來看,都不是什麽多福的身骨。”
“娘娘的體寒,信期難免會又疼痛,最好是臥床靜養著。再有啊,等娘娘信期過了,臣給娘娘開些滋陰補氣的藥,娘娘得聽臣的,趁著如今還年輕,好好調理調理。”
他說得委婉,並不敢直接提受孕不易的事。
行完禮,收了藥箱跟著梁安出去了。
善兒端了一碗槐花蜜過來。
“主兒,喝些蜜,躺下來睡一會兒吧。您昨晚一夜都沒合眼吧。”
王疏月接過蜜水,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一夜都沒合眼。”
善兒瞧著她的臉:“今兒早上您費了多大勁兒遮眼下的這圈青啊,奴才瞧著都要心疼死了。”
王疏月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頭,別人傷著我了,你心疼我是該的,可若是皇上傷著我了,你就不該說是心疼我,你得替皇上想。”
善兒被她說紅了眼:“主兒對皇上是這份心。皇上卻還申斥主兒,奴才……”
這話說得王疏月有些傷意。
她還沒有把心給出去,給出去的是皇帝的尊重,是她在宮中安生立命的智慧。
哪怕昨夜他在身邊,哪怕她冷得渾身發抖,她也還不敢轉過身去,向那人要一絲溫暖。
說到底,她還是懼他。
“才教了你,又瞎說。你啊,得看皇上斥我什麽,又是怎麽斥的。他是我的主子,他待我有一絲好,我就記那一絲好,別的都不能去想。否則我就活不好了。”
***
據說那日長春宮,皇帝身邊的何慶親自來說了王疏月身上不爽快的事。
皇後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順著皇帝的話免了王疏月五日的請安之禮。
這日天下著小雨,退了熱,起了涼。
成妃和婉常在來翊坤宮瞧王疏月。
大阿哥下了學,也被太監牽了過來。
盯著西稍間裏的稀奇東西停不下來。成妃命人把他帶過來:“瞧什麽呢,瞧得那麽開心,仔細弄亂了你和娘娘的東西。”
王疏月伸手將大阿哥牽到身前:“不打緊,我這兒的東西,原本小孩看著都頂沒意思的,難得大阿哥喜歡,就挑些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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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她還是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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