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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二)

  轉眼到了大行皇帝出大殯的前日。


  宮門下過錢糧,周太醫在養心殿倚爐中烤膏藥貼子,何慶蹲在地上幫他穩著燭火。一麵不時回頭去看靠在榻上看書的皇帝。


  皇帝有個習慣,獨寢前總要翻那麽幾頁書,過於疲倦握著書睡過的去的時候也是有的。所以張得通一直要他們這些人上夜的時刻謹著,伺候這位睡過去的爺擱書蓋被。這一日皇帝到像是興致索然,翻了一本又擱下,閉著眼眼神,偶爾翻個身,也不知道是睡著沒睡著。


  何慶一問時辰,見已晚了,便對周太醫道:“您一會兒教教奴才,奴才去伺候萬歲爺貼上。”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皇帝道:“朕還沒睡。”


  周太醫連忙站起身,托著膏藥走到皇帝榻前跪下,宮女懸起帳子,將炭爐移近,皇帝隨手從木施上抓了一件袍子披上,翻身坐起來。一旁的宮女細致地替皇帝卷起後襟,接著又有人掌來燭火。


  皇帝沒說話,由著一眾人伺候。自個轉頭看著周太醫調弄的黑膏子,喉嚨裏笑了一聲。


  何慶抬頭道:“哎喲,萬歲爺,您這幾日都沒樂一聲。”


  皇帝抬手點了點周太醫鋪在前麵的藥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藥不是黑的就是臭的。”


  周太醫首一抖,連忙道:“臣罪該萬死。”


  皇帝擺了擺手,“起來。”


  說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後腰處:“你這東西還得貼幾日?”


  周太醫抖了抖衣襟站起身來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嗎?”


  皇帝嗯了一聲,“鬆快不少。”


  “那今日這一膏貼了就不必再貼了,將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殯,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這樣事。”


  皇帝重新靠下:“何慶,給周大人賜坐。”


  周太醫還從來沒與皇帝一道對坐過。太醫院是伺候傷病的,尋常時候,哪有主子受了他們的苦楚,還肯讓他們多坐的?於是,皇帝這一賜坐,還真叫他有些慌了。


  “皇上,臣……”


  皇帝剛撿起將才看的那本書,回頭見他額頭上濡出了汗,搖頭笑道:“朕讓你坐就坐,有件事想問你。”


  “欸,是……”


  何慶端來一張墩子,放到皇帝的榻邊。周太醫隻得沿著墩子的邊沿坐下來,謹慎道:“不知皇上要問臣什麽事。”


  皇帝的目光還是落在書上,聲音聽起來也是漫不經心。


  “哦,也沒什麽。朕有那麽點印象,去年先帝給王家傳太醫,傳得是你吧。”


  “回皇上的話,是臣。”


  皇帝翻了一頁書:“夫人的病究竟如何,還有幾分可治。”


  周太醫不太明白為什麽皇帝突然問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聽這語氣,顯然還不曉得這王家夫人已經病故的事。如今宮在辦大喪事,王家的夫人雖有誥命,但這個時候死,連皇後和太後都不一定顧得上。


  “這……”


  他話聲猶豫,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


  皇帝到也沒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實說便是。”


  “是,回皇上的話,王家的夫人,已於十三日前,病故了。”


  “病故了?”


  皇帝扣書一想,他跟福晉提讓王疏月出宮是十日前的事,這麽一來,竟是沒能讓她趕上……


  “死在什麽病上。”


  “回皇上,還是去年的舊病。”


  皇帝半晌才“哦”了一聲。過後也不再提這個事,有一搭沒一搭得跟周太醫論了幾句養身的閑話,打發他跪了安。


  何慶替周太醫提著藥箱子出來,一路把他送到日精門前麵。周太醫沒忍住,回頭問何慶道:“皇上今日怎麽問起王家那位夫人病來了。”


  何慶被寶子慘狀給嚇到了。如今哪裏肯在旁人麵前亂說皇帝對王疏月的想法,隻陪笑打哈哈道:“奴才哪裏知道主子的心事,許是體諒王老大人吧。畢竟為了先帝爺的大事,老大人都快一個月沒回過家了。”


  周太醫仍然覺得這事蹊蹺。


  何慶道:“對了,周太醫,這回去送殯,您會隨扈嗎?”


  周太醫搖頭道:“太醫院有排值,我到沒看到自個的名字。”


  何慶道:“也是,您還得留在內廷照看老貴妃。”


  這一句話,到讓周太醫在意了:“什麽?老貴妃娘娘不去送殯嗎?”


  何慶道:“大人還不知道啊,皇上下了旨意,說老貴妃病體不便,就留在壽康宮裏修養了。如今除了您,旁人都攪擾不得。”


  周太醫額頭冒冷汗,何慶這話聽起來到像是張得通授意,讓他刻意來說給自己聽得。皇帝這樣安排,到時候若是裕貴妃出點什麽差錯,他的腦袋就要交代了。周太醫之前聽說了十一爺被削去爵位壓入豐台大營的事,再一想老太妃的處境。胃裏一陣酸寒。


  這些女人,男人,連死都不能死。


  他這麽想著,竟哆哆嗦嗦在禦藥房翻滾了一夜都沒合眼。


  次日大行皇帝的靈柩出東華門,移往茂陵的殯宮停放。皇帝親自扶靈,文武百官隨往,百姓跪送。聲勢之浩大。


  儀仗行前,禦道上燒大法船,煙高十丈,哪怕是在高門內院之中也能看到。


  王疏月在跪在母親靈前,靜靜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歸家後她再也沒出過家門的,每日守在靈前,吃喝皆不怎麽在意。


  她還是未出閣的女兒,人情往來也不大方便。好在在皇帝的大喪期,京城戒備,人們也不大肯往來。王疏月的姨母便讓她留在靈堂中,一應外麵的事,都不需她插手。


  姨母叫吳宣,是疏月母親的長姐,嫁在京城一官戶人家做續弦,過得也還算安樂。吳宣沒有身孕,平時待家裏的晚輩就十分好,如今見自己妹妹留下的這個女兒著實可憐,更是打心眼兒裏的疼她。


  又見她吃喝不顧地守著靈,人日漸消瘦,即便如此,也從不聽她痛哭。


  那性子,模樣,都越看越像自己的妹妹。


  “月兒,廚房熬了粳米粥。多少吃點吧。”


  法船燒過,禦道上的聲響漸燥耳。吳宣從二門進來,正遇王疏月焚過一輪香。


  見吳宣過來,還是全了個禮。


  “姨媽,疏月不餓。”


  “不餓也吃點。”


  說著,她親手將碗從萍露手上端了過來,送到她手邊。“女兒家哪裏經得起這樣折騰。要不了幾日,這皮膚啊,指甲啊,就得黯淡了。聽姨媽的話,去歇歇,你母親從前是留過話的,連你哥哥都不讓回來,就是怕你們這兩個孩子太過傷心。”


  王疏月見吳宣親自端著粥碗,忙接了過來。


  吳宣順勢扶著她從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那米粥熬得恰到好處,王疏月吃了兩口,胃裏稍暖些。


  “姨媽,這些日子,辛苦姨媽替我們照看了,等哥哥回來,我們兄妹再好好跟姨媽磕頭。”


  吳宣理了理她額頭前的碎發。見她臉上傷痕已經基本上平複下去了。隻剩下長新肉的地方還微微有些發紅。便隔著絹子用手輕輕地去觸了觸。


  “還疼嗎?”


  “早不疼了。”


  她露了個淡淡的笑容。麵色蒼白著實令人疼。


  吳宣將那柔軟的女兒身子摟進懷裏。


  “傻丫頭啊,若你的母親知道你吃了這些苦,一定痛死了。你和定青,叫我一聲姨母,我啊……卻一直把你們當成是自己孩子,別說什麽磕頭的話,你哪裏知道,姨媽有多心疼你。”


  王疏月靠在吳宣懷中點了點頭。


  “姨媽,娘走得時候,有沒有話,留給我和哥哥。”


  吳宣喉嚨裏一哽,低頭看著她,強忍下淚道:“你知道的啊,去年春天就病得不大能認人了,去的時候……很安靜。”


  “那真好。”


  吳宣一下一下撫著王疏月背脊,輕聲道:“你的娘親這輩子,最心疼的就是你。”


  “我知道,娘親總覺得她虧欠了我,讓我在長洲一個人住了那麽多年,但其實……月兒過得挺好的。倒是哥哥多年在外,很是辛苦。”


  “是啊,你們的娘,沒能看到你們成婚,終究是個憾事。月兒,皇家的人都複雜,你母親一直不願意你攪入其中,奈何你父親……”


  “姨媽。”


  她溫聲打斷了她的話語,抬起頭來凝向吳宣的眼睛。


  “您放心,我會讓母親和您都安心。”


  吳宣忍淚點頭,“好孩子,你娘親一定會在天上佑著你,佑你這一生啊,平平順順的。”


  再勇敢堅強的人,也會有累的時候。


  吳宣身上的青香木味道像極了王疏月的母親,王疏月在吳宣懷裏,不知道不覺的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吳宣不在,外院卻在吵鬧,王疏月摁了摁太陽穴,撐著椅背站起身來,正要推門出去,卻見的萍露匆匆走進來。


  “前麵怎麽了。”


  “沒……沒怎麽,小姐,您餓了吧,來……”


  “到底怎麽了。誰來了嗎?”


  萍露拍了拍腦門,“欸,小姐,我也不會說話,總之姨太太讓您別出去,就在這裏呆著。”


  然而她連呆都呆不住了。


  隻見二門被從從外麵撞開,吳宣人抓扯地披頭散發,身子還被幾個侍衛摁著。她嗓子撕得沙啞,拖長聲音道:“福晉,裏麵是靈堂,求福晉給夫人一分安寧吧。”


  王疏月認出了那漸行漸近的女人。


  她一路直直地凝著王疏月的眼睛。步履極快,幾步就已經逼到了她的眼前。


  竟然是富察氏,賀臨的嫡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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