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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三)

  皇帝看向燈下的字跡,“是什麽病。”


  王授文遲疑,這並不是一個特別好說給外男聽的病症,又不敢不答。他權衡了一下,才開口道“女人的病,生了疏月那丫頭之後,一直沒調養好,一上年紀就……不大行了。她那人,又喪氣,去年就吃不下藥了。若不是去年蒙了皇恩,遣周太醫給她看疾,內人不敢辜負聖恩,又灌了幾貼藥,也許那會兒啊……人就沒了。”


  皇帝一直沒有說話。


  王授文也不敢抬頭,卻聽倒一聲指甲與木案刮擦,十分刺耳的聲音。


  外麵何慶探頭探腦地往書房裏望。皇帝眼前燈影在晃。


  “進來。”


  何慶忙應聲進來。


  皇帝坐靠在王授文的椅背上,抱了手臂。


  “怎麽了。”


  何慶應聲進來:“主子爺,沒什麽事,就是那個……主子娘娘去倚廬了,張公公讓奴才來瞧瞧,萬歲爺這邊同王大人還在議麽。”


  他回得很小心,這原本是不和規矩的。


  憑誰都不可打探皇帝的行蹤,饒是皇後也不行。皇帝知道這不是福晉的意思。應是張得通看福晉候得實在太久,這才使何慶過來探一探。


  “什麽時辰了。”


  “再有一個時辰要下鑰了,主子爺。”


  皇帝站起身,繞出書案,走過王授文身邊的時候,低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起來。接著寫。寫好了用兵部的名義發出去。何慶。”


  “奴才在。”


  “伺候茶水。”


  說完,讓宮人擺駕去了。


  王授文這才站起身,湊到書案前一看,見邊沿上竟被指甲割出了一道發白的口子。何慶過來添茶,小聲道:“大人啊……奴才將才都要嚇死了。”


  “怎麽說。”


  “那病啊。”


  “啊?”


  何慶放下茶壺,小心將門掩蓋上,這才回到王授文身旁道:“您不知道,主子爺的親額娘,也是栽在那女人的病上。您以後可休要提夫人的病了。”


  王授文是朝臣,自然不會像這些太監一樣對後宮秘辛感興趣。但聽何慶這麽一說,還是有些後怕。王疏月的母親生了她以後,惡露一直淅淅瀝瀝地止不住,後來也是時好時不好,這麽撐了十幾年,一到冬季就像在過鬼門關。


  這對女人來說,是個很不光彩的病。


  王授文與夫人是有多年相互扶持的經曆,夫人又賢良,以至於王授文覺得,無論無何也要護著她一輩子。


  但皇家不一樣。


  賀龐的額娘本就是個包衣奴才,身子又不幹淨。先帝得知後就厭棄了她。當時的皇後養了賀龐,定然不會在意那可憐女人的死活。


  皇帝呢。會是什麽想法。


  “王大人。”


  他正想試著去猜心,何慶卻遞了茶上來了。“您請茶勒。”


  王授文一手接過那茶,一手摁了摁眉角。


  想想自顧自地笑了笑。算了,宮廷情冷,女兒不淌這渾水也好,如今就隻盼著那混賬王爺,不要辜負自家女兒難得的那份玲瓏。


  南書房那邊有人初釋懷。


  倚廬這處有人剛要起心。


  皇帝跨進去的時候,福晉正在看皇帝書案上的字。


  他又把丟了幾年的祝允明體練起來了,但寫得到十分隨性。


  “皇上安置得越發晚了。”


  皇帝“嗯”了一聲,自然地舒開雙臂。“皇後也不必每日早晚過來。”


  福晉被這一聲‘皇後’怔了怔。冊封大典要在皇帝登基之後,雖然宮中的人都已經折衷改口,喚她一聲“主子娘娘”。可今夜卻是皇帝頭一次改口。她原本對皇帝的心已經淡了。但這一改口,又好像在死掉得火堆裏丟了一個火星子,閃閃爍爍,反而是折磨。


  她細致地解開皇帝腰間的玉帶。


  “這是奴才的本分。隻盼皇上珍重自己,災病皆無。奴才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他給她尊重,她就越要自謙。


  皇帝這幾年也習慣了她這副模樣。他沒什麽好說的,掃了一眼自己留在案上的半副字。


  形是像的,風骨神韻呢?還是比不過那個女人。他突然想起王授文最後的那一句話。望著字的筆鋒道:


  “皇後,朕跟你提一個事。”


  “皇上請說。”


  “乾清宮的那個王疏月,明日讓她出宮歸家。”


  這到讓福晉有些不慣,內院的事賀龐一樣都不會過問。這麽多年也從來沒過問過她賞罰。她猶豫了一時,還是開口擋了一句:

  “她在禦前失儀,本該受宮規責罰。”


  “朕知道,但其女麵目可憎,攆出去,朕眼睛幹淨。”


  皇後遲疑了一陣,方道:“皇上是怪妾處理失當了……”


  皇帝仍然看著那副字,正想著差別出在哪裏,並沒有聽見福晉這一句話。


  福晉垂下眼,也不肯再問。兩人沉默著,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


  直到皇帝感覺到自個腰間的手停頓住了。


  “怎麽了。”


  退去外麵袍子後,裏麵的中衣是極軟薄的,即便是隔著一層,福晉還是看見了皇帝後腰上貼著的膏藥。她才看過太醫院的案脈,這一條卻是沒有的。


  “皇上身上有疼痛,合該讓妾知曉。”


  皇帝哦了一聲:“不打緊,皇後不需掛懷。”


  帝後如此對白,張得通等人卻頭皮發麻。


  好在之後帝後二人都沒在提這個話頭。福晉服侍皇帝更完衣,又陪著略坐了坐,皇帝問了她些飲食歇寢的閑話,就打發她跪安了。


  倚廬門帳被撩起來。


  張得通親自送福晉出來。那日沒有雪,風卻仍然很冷得透骨。乾清宮那處傳來太監陰冷而綿長的聲音:“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宮們要下鑰了。各處的燈火漸漸暗淡下來。


  福晉立在倚廬前卻沒有立即走。


  張得通躬身道:“主子娘娘,晚了。奴才提上送您一程。”


  福晉沒有應他,隻問道:“皇上腰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張得通腦子一轉,想起皇帝說過這事不能驚動太後。他是什麽人,哪能聽不出來這是在給王疏月擋災。怎知主子娘娘會較真。


  “這……許是主子爺這兩日累著了……”


  福晉知道像是知道他會糊弄一般,冷聲道:

  “太醫院的案脈上為何無記錄。”


  “這……哎喲。”


  張得通忙跪下去,跟在他身後的寶子也一道跪了下去:“這都是奴才們疏忽了。”


  “好,是你們這些奴才疏忽。來人,把他帶走。”


  張得通一回頭,見她指的是自個身後的寶子。


  寶子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人從地上架了起來。


  “張總管,奴才……”


  皇後顯然不想再聽張得通和稀泥。臉色素寡下來,靜靜地看著張得通的腦門心。張得通無法,隻得叮了寶子一句:“好生回主子娘娘的話。”


  ***

  寶子被福晉帶走了,張得通這才趕站起身進倚廬,然而皇帝已經歇下了。


  今夜原本是寶子上夜,如今人不在了,張得通隻得頂了他的位置。拖了一個墊子心慌意亂地在屏風後麵盤膝坐下來。


  這一夜皇帝睡得十分不踏實。


  一直在翻咳。


  風狂嚎著吹打著椅廬的帳頂,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張得通聽了一晚上的風聲,和皇帝夜嗽聲,連一眼都沒有眯著。


  次日皇帝往南書房看折子去了。


  張得通想了一夜,權衡著主子娘娘要過問發落的事,並不能拿去煩皇帝心。加上皇帝對王疏月究竟是個什麽想法,他也摸不準,隻得裝作若無其事的,一路跟著伺候過去,

  就是擔心寶子是個憨子,口無遮攔,要惹出事來。


  然而,他並沒想到,這邊寶子被慎行司的人打了板子。


  整整二十大板,沒有留一點情麵地打下來,打得屁股開花,疼得連嘴皮都咬破了。


  福晉從太後處回來,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使了個姓孫的宮女去問他:“知道要跟娘娘說什麽了嗎?”


  寶子是跟著從王府裏一路伺候進來的奴才。


  知道福晉的規矩有多嚴,但他一直在爺們兒身邊伺候,各處多多少少還是會給他幾分薄麵,今兒被剝掉褲子打成這樣。他年紀不大,這會兒心裏已經委屈成一團糾纏的線了,但又不能哭,隻能暗喊著“張總管救命……”哪裏想得通福晉要問什麽。


  孫姑姑看他那副委屈樣,到也心疼他。


  “你也是,要是一早跟主子娘娘說了,哪有這頓打。福晉要問你,你們主子爺,究竟是怎麽傷著的,為何太醫院沒有脈案。”


  寶子心裏咯噔一聲,饒是糊塗人,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


  難怪張得通昨晚也叮囑他好生回主子娘娘的話。


  “大姑姑,奴才哪知道啊,您給主子娘娘求個情,奴才們知道教訓了,以後一定盡心伺候,在出半點錯,就……就……”


  孫姑姑站起身:“算了,你和你師傅一個樣。主子娘娘說了,你若說了實話,就饒你性命,你若不說實話,今兒就地打死。”


  寶子嚇得從春凳上翻了下來。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頓時眼淚鼻涕一起流。他哪裏明白皇後為什麽會因為這件事動這麽大的雷霆。但此時命都要沒了,他也沒空去理張得通的叮囑。抓住孫姑姑的衣角哭道:

  “大姑姑,奴才說,奴才都說,是為乾清宮的那位王姑娘傷的。前夜主子爺去乾清宮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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