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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吊死鬼 (1)

  楊二皮直勾勾地盯著我,蹲在水中一動不動,他臉上的皮膚如同浸泡多時的屍體,又腫又爛。我上前一步要拉他,他卻像發了瘋一樣的往後退去,嘴裡不斷地嘟囔:「我送,我送,我一定送,不吃,我不吃……」


  我怕他犯了失心瘋,也顧不上那麼多,連跨了兩大步,將楊二皮牢牢地按住,朝岸上大叫:「楊老闆出事了,快來人幫忙。」


  楊二皮那兩個夥計原本在岸邊觀望,一聽當家的出事,非但不上來幫忙,反而轉身往林子里跑。阿鐵叔和豹子二話不說朝我這邊跑來,邊跑邊問怎麼回事兒。


  我看了看楊二皮,此刻既不喊也不鬧,如同失去了心智一般,頹坐在水裡。他手中握著的東西早就不見了,四下也沒有燈,我怕他亂來,一直半扶半按著,也騰不出手去尋找落水的東西。


  「楊老闆怎麼爛了?」豹子手中舉著探照燈,他一看楊二皮的臉,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結巴道,「不,不會是被人用了,葯……」


  他「葯」字剛剛出口,阿鐵叔已經一掌呼在他腦門上:「別瞎說,先攙到岸上,讓香菱瞧瞧。」


  火光下,楊二皮的臉散發出青銅器一般的銹色,臉頰上腫了大片,個別地方破了洞,裡頭流出又稠又黏的腐汁。我見豹子並不願意上來接人,就和阿鐵叔聯手,一人一邊,叉住了楊二皮的左右臂,將他拖上了河岸。一出水就看見香菱挎著醫藥箱在岸邊接應。她和查木將楊二皮扶到鋪設了防水布的臨時「床位」上,四眼遠遠地跑來問我怎麼回事兒。我指了一下楊二皮,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二皮臉運的貨可能不幹凈。」


  四眼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反問:「他走私?」


  「具體的我也沒看清,不過箱子里裝的東西挺邪門。他那兩個夥計呢,跑哪兒去了?」


  「他們進林子了。」四眼指著我們身後密不透風的樹林說,「我看他們滿臉大汗,齜牙咧嘴的模樣,還以為是拉肚子了呢!」


  「這事沒這麼簡單,我們得通知阿鐵叔,叫他留心。」我說完又回到岸邊,阿鐵叔一聽有人進了林子,神色大變。他大呼危險,兩手一揮,豹子和剩下兩個養馬人,立刻翻身上馬,朝林子里追去。我問他怎麼回事兒。查木黑著臉解釋:「你們漢人不懂規矩。這片林子是月苗寨的外圍要塞,一般人入夜之後是不準通行的。林子里到處都有暗哨,沒接到寨里土司的通知,一旦發現有人……就直接射殺,喊都不用喊。」


  「這還不是最糟的,」阿鐵叔凝神道,「我們剛才壞了漁燈,給寨子裡帶來了經濟損失不談,更破壞了雙方長久以來的友誼。那兩個漢犢子要是再一闖,回頭更不好解釋,鬧不好會破壞兩族人民的友誼。」


  我沒想到一入苗地就會平添如此多的忌諱。又想到那兩個貿然闖進林子的夥計可能凶多吉少,當場急出了一腦門子冷汗。查木說:「要不我也追過去,我阿哥是寨里的民兵,守夜的人大多認識我。」


  「人越多越亂,豹子他知道進退,要是追不上……那隻能怪他們命短,我們斷不能一錯再錯連夜闖寨。丫頭,你瞧瞧楊老闆這是怎麼弄的,其他人就在林子口紮營,一切等豹子他們回來再說。」


  香菱將楊二皮的衣領剝開,一股膿水夾雜著惡臭一下子涌了出來。原來他爛的不僅是臉,就連身上也開始發瘡。「你們都讓開點,我要給他檢查一下。」她一開口,圍在楊二皮身邊的人紛紛後退,阿鐵叔也拉著我退到邊上。四眼問做身體檢查,為什麼不能有人在場。查木快嘴答道:「才不是一般的體檢呢,香菱姐要看看他身體里是不是有『葯』。」


  我已經無數次聽人提起過「葯」,也知道這是當地居民對蠱物的通稱,只是不知道香菱要如何分辨楊二皮是否中了蠱,如果她真有這樣的本事,說不定我們不需要深入苗區找那位名不見經傳的白眼翁,只要她指點一二,就能了解圓形蟲的來龍去脈。因為好奇,我特意選了一個比較刁鑽的位置,透過人牆偷看香菱對楊二皮進行體檢。小丫頭先是從隨身攜帶的荷包里掏出一枚五角綠葉,然後放在口中嚼碎了,最後將碎葉糊在楊二皮的人中位置。


  我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只好耐心等待,看她下一步的動作。香菱一直盤腿守在楊二皮身邊,一絲不苟地盯著老頭的臉,那神情好像一眨眼就有什麼寶貝要飛了一樣。不一會兒工夫,香菱忽然彎下腰湊到了楊二皮面前。我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在做什麼,卻被阿鐵叔大喝了一聲,要不怎麼說為人不能做虧心事,經他這一嚇,我差點跳起來。阿鐵叔瞪了我一眼,比畫了一個掉腦袋的手勢。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說苗蠱果然忌諱頗多。很快,香菱就站起身朝我們走了過來,我見地上的楊二皮未有什麼改觀,急忙問她結果。香菱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說:「你們看,是青魚。」


  我起先只當自己聽錯了,再仔細一看,只見香菱手中握著剛才嚼爛的葉子,一條又小又怪的青色魚苗慢慢地從爛葉里鑽了出來,說不出的詭異。我和四眼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馬幫中的人卻各個如臨大敵,有人呸了一聲,喝道:「我早說這貂皮佬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看,他染了葯,還敢托我們運貨。這裡面肯定有陰謀。」


  其他人紛紛議論起來,都說楊二皮不是個東西,不應該再替他送貨。阿鐵叔面色如鐵,他橫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楊二皮,嘴唇上下抖動,最後一跺腳,喊到:「不管怎麼樣,先紮營。香菱,楊老闆暫時交給你,好好照顧。」


  為數不多的養馬人立刻炸開了鍋,有人不願意,說隊伍里有人中藥,這是晦氣到家的事情,會傷了其他人的福壽。這些養馬人平日里都極其義氣,為了兄弟放血插刀全不在意,偏偏對苗地的蠱物忌諱頗深,寧可冒阿鐵叔的怒火,也要將楊二皮踢出隊伍。


  阿鐵叔握起拳頭,我當他要揍人,不料抖了幾下又鬆開了,想來是不願意對自家兄弟們動粗。香菱忽然拍手,對著眾人道:「你們這樣嫌棄他身上有葯,莫不是在暗示,也要把我趕出去!」


  香菱出生在用藥世家是眾人皆知的事,她這麼說是故意讓他們為難。果然幾個漢子都不敢得罪香菱,忙連聲說「不」。


  「既然沒有意見,那都散了,喂馬,紮營,等豹子回來。誰再提丟下貨主的事,誰自己來領鞭子。」阿鐵叔乘機接過了話頭,他一揮手中的馬鞭,大夥立馬散去,拾柴的拾柴,打樁的打樁,紛紛動手布置營地。


  阿鐵叔環視了一下,對我苦笑道:「世道不同了,人心握不住,隊伍不好帶啊!哈哈哈哈,讓你見笑了。」


  我沖他擺擺手,問有什麼能幫忙的。他看了一眼香菱和查木,對我說:「自打接了這批貨,我就渾身不對勁。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自己沒什麼,就是擔心這兩個小傢伙……胡老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什麼紕漏,希望你能看在林大夫的面子上,照顧他們一程。」


  不知為何,我從阿鐵叔言語間聽出一股難言之隱,邊點頭答應邊安慰他說:「不過一時背運,太陽總是要升起來的。睡一覺,明天自然好了。」


  這時,樹林中響起了急促馬蹄聲,阿鐵叔苦笑:「只怕這一夜,連覺都沒得睡了。」


  我順著聲音的來源望了過去,只見豹子和另一個同伴從漆黑的樹林中一躍而出,他們騎的馬不斷地嘶鳴,馬背上各扛著兩個人,看樣子都暈過去了。


  豹子下馬,他滿頭大汗,快步朝阿鐵叔跑了上來:「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的馬快,四個人都要死。」


  原來豹子他們進去樹林之後不敢驅馬,怕聲音太大暴露了目標,到時候吵了守夜人,別的不說,先一通硬弩鋪天蓋地地一射,躲不躲得過都夠戧。豹子追著那兩個夥計的痕迹一路跟到了樹林深處,他知道再追就要出事,果斷決定後撤,不想前頭卻忽然出來了「嗖嗖」的箭雨聲。他知道這是守夜人的機關被觸動了,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救人,卻看見有人影朝他們的方向移動,仔細一看正是先前逃脫的漢人夥計。那倆傢伙被嚇得屁滾尿流,慘叫連連。豹子看不過,一馬當先衝進林中,左右開弓,拽起兩人就跑。


  「沒出息的東西,後來就暈了。」豹子將二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大喝他們,「別他媽的裝孫子,快睜開眼睛,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兩人早就被一連串的事情嚇破了膽子,他們支吾了好一會兒,連比畫帶解釋,我聽了半天,還是雲里霧裡,只知道楊二皮這批貨是要送去撫仙湖,而且是大主顧的意思。楊二皮曾經對他們幾個手下說過,這批貨物關係到他楊某人下半輩子的生活,要是有了閃失決不輕饒。奇怪的是,他這趟出門既沒有帶自己的得意門生,更沒有讓他的寶貝兒子陪同,只挑選了一些外幫的人跟隨。這兩個夥計,一個叫阿蠻,一個叫老幺,都是槽幫新進的人丁。我好生奇怪,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買賣,楊二皮怎麼會只招一群酒囊飯袋同行,這不是擺明了給自己找不自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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