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鶴朝天
離開美國前,薛二爺曾經給過我一隻古色古香的綉紅荷包,關照說此物是件在關鍵時刻能夠救命的寶貝,當時我並未在意,心想您老走的那會兒還是偽帝的天下,眼下改革開放都好幾個年頭了,就算真有什麼寶貝,只怕也成不了大事。
誰料我們此行出師未捷,名先揚,落了一個走私文物的罪名,被人攆得抱頭鼠竄滿南京城地躲。此時此刻,我摸出那隻救命的小荷包,巴望著能有奇迹發生。
我們蹲在田坎兒中間,周圍漆黑一片,胖子挨了一記悶棍,此刻齜牙咧嘴地向我抱怨:「我說老胡你趕緊想想辦法整一個戰略轉移,你瞧哥幾個,再這麼凍下去,遲早出人命。」
Shirley楊離我比較近,她點燃了防風打火機,問我下一步有什麼打算。我將薛二爺給的荷包掏出來,放到火光底下,叫他們看。
四眼本來在一邊擺弄地圖,他瞅了一眼荷包,問:「這是什麼?掌柜的,你瘋了?」我說這是你家薛老爹臨行時候塞的寶貝,眼下死馬當活馬醫,咱們先拆開來看看裡頭是不是真藏了什麼錦囊妙計再作定奪。說著我就拉開了荷包兩側紅色的線頭。
胖子挪了挪身子,想要看清楚荷包裡頭到底藏了什麼寶貝。我低下頭去,只見小小的荷包裡頭,漆黑一片,一陣涼風嗖地一下從我面前拂過,我揉了揉眼睛,又將荷包口朝下翻轉過來,心中恍惚。
怎麼,薛二爺的錦囊是空的!
「不可能啊!」胖子一把搶過荷包,左右搖晃,「救命的銀子起碼得留點吧,老年痴獃也不能嚴重到這個地步啊,哎,老胡,你是不是把救急的口糧都貪污了。我肏,真是個空包。」
薛二爺此舉,直叫人跌破了眼鏡,我褲腰帶都快嚇掉了。這什麼老頭啊這是,你沒有就說沒有,非裝深沉,學人家諸葛孔明臨行前給個錦囊妙計,當初表情還賊他媽的真誠。現在可好,演砸了吧。我抄起那個面上繡得花里胡哨的荷包準備往田埂里丟。
「等等!再讓我看一眼。」
Shirley楊「咦」了一聲,從我手中接過綉滿了紅花綠葉的荷包盤弄了幾下,又將緞面的錦囊翻了個兒,舉起打火機沖著荷包的屁股一照,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我一看Shirley楊入神的表情,心說有門兒,看樣子,這小東西裡頭的確藏了玄機。
「老胡,你老實交代,這東西是從哪裡順出來的,」Shirley楊語氣頗有些激動,聲線上下微微抖動了一陣兒,我不明白她緣何為一隻巴掌大的小荷包動氣,急忙指天發誓地對她解釋說:「楊參謀,你是了解我的,如果真是我順來的,怎麼會讓你發現呢?」此話一出,胖子撲哧一下笑了,我急忙又補充道,「其實我主要是想說,咱們凡事都要講究一個證據,切忌私自將人民內部的矛盾擴大化。」
Shirley楊像是早就料到我會為自己開脫,她指著荷包屁股上密密麻麻的針綉說:「你們都來看看,這是什麼。」
我對著火光,湊了上去,仔細觀摩起來。先前我並未將這隻小荷包放在心上,只當是無關緊要的小物件。沒想到Shirley楊一見它頓時緊張萬分,弄得好像馬克思要請她喝豆汁一樣,使我不得不從新審視這隻看似樸拙的荷包。
此物,長寬約在三寸之間,掂在手中半斤不足,上好的黑色錦緞做底,配以細若牛毛的孔織線綉圖,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民間工藝品。
但要說有多金貴,那倒也不盡然,好東西都是古來稀,我看它撐足了也就百十來年的道行,在慣於摸金搬山的盜墓賊眼中,實在不值一提。至於Shirley楊叫我們仔細分辨的那一團白色針綉,大小不過在一片小拇指的指甲蓋之間,我左摸右看,實在瞧不出個所以然。
四眼眯著眼睛,差點把鼻子頂到荷包上,然後抬起頭說:「上面好像綉了一隻白頭鶴。」
Shirley楊微微搖頭,又將打火機挪近了半分:「你們再看,到底幾隻。」
我湊上去一數,忍不住長吸了一口氣,就在看似拮据的方寸之間,居然環了五隻紅頂雪羽的長腿仙鶴,這五隻鶴,形態各異,神色悠然,也不知道綉紅師傅用的是什麼線料,這些鶴居然給人一種展翅欲飛的感覺。
胖子躺在枯秸上呻吟了一聲:「什麼白鶴黑鶴,不就是只鳥嘛。他娘的,討論了半天這玩意兒頂個屌用啊!」
我說此言差矣,你看這塊針綉撐死了不過指甲蓋大小,在毫釐之間綉出五隻行神迥異的仙鶴,這位師傅的手藝可見一斑,此物定是大有來頭,只是不知憑一件死物要如何解我們幾個的窘局。
Shirley楊笑道:「誰說它是死的?」
這下可輪到我結巴了,難道這荷包中藏了成精的老妖,它還能喘氣不成?
Shirley楊眨了眨眼,抿唇一笑:「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五鶴朝天』這句話?」
嗯?胖子愣了一下,隨即介面道:「武松打虎倒是聽說過,那啥啥鶴能幹嗎,紅燒還是清蒸?」
我尋思了一番,仙鶴在古代又叫一品鳥,是一種比較傳統的吉祥圖案,有一句古話說得好,「鶴鳴人長壽」。這麼一想,忽然之間就聯想到了國字型大小的煎煮葯坊,老北京的鶴年堂。
無獨有偶,四眼推了一下眼鏡片,說道:「我曾經聽老一輩提起過,在北京有一家名貫九州的中藥鋪子,名叫鶴年堂,曾經一連開出五家分店,所以又有五鶴朝天之說,只是不知道跟我們眼前的五鶴荷包是不是有些裙帶。」
我說這茬想到一塊兒去了,看來老薛在北京有門道,此物與老字號鶴年堂脫不了關係。百行千業,醫者為尊。特別是古時候,科學技術不發達,生產力落後,隨便拉一個痢疾都能丟了性命,大夫這個職業,叫人愛恨交加。離了它,不行;可它一上門,必定是家中遭了晦氣,有人生病。所以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商販走夫,無一不對行醫之人心存三分敬畏。至於五鶴朝天的鶴年堂,更是杏林行中的龍頭舵手,黑白兩道都要留它幾分薄面,絕非尋常人家能夠招惹的。畢竟人活一世,誰能沒有個病啊痛的,到時候,還不是落人家大夫手裡?
只可惜天高皇帝遠,在六朝金陵面前,它實在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真有這個心,趕過來搭救,搭趟火車也要耗費幾天幾夜的工夫,到那時候,咱們幾個早就死絕了,只能坐等收屍。
胖子擰道:「嗨,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北京南京都分不清,依我看薛老頭早就朽糊塗了,舉著荷包當乾糧。要不咱們還是快跑吧,起碼先進城再說,別在荒郊野嶺耽誤工夫,萬一那群綠王八殼子追上來,你說怎麼好,打還是不打?」
Shirley楊滿有把握地說:「這你不用擔心,剛才『鶴唳』已經放出去了。我看用不了多久,自會有人來接應。」
「鶴唳?」我不解道,「你說鳥叫啊?拉倒吧,剛才連屁都沒響一個,哪來的鶴唳。再說,聲音怎麼可能裝在布兜裡面?咱們凡事要講科學,要知道唯物主義才是人間正道。」
Shirley楊指著空無一物的荷包說:「你有所不知,荷包上的線,並非普通綉線,而是仙鶴的涅羽。仙鶴在中國神話中的地位,僅次於鳳凰。據聞有一種仙鶴能活百年,臨死前會不斷鶴唳沖霄,直到最後一根羽毛被九天強風卷落。這最後一根鶴羽就叫做涅羽,能傳鶴唳聲於千百里。剛才你打開荷包的時候,繩結之間相互摩擦,聲音早就傳出千里之外,只是這種鶴唳分貝過高,人耳難以察覺,要以特定的器物來監測。」
我們都沒聽說過世間有此奇物,不禁對Shirley楊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四眼問道:「這東西既然是鶴年堂傳聲求救的信物,那這裡面的秘密你又是從何而知?」
我心想既然Shirley楊對荷包的由來如數家珍,那就沒有理由交不出底來。果然,她又繼續為我們解說道:「鶴年堂自明朝年間起家,開山祖師名叫丁鶴年,他廣結江湖豪門,這其中無論黑白都不在少數。
就拿我祖父這一行的手藝人來說,也多少與丁家有過過往。」
我聽說鶴年堂與搬山道人有過來往,先是一驚,稍後一想此事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搬山道人掘土盜墓的初衷便是尋丹問葯,鶴年堂做的既是湯藥買賣,兩者通氣互聞自是情理之中。也難怪Shirley楊會對五鶴荷包如此熟悉,敢情她的祖父,搬山道人鷓鵠哨曾經和他們有過來往。
「關於五鶴荷包,我聽祖父提過,是鶴年堂與各幫各派結義的憑證。丁鶴年曾於百十餘行的手藝人有過救命之恩,所以江湖上有一句通用的切口,叫做『紅頂白翅人齊福』,意思是說,但凡有良心講道義的江湖人,只要聽聞風聲鶴唳必定會出手相助。」
胖子露出一副心曠神怡的模樣感嘆說:「沒想到,舊社會也有過學雷鋒的革命思潮。按你這麼說,只要咱們手裡頭握著荷包,自然會有人主動找上門?」他從田地里伸出脖子,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垂頭喪氣地說:「依我看啊眼下世道不同,人心不古,咱們在這窩了半個多鐘頭,別說人了,鬼都沒碰上半個。這救命錦囊多半是作廢了。」
我重新找了條毛巾給他:「來,這是招待所裡帶出來的你先換上。
咱們走得太急,只有這麼一件戰利品。你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再說。
既然沒有等到援軍,那就依著那句老話『靠人不如靠己』。咱們趁天沒亮,趕緊離開這裡,日頭一出來,肯定會大範圍警戒,到時候連進城都是問題。」
說話的工夫,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狗吠,數九天里聽來格外凄涼。
鶴唳老早就放了出去,我見一直未有回應,就覺得事情可能不如我們設想中美好,一來事隔多年,知道此事的人恐怕多數已經作古;二來,我們身處遠郊,哪來的狗屎運,剛好碰上懂行的手藝人呢。所以說,與其坐以待斃等著被公安追上來掄大棒,不如鋌而走險摸進城再做打算。
四眼也同意我的觀點,Shirley楊雖然心有不甘,可眼見胖子頭上的血窟窿也知道無法再拖延下去。我們扶著胖子從光禿禿的田地里爬了出來,拿出地圖一比畫,便直奔總統府的方向去。我腳下踩著泥濘的田徑,心裡頭很不是滋味,此行如果不是因為我太過莽撞,大家也不至於淪落到這步田地。回頭看看胖子,他似乎知道我想說什麼,只是大笑了一聲,讓我趕緊進城給他買兩籠豬肉餡的包子賠禮道歉。我說你丫小聲點,還沒出敵區呢,萬一驚動了綠殼王八,咱們回頭只能蹲號子裡頭啃鹹菜。
正說著,一陣猛踩油門的聲音由遠至近拉著巨風而來,地上的石子被碾得嘎嘎作響。我扭頭一看,黑夜中一道強光筆直地罩住了我們身後的小路,亮得叫人睜不開眼。我一瞅這架勢,來者不善,急忙招呼大夥甩膀子跑路。沒躥幾下,只聽一個聲音高聲喝道:「前邊的人,站住,快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