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明天的你

  “鴛兒,你到底要我怎麽做?”


  她的樣子刺痛蘇硯,他低頭俯視著她,卻好像是在乞求她。


  “鴛兒受宮主恩寵無以為報,不敢再要求什麽,隻求宮主日後多多教導鴛兒,像這樣連葉嵐和藍夜這樣的名字都不起絲毫疑心的癡兒,恐怕會讓夜宮主操心了……”


  笑著說著,一道黑影揮過,半邊臉頰著了火似地疼。


  她擺正身子,夜宮主的手還沒有收回。


  她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夜宮主教導,鴛兒一定改正。”


  寬大的袖子掩住雙手,蘇硯顫抖著握緊拳頭,“鴛兒,你確定要一直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他已經快到極限,胸腔裏有什麽東西馬上就要噴湧出來。


  鳳鴛斂眉靜默。\t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如果你還是這樣的話,以後我絕對不會再說一次相同的話,到時候就算後悔也晚了,你懂嗎?”


  他快瘋了,因為隱約間他已經知道了最後的答案,可他不願放棄,“你聽好了——鴛兒,留在我身邊,我就把剛才你說的話都忘了,好麽?”


  一字一句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憤怒他心慌他看似驕傲卻無比卑微,這輩子的第一場愛是未完待續或是到此結束,全憑女子的一句話。


  “夜宮主去京路上保重,明日鴛兒就不送了。”


  天堂與地獄究竟相差多遠,在這個有陽光的午後隻是一張麵具的厚度。蘇硯瞥過眼看著地上可笑的金麵,像拾起整個地獄一樣拾起它,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它真的很冷,冷到讓他覺得隻要一戴上,他的世界就會再一次冰天雪地。


  黑袍如暮色,金麵如冷月。


  蘇硯轉過身,抑製住眼裏意料之外的潮濕,舉步離去。


  寢殿之前,一條恢弘石路不染纖塵,看上去冗長而冷寂。


  就像是六年前他無意中被人發現可怕的摸樣而被追打的那條路,所有人都在大聲叫罵,“妖怪!”“打死妖怪!”“殺了他!”這樣的話充斥在耳中。


  那天夜裏很冷很冷,他赤著的腳被無數石子割傷淌出鮮血,真的好疼,疼得他跑不動了。有人追上他,用搞頭劈到他的臉上,世界一下子被血染紅。


  他怕極了,他哭了——求求你們饒了我,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不會傷害你們,救救我吧,求你們救救我……


  他從地上爬起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一個人的手腕,可所有人都瘋狂地大叫瘋狂地逃跑。


  我不會吃你們的,我隻是要你救救我……


  他已經被打得說不出話來了,無論怎麽努力卻隻能發出“咯咯”的聲音。


  人們逃命時淒厲的慘叫比叫罵聲還要刺耳,沒有人記得,他隻是個剛剛十二歲的男孩,月亮圓了,原本是舉家團圓的時刻,可生日的這一天,他卻隻能孤單地忍受疼痛。


  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花了多少力氣才控製住自己不去傷人,可人們卻自以為是地用盡力氣反去傷害著他。


  我到底是什麽?我真的是妖怪嗎?


  天亮的時候,蘇硯站在無人的街頭,怔怔地看著冗長的路,無論怎麽望也望不到邊。


  太好了,原來人們都這麽怕我。


  就算是妖怪又有什麽不好?

  男孩荒涼地笑了笑,終於邁開了第一步,但這一刻的他已經知道,這一條路將會是無比孤獨的一條路,沒有人會始終陪著他,他隻能赤著腳一步一步去體嚐。


  蘇硯走出玉井園走在寂寥的石路上,回憶散去,冷酷的笑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凶猛——蘇硯,你忘了嗎,你是個妖怪,你怎麽能愛?


  鳳鴛在殿裏跪了許久,宮主離開後,她突然像被抽去力氣了一樣癱坐在地。頭頂太陽漸漸西斜,由金黃變得鮮紅,最後被吞沒在濃濃的夜裏。


  父皇母後,我好累,我好想你們。


  ——


  夜宮主帶著十個死士騎著高頭大馬佇立長樂殿外,死士們戴著麵罩眼睛裏無一絲情緒。他們不知夜宮主去京的目的,隻一心保護他的周全。


  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解決怒江水泛濫之事,這一走少則數月。


  按照浮世宮的慣例,一般是沒有人餞行的,當然,得除卻花玉容這樣隨心所欲的人。


  他拍拍馬臉,順手揪下一根馬的眼睫毛,高頭大馬甩過腦袋,氣呼呼地發出嘶鳴。


  “這兄弟看起來不是很精神嘛,都有血絲了,嘖嘖。”\t

  花玉容抬起腦袋,蘇硯躲過視線,“走。”


  一聲令下,隨行十人分成四隊分別護在他的前後左右,馬匹各個高大健壯,走起來器宇軒昂氣派非常。


  花玉容瞥了眼高台,正好瞧見鳳鴛小巧的身影,噗,這丫頭,就算是發生這種事,也放不下那個人啊。


  碩大的馬屁股驕傲地扭來扭去,他呲呲牙,咕噥道:“這混蛋這麽混蛋,到底是瞧上他哪了?”


  蘇硯心有靈犀地回頭一看,犀利的目光掠過偷偷罵人的花玉容徑直向後看去。


  然而此時的高台上已不見青蔥人兒,他自嘲地笑笑,兩腿一夾,馬兒飛奔而去。


  “怎麽不出去送他?”花玉容將鴛兒從矮牆下揪了出來,一臉壞笑。


  明知故問。


  他可是花玉容,怎麽可能不知道,更何況,騙她的人不隻夜宮主,他也逃不掉幹係,幹嘛裝作事不關己的摸樣?

  鳳鴛冷冷瞪他一眼二話沒說從他身邊走過,花玉容眼睛一睜拽住她的後衣領,“膽子不小,敢無視我?”想他是何等風華正茂的翩翩公子,竟然舍得不看?


  “鴛兒,你到底明白形勢不啊?夜都走了,這裏數我最大,你得巴結我才有前途呐!”


  “哎……喂!我和你說話呢,你搭理我一下啊!”


  花玉容在身後嘰嘰喳喳憤憤不平,鳳鴛停下回頭,頗為認真地說道:“花玉容,幫我吧。”


  “呃啊?”


  “幫我離開這裏。”鳳鴛掃視四周最後揚手朝天邊一指,“我要去京城,我要進皇宮,我要向天證明,我可以親自做到我想做的一切,我可以親手洗去聖國的血恥,為枉死的鳳族人報仇!”


  除此之外,她的世界裏,再無其他。


  她的目光堅定無比,可比照當初,多了一絲決絕的冷意。


  花玉容心頭一震,慢慢地收回笑容,因為在這一瞬他所見到的眼神是那樣的熟悉,一如當年遭人唾棄的自己。


  他猶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那種拋棄一切也要報複的決然,成了他這生最無奈的轉折,自那之後,真正的花玉容消失不見,而活在紛繁人群中的那一個花玉容,隻是一個虛像。


  那你呢,鴛兒?


  未來的你會變成什麽樣子?會不會也像我一樣,漸漸忘記當初的自己?

  秋風過,枯草生,鶯飛逝,哀歌鳴。誰家公子曾如玉,誰家女子淡無妝,怪隻怪千變繁華莫如初,林林總總變摸樣,於是千帆過後支離破碎,你你我我還怎個是我我你你,唯有昨日夕陽在,與前世夢裏,一般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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